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

第37章


思潮里滚来一个大的浪花,汹涌地向他冲击过来,他惊呼出声了。姨
太太吓的掀开缎被,一跃而起。看到他那凝神发呆的样子,才知道他是想心思,骂了声:
“魔症!”索性脱掉内衣,头朝里睡了。
  伪省长惊呼的是宴会上散传单的事。他把整个过程回忆了一番:“这件事要叫多田知道
娄,就是有缝的鸡蛋啦。况且,不只多田这一面,还有共产党这一面,不是吗,他们已经直
接攻到我的头上。”这时候他想起从宴乐园带来的那封信,立刻站起,摇撼睡在床上的女人:
  “喂!别生闷气啦!快把那封信给我!”
  “什么信?”
  “八路军送来的。”
  “那有啥看头,要看,你自己有手,信在大衣兜里。”
  伪省长掏出信,依偎在她的身旁躺下,打开床头绿色台灯,戴上花镜,信中字迹立刻清
楚多了:
    ……你要知道,帮助日寇残害中国人民,万古千秋被人唾骂。他笑了,他笑信中的
内容无力,跟日本人混事,挨骂算什么,做官不挨骂,难把洋刀挎;曹操还主张:不能流芳
百世,宁可遗臭万年哩!信中接着揭露了他历史中的罪恶,他冲动了:“对我写信,为什么
辱及先人,骂遍子女,真真是岂有此理。”一怒把信扔到床下,冷静了一会儿,觉得信里含
有内容,单是对他了解这样多的情况就不简单,又翻身从床下捡起那封信,继续看:
    你认为是享乐吗?不!出卖祖国、出卖灵魂的人,心地卑微,人格下贱,生存是屈
辱,享受也是卑鄙的,而且任何金钱物质上的所谓享受,也填不满上述损失于万一。
  他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眼镜的位置因摇头滑动了,正了正眼镜,继续朝下看:
    我们全面分析过你的一切,认为你的地位并不稳固,也不安全。眼光短的看不远,
无远虑者有近忧。你纵不为国家民族着想,也要为自己的下场打算。……
  最后这句话,打中了他的要害。他自言自语地说:“我有一分钟不为自己打算吗?日本
人占领了平津上海,我看国家没希望了,为了个人生活,就走了这条道路。以后太平洋战争
爆发,南京的朋友告诉我说,汪精卫和蒋介石是明暗一条腿,就同他们挂上钩,在华北百团
大战之后,又同高参议拉了一条线,这些都是为自己呀。现在,形势摆的很清楚:日本人霸
占中国、占领南洋这是一派;美国帮助蒋介石是一派;中共和苏联又是一派。不多不少整三
派,三派有三条路线,需要三只脚走。是嘛!狡兔还有三个窟窿呢,有奶就是娘,就是老母
猪有奶,也可以叫娘……”他用力推动身旁的姨太太。
  三姨太太骤然坐起,双手上去捋住他的胡须:“老东西,你说谁是老母猪?”
  “你听的哪去啦!”他解释并安慰了她之后,说道:
  “高参议不是几次找我吗?他再来电话,你给他规定个时间。”
  “又臭又硬的穷棒子,理他作什么?”
  “这是北方的实力派呀!”
  “你到底一个闺女聘几家?吃着日本饭,盼着蒋介石,又想投共产党的机。当心些,跟
着庞拐子庞炳勋队伍过来的那个姓范的家伙,已经到日本特务机关接洽好了,听说他要当剿
共委员会的主任啦!”
  “当个三条线起飞的风筝有什么不好,适者生存嘛,好的舵手会使八面风呢。八路军这
一阵闹的多欢哪,我得摸摸他们的底。”
  现在宴乐园里剩下高大成和他的卫队了。高大成躺在休息室里,仰面朝天,头枕两个手
心,左腿搭着右腿,独眼盯住天花板。红宝同他挨着脑袋作人字形躺着,胸前茶盘上放一盏
黄色烟灯。在跳跃的灯头上,她伸看焦黄的食指和拇指烧烟土,烟土从米粒小泡烧的开了
花。她揉捻成半截粉笔长的烟泡,安插在烟斗上,用烟针扎个孔,吹了吹气,自己试着先吸
了个烟尖,然后肩头碰了碰高大成:“给!别生气啦,吹了这个吧!”
  高大成没吱声,张嘴含住烟枪,抽的滋滋作响。红宝一面用烟针替他拨泡,等他快吸完
的时候,乘势说:“高司令,刚才你在火头儿上,我也不好开口。说正格的,跟我一块来的
姑娘们,都是大大的好人。田副官都清楚。”
  “我清楚!”小田立刻接过话头,他早同红宝商量好了帮腔说情的。“她们都是好姑
娘,司令,依我看把她们放回去算啦,女人的手是扎花的,谁敢弄这玩艺儿。”
  “呸!你满肚子大粪,就懂的吃我的冤枉。”
  小田不敢作声了。红宝知道高大成喜欢奉承,变着法儿给他说好听的,果然高大成有活
口了,他说:
  “红宝!本司令把面子赏给你,凡跟你一块来的,我一概不追究。快把她们都喊来,给
我捶捏捶捏。”
  红宝同她的伙伴围着高大成,卡头,捶背,揉腰,捏手指头。
  高大成仰面朝天四脚拉叉地躺成一个“大”字,倒拧着两道牙刷似的黑眉毛,紧闭住那
只顶用的眼睛,心里叨念着:今天的传单上有扑鼻的油墨气息,一定是从内部印刷的,这就
是说,城内有共产党的组织,有他们的宣传印刷机关,有通讯连络人员,通讯人员有男有
女,今晚散发传单的就是个年轻女子。呵!……想到这里,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挣开大
家喊:“你们统统是危险分子,给我滚开!”她们并不理解他这时的心思,一个个吓的变貌
失色。小田连忙向红宝使眼色,红宝乘此机会领着她的伙伴离开了宴乐园。
  高大成并不关心她们的去留,命令小田去叫副官长。
  刹那间,一个年近六旬、小头窄脸佝偻腰的人,身着长袍马褂,一脚轻一脚重地走进来。
  “你说,怎么办?”高大成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没错儿,刚才我跟商会会长谈过,出事说出事,办事说办事,人头落地,大伙也得掏
钱。”
  “你肐膝盖上钉掌——离了蹄(题)啦!糊涂……”
  平时副官长在高大成眼里倒是个诸葛亮。他生在清朝的科举制度时代。先习文,学八
股,多次县考不中,是望进的同生;后改习武,学兵法,练武功,眼看武秀才到手,举重时
被石头砸了脚;以后学中医,卖炮药,捎带着相面算卦看风水。高大成还当土匪时,就把这
位风水先生吸收入伙了。起初人们喊他师爷,以后随着伪军几次改编,升到副官长。高大成
对他确有几分敬重,刚才本想骂他糊涂虫,因为敬重,话到嘴边把虫字咽回去。
  副官长挨了申斥,脸上灰溜溜的,急中生智,他想起八路军送给高大成那封亲启的信。
  “司令!是叫我念给你听吗?”他从衣兜里掏出信,清了清嗓子,就要念。
  高大成眉毛倒竖,眼睛睁圆,把烟灯一推:“快给我烧掉那劳什子!”
  副官长二次碰了钉子,心里更慌了。“有话照直说呀,干么攥着拳头叫人猜?”毕竟他
是熟悉高大成的,他意识到高大成是思谋今天出事的后果和责任,便献媚地说:“高司令!
你是担心目前的吉凶祸福吧!不要紧,今天夜里诸神下界,求神问卜最灵验,我给司令爻一
卦。”
  “我还有心思算卦!今天的事,纸里包不住火,多田总会知道的。那时节,人是咱们抓
的,官司是咱们审的,凶手没找出来,他当省长的倒躲了个干净,这一盆稀屎还不扣在我的
头上……”高大成故意把话说了半截。
  “高司令,我看不会的。宴会是两家召开的,有责任两家担负。我看懂了吴省长的意
思。他拉出李歪鼻就是要找个替死鬼。我回头找咱们麻团长合计合计,把问题一古脑儿推给
歪鼻子算啦!”
  “光拿李歪鼻问罪,那就太便宜啦。你跟前来。”他终于向副官长小声说了他的全部计
划。
  “我倒同意司令的意见。”副官长的话口有些犹豫。“我担心吴家根子硬,不好拱动,
再说剿共委员会的范大昌主任新到职,会不会跟咱们一个鼻孔出气呢?”
  “范大昌离开咱们的枪杆,他能开展工作?都象你这般犹豫,那颗警备司令部的大印,
什么时候姓高呢!”说完他再也不理副官长。命令田副官,把全部嫌疑犯人统统带回司令部
去。

  伪团长关敬陶的家,住在红关帝庙以北,地名叫北沟沿。从西城流来的水,灌入这条
沟。沟长一华里,横架两座木桥。桥北是一排民房,其中有个乌黑大门连着一所小三合院,
就是关团长的家。本来军官有官家几幢楼房当宿舍,他们为了寻求僻静,特意搬到这里的。
  关敬陶怀着懊丧疑虑的心情,回到自己的家。
  他敲了敲门,没人答话。用手电照了照,发见门未上闩,只是门顶上用插销拨住。他身
形高,踮起脚尖把插销拨掉。进院之后,又轻轻关了门。屋里有灯光,隔窗玻璃一瞧,他爱
人陶小桃趴在桌子上睡了。他虽知道她是为的等他,但也不大原谅她。进屋后,脱下大衣,
用力摔到床铺上。
  她惊醒了,看到丈夫的脸色,知道又是从外面生了什么气。她无声地走过去,帮他挂好
大衣,宽了外衣,拧一把热湿毛巾递给他擦脸,替他拔去长筒高皮靴,打了洗脚水,亲自给
他洗净双脚,放好拖鞋,最后端来一杯可口的香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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