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

第53章


到大路口将包袱交给金环,金环接过包袱白着眼色说:“牵着不走打着走,天生的不吃好粮
食的东西!”伪军惭笑着直点头。
  金环沿着公路,跨过电灯公司走到新水闸。这里过往行人,又被一群伪警察拦阻,不知
搜查什么。她怕再发生什么意外,决意绕过新水闸先回家看看,然后写封信把银环叫出城来。

  银环拆开信,从清秀熟练的笔迹中,知道是姐姐写的。她很佩服姐姐的天资,她只读过
半年中学,数学曾不及格,语文在全班考第一。她写的《忆母亲》、《少女日记》等文章,
都在报纸刊物上发表过。
  姐姐信里说有紧要事情,邀她到南门外护城河畔六棵柳树跟前会面。按照杨晓冬临走的
指示,她应该深居简出不同外界接触,为这个原因,高自萍的几次邀请都被她拒绝了。但现
在来信的是姐姐,又有紧要事,经过考虑,认为不能不见,她向院方请了半天假。
  她洗罢手脸,穿好衣服,去同姐姐会面。刚出唐林街不远,恰好与高自萍走了个碰头。
她心里想:“这比说书还巧,为什么总是出门就遇见他呢!”
  高自萍已换上了春装,上着雨过天晴色的毛料制服,下穿深咖啡色的绒裤,头发油光发
亮,象个家道殷实的阔公子,也象个有天资而又不大喜欢读书的洋学生。他看到银环脸上有
问号,心里说:奇怪吗,姑娘?我每天围着医院附近走三趟,还少了碰上你。他笑吟吟地走
到跟前问银环干什么去,她回答说没事,他就邀她进入附近一家元宵铺,到里间方桌前,让
银环坐上首,他打横坐下边。
  “你不是喜欢吃酱牛肉吗?我去买,这里有带芝麻的烧饼。”
  虽经银环再三拒绝,他还是外出买了酱牛肉和老烧酒。把东西放在桌上,他把掌柜的喊
过来:“给我们煮二十个元宵,白糖的、豆沙的、枣泥的、核桃仁拌青丝的各来五个,分四
碗盛,宽宽的汤。”
  银环怕耽搁时间,说:“随便来两碗算啦,也别要这么多花样。”
  高自萍说:“既花钱嘛,为什么不排场排场?我这个人,不买是不买,买什么都要讲究
的。掌柜的,告诉你,送完元宵后,几时叫你算账,再进来。”呷了两口白酒,他说:“我
找你是谈重要情报,为什么老强调不接头呢?”经过银环解释,他继续说:“这几天的情况
可蝎虎啦,日本军带了全部伪治安军去山地‘讨伐’。由关敬陶团长留守。根据可靠消息,
日本部队已经深入边区,在各个大的村庄,一律架电线,安据点,在眺山口还安了电灯,看
来这是要长期‘扫荡’呀!”“是这样的?那杨同志他们……”她说了半截,感到失口。
  一阵复杂的感情绞乱她的心,她沉默了。
  高自萍的独特聪明,就表现在他对这类问题善于察言观色。从银环的半句话里,他知道
杨晓冬已经回了根据地,对于银环的震惊,倒有掩饰不住的高兴。他劝银环说:“没有关
系,没有关系嘛,咱们那么多的部队,怕什么!”他的小眼翻了几翻。“不过,这一‘扫
荡’,老杨不好回来啦,我敢肯定,他不会回来啦。”
  银环急着问他什么原因。他连肉带酒吞了一大口,带着分析的语气:“你想,老杨是个
重要干部,他既到军区,必然跟领导机关打游击。而敌人每次‘扫荡’总得几个月,几个月
变化多大呀!自然罗,从我们的愿望上,都盼他早些回来,可战争总是战争呀!……喂!我
说,你这掌柜的是怎么回事?不是告诉你算账的时候再进来吗?”喝退腰缠围裙前来照应的
元宵商人,他楞了许久,意味深长地说:“庞炳勋带着整个集团军投降了,国民党军队节节
败退,单是咱们这方面招架,我看,论持久战上说的那个相持阶段会延长呢,……”
  银环听了他的话,心里非常痛苦,用筷子来回拨拉着碗里的江米团团,一个也没吃,因
为在她嗓眼里噎着个跟元宵同样的东西。
  “你说的这个情况很重要,我要马上把它送出去!”她心里激动、难过,说着言不由衷
的话,很想离开他,跟姐姐会面谈谈这些情况。
  “慢一点,何必这么着急,我还有事,你坐下。”他拦住她,心里已经别有企图。
  “什么事,快说吧!”
  “好!”高自萍镇静着出了口气,作好思想准备,他把欲望难填的小眼睛连眨几眨,最
后表现出一不作二不休的神情。“我喝了两盅酒,可能要说醉话,假如酒后无德,须请你原
谅。
  但是一般说来,酒后是会吐真言的。”
  “我这个人,政治上是比你脆弱,可我的这颗火热的心经常对谁跳动,你还不明白?让
我接着上次行宫会面的话头说:
  你原先对我很好,自从他来内线后,你对我的关系变啦……”
  她怕他说出最难听的,打断他的话:“这都是你的神经质,过于多心。其实我对你,还
不是跟从前一样。”
  “那么,你还承认咱们两人的关系?”他的小核桃眼里射出希望的光辉。
  “咱们的关系,是革命同志的关系。”
  “你同姓杨的呢?”
  “当然也是一样!”
  “骗人!我有眼睛,别当我是瞎子。”他感到语气过重了,转换了温和的口吻说:“反
正老杨是肯定不回来了。在我这方面完全愿意恢复,假如你也有同样的愿望……”他哆嗦着
伸出手来,象是要同她握手。
  “小高,你喝醉啦!”
  “喝醉?告诉你,我清醒得很。说良心话,自从咱们一块工作以来,我即把咱们两人的
命运安排在一起,我考虑什么问题,从没有把你抛开过。为了这种关系,我竭力让你避开叔
父,不让他了解我们的情况。想不到中途来了个官大的首长,你的态度越来越加暧昧。现在
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时候,是死是活都要说个明白。我们不能光是一般的同志,要就是同志
加亲人,要就是命中注定的对头冤家。”
  “小高!你这话是存心欺侮人,……我走,喂,掌柜的,你算账来。”她的眼里噙着两
颗泪花,用高亢的声音呼喊,掌柜的闻声赶来算账。她乘此机会离开了元宵铺。
  高自萍把饭钱摔给元宵商人,走出门来望着银环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我应该检
讨,今天未免说的太露骨了。对方也有责任,她对人实在寡情。”……
  银环沿着顺城街朝城外走,一时头晕心悸,眼花缭乱,看什么东西都模模糊糊的。她生
怕被车辆撞倒,便躲开大路低头向前走,不知不觉出了小南门,一直走到护城河畔,要不是
戏水的鸭子在河边搧着翅膀呱呱叫唤,她或许真要走到水里去。
  她忘记到这里是来干什么,四肢无力地倚在河边柳树上,盯着已经解冻的河水出神。一
会儿。她喃喃自语地说:“他真个留在根据地不回来吗?……不会,不会的!他跋山涉水,
出生入死,对党是多么忠诚呵!但为什么老是那么严肃呢?……”她瞧着轻流不息的河水,
深深吸了一口气,头脑清楚些了。
  “你这个家伙,欺侮我老实。拿我的小软儿啦,我要向组织上反映你!……”
  “谁拿你的小软?”随着话声,有人在她肩膀上拍了一掌。银环打了个寒噤,赶紧回过
头来:“哎哟喂!真吓死人!是你呀,姐姐!你……”她想说“你怎么来了?”话到嘴边,
才想起姐姐是特来会她的。
  金环责备她说:“你这个丫头,真叫人上火,左等右等都不来,嘴里还胡念八卦的,到
底是为什么呀!”
  银环估计姐姐听到她刚才的话,红着脸站起来,沉默了会儿,领姐姐傍依河沿往西走,
从公园围墙缺口处穿过,踱到倾斜的河坡。这儿是杨晓冬母子年前会面的地方。那时节朝阳
的树木刚露青皮,现在榆叶梅的蓇朵已咧开红嘴,对于这些诱人的花草,银环象没望见一
样。她想起元宵铺里那件不愉快的事,想瞒着,瞒了姐姐还向谁倾吐呢?想直说,又没有勇
气,嘀咕了半天还是要说,她绕了个很大的圈子:
  “姐姐,做个女人难着哩!”
  “有啥难的,这个世道男女还不是一样!”
  妹妹象没听见姐姐的话,她继续说:“特别是当个青年女子,在都市里边工作真是多方
为难……”她想起受到的委屈,眼里饱含了泪水。
  姐姐平常总嫌妹妹懦弱温情,该说的不说,该办的不办,叫她急的嗓子眼直痒痒。现在
看到她的委屈可怜的样儿,并不十分同情她,她觉得妹妹性格里缺点东西,她想拿出自己的
来影响她。
  “妹妹!你要坚强硬朗点。豁出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谁不是一个人呢!你认为在
都市里边活动难,难道在外边活动就好一点吗?不哇!就拿姐姐出入封锁沟说吧……”她把
今天掉酒瓶打电话的事说了一遍。
  妹妹对姐姐从来是敬服的。姐姐虽然只比妹妹大五岁,但她在三口之家中,早已承担了
主妇的劳动,对于小妹还扮演着母亲的角色。生活上她拉扯小妹长大成人,政治上引导小妹
走上革命道路,连她父亲在内对金环都是既敬且怕的。可是,现在姐姐这番现身说法的话,
并没有怎样打动银环的心,因为她的问题不是害怕敌人,而是如何处理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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