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

第60章


那里拆房的拆房,搬家的搬家,查户口的很少去了,大门的锁
是个摆设,我们从拆掉的房中可以绕进去。”
  她们进入苗家老宅,燕来正给病人倒水,杨晓冬躺在炕上,眼睛红肿,出气很粗;见到
银环,他放下水碗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咱们每逢星期三、六下午四时在红关帝庙接头,
要听话呀,别太麻痹了,怎么,有她的消息呀?”
  银环打开小燕的药包,看了看说:“你先喝点水,吃下药去。消息有了,姐姐给你来了
亲启的信呢!”
  “信在哪里?拿来我看!不,你快快念给我听!”他把水碗放在一边,猛古丁地坐起来。
  我亲爱的银环胞妹:
  你接到这封信,一分钟也别迟缓,立刻送到杨政委那里去。告诉他,我麻痹大意犯了错
误,没有完成党交给的任务。在根据地,党员的工作上犯了错误,党总是给予改正的机会。
内线工作,一犯错误就得付出流血代价,犯错误者本人很难取得改正的机会,这是最令人遗
憾的……
  那天,我接受任务,刚走到苑家屯村边,便衣特务拦阻我的去路,查问我的身份。要是
我不献居住证就好了,那上边同赵家有关联,因而把我带到赵家对质,恰遇上那个戴黑眼镜
叫什么蓝猫的特务,率领敌人清查户口,这样我被捕了。……被捕当时,他们胃口很大,希
望至少能捕住象杨同志那样的人,拷问了两个钟头,我自然不肯说,但我实在担心杨同志,
他跟敌人一庄不隔,就在南板桥集上等着,还规定不见不散。假如敌人聪明些从我的来路上
去搜,杨同志必然遭到不幸,为此,我瞅个空子,拚命去夺一个坏蛋的枪,逼的他不得不朝
天开火。我多满意他这声报讯的枪声呵,不知杨同志听到没有?……我被捆绑进城了,敌人
排列那样多的队伍,前呼后拥押着我走,是怕我逃跑吗?不是。敌人是要示威,我是他们示
威的资本,我能装熊吗?我能当软骨头吗?当然不能。我得拿出颜色来,叫敌人达不到目
的,叫市民们看看共产党干部的骨气!敌人,你夸什么胜利?你算算我们打西关司令部,你
们受了多大损失,你们获得我这么个没出息的小卒能顶什么?就是从这个小卒身上,也未必
叫你们尝到甜头。可是,即使我是个小卒,心里也很难过。我还年轻,受党的恩德太多,出
力的机会太少。难道就这样早早的了此一生吗?
  我从参加工作那天起,就抱有这样的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解放了城池,由我领着咱们
的武装,按着坏蛋的家门,指着他们的脑袋,一个也不漏网,一一都捆绑起来,那时节,人
们是多么痛快,我是多么开心。哪晓得这些美好的希望都破灭了,不是我当向导抓捕敌人,
而是被敌人五花大绑绑着我自己。恰恰在敌人向万人丛中进城示威的时候,从人山人海里,
突然瞧见那一对熟识的眼睛……妹妹,你可知道,在那个当儿,我的眼睛只能看敌人,不能
见自己的同志,特别是见到他——我的领导者和我在他手里犯了错误的人。要是他责备我骂
我或瞪我两眼也好,可是他的眼色非常柔和,有同情没责备。这一眼把我的心看碎了,世界
上还有比这样事情叫人伤心的吗?……
  我不能瞒你们,我是受了严刑拷问,也流过血……请你们尽管放心,我不会给养活我长
大的阶级、教育我成人的党、帮助并热爱我的同志们丢人。
  敌人不是草包,他们能做到的事太多啦!他们能敲碎我的牙齿,能割掉我的舌头,甚至
能剖腹摘出我的心肝;但他们只有一条不能,不能从我嘴里得出他们所需要的话。
  也不是闭起嘴来不说。按照我的认识水平,我也说了一些,不知说的对不对请组织审查
审查。首先我埋葬了汉奸李歪鼻,也尽力掩护了那个俘虏团长。敌人问我领导机关是不是住
眺山,我说是眺山,敌人问散传单送情报领兵攻打城池的事,我统统承担了,我是以“豁出
一身剐”的心情承认的。也许是又犯了错误,因为他们松开我,把我送到一个居民家庭里来
散押监视,这家有位善良的姑娘,就是她为我冒着生命危险送信的。……
  上次我写了被捕的情形。现在姑娘告诉我,对过屋里监视我的人睡觉了,叫我再写。还
写什么呢?表白表白我的心愿吧!首先,说说我对生活和爱情的看法。银环!你或许忘掉你
姐夫了吧,想一想:鬼子兵陷落城垣的那一年,咱们姐妹随大流逃反到千里堤,难民到处滚
疙瘩,一块白洋买一顿饭,咱姐妹没吃没喝没地方存身。恶霸地主老财起坏心,托人讲条
件,说只要我肯答应给他做小的,给咱们二百块白洋,还答应养活你,姐姐不服,大骂老财
一顿,领着你住五道庙,讨百家食。这件事被当时在他家当长工的那个老实巴交的汉子知道
了,他非常气愤,为了怜惜咱们,他每次从地主家打出饭来,自己欠着肚子,偷偷地拿给我
们吃,还说稍微太平些,护送咱们回家去。爹跑散了不知死活,哪里还有家呢!为了我也为
了你,我不顾一切舆论(有人说干么一个中学生嫁个打长活的呀!)同他结了婚,这样咱们
才有个安身之处。你知道,我们婚后生活并不坏,粗茶淡饭能吃饱,我说啥他听啥。不多几
个月当地共产党出来活动,组织抗日武装,人家高眼看我,挑选我当了村妇女会主任。上级
布置任务,动员青年参军,扩大武装力量,我怎样开始工作呢,怎样取信群众呢,想来想
去,第一个是动员丈夫去前线。他不好拒绝,只说,我怀孕了,等我分娩后再去,看到我满
脸怒气,他求饶说:“我打了半辈子光棍,没见过孩子,只要你生下来,叫我看看是男是
女,我当爹的亲亲他的脸,二话不说,第二天我就上前线打鬼子,就是一去不回头,在战场
牺牲了,我也绝不后悔……”这种要求不是不合理,但我没答应,整天闹别扭,给他气受,
他在家不能呆,提前上前线了,并带动着一帮青年集体参军。临走时,我要他给孩子起下个
名字,他粗声大气地说叫“离”,说完他眼里含着泪走了,我懂得他是说分离呀。为了纪念
这回事,我才给孩子起名叫小离儿。你嘲笑你姐夫恋家吗?他跟其他新婚夫妇一样,怎能没
依恋呢?但他还是个人服从了整体。
  他参军后是个好战士,很快入了党,在有名的齐会战斗中,他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为了纪念他,我带着吃奶的孩子,奔赴内线工作,找到父亲,重回省城,移居郊区,内
线联络,这样做我认为是服从了党的需要,继承了爱人的遗志,我没想过旁的,工作就是我
最大的安慰。梁队长是好同志,他心地善良,为人忠厚,最希望同我接近,无论是路东路
西,总愿意看到有我这么个人。凡有我在场,他和他的队员就工作更加热情,作战更加勇
敢,生活更加愉快,我为什么不满足他的希望呢?我反对淫荡下流的女人,也反对躲躲闪闪
见了男的就红脸的女人,宁愿象尤三姐痛快地死去,也不愿作尤二姐忍辱地活着。有些人并
不了解我,甚至有人骂我,尽他们笑骂吧,新衣服溅上个油点能洗下去,白藕长在淤泥里染
不上脏。党对于它派赴内线工作的同志,什么都了解,什么都考虑过的。妹妹,我求你,别
把我的不幸消息告诉爸爸。爸爸一生够苦的啦,幼年丧父,中年丧妻,为拉扯两个女儿,累
折了他的筋骨。他老人家忠厚老实,受过我这不孝女儿百般的辖制。我们长大了,都作的是
他非常害怕但又没法拒绝的事。上次我见他老人家身体很坏,他在世界上还活多久呢,请你
们把嘴封牢一点,不要再拿我的不幸消息折磨他了!
  妹妹!对你,我说什么呢?你年轻、诚实聪明又有文化,直接跟着领导同志工作,进步
一定很快。不过我觉得你在爱情这本字典上,还有不少生字。依我看,爱情不是花晨月夕下
的甜言,也不是软绵绵的眼泪,更不是金钱物质的收买品。我主张:要找个志气刚强的汉
子,别要那蝎蝎螫螫男身故作女态的人;选老婆也不要弱柳扶风,眼泪洗脸的“林黛玉”,
要他有几分“丈夫”气。我总嫌你懦弱,认为你身旁那个后生,利用你的脆弱温情,笼络你
又想控制你,我早看出你想摆脱他,要摆脱,得拿出点毅力和勇气来,世界上无论作什么
事,没点毅力,没点勇气,没点冒险精神是做不成的。愿你在爱情以及一切问题上,再干脆
点!再坚强些!
  现在说说我最后的一件心事吧!我的小离儿才五岁,她是我心尖子上的一块肉。她父亲
家里没一个亲人,又不能跟着外祖父,你也没有精力养活她,我才是个半脱离生产的干部,
不能给公家添麻烦。我想有两个办法:第一是拿她送交梁队长,估计他会同意,因为他对我
好并喜爱这个孩子;如果他有不能克服的困难,那就把她送给缺儿缺女的爹娘。不管送给
谁,要求组织上给她点荣誉,给她挂上个革命烈士子女的头衔,这点是搞地下工作的同志们
最关心的。我没给孩子留下产业,要留这点荣誉,等将来小离儿长大读书的时候(我想到那
时候省城就解放啦),叫她向同学们讲说讲说,她是什么样爹娘留下的女儿,让同学们知
道:万恶的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给我们国家民族造成多大的灾难,他们杀戮过多少
无辜的父母,遗留下多少寡妇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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