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

第64章


原来准备讲的话一句也不想说,炕桌上为他摆的喜爱的食物连看也不看,一头扎
到自己的卧铺上。
  小陶轻步走到丈夫跟前,慢慢安慰他:“你的事情,高司令派人给我说了,能够官复原
职,这太好啦。其实,只要有你这个人在,咱们就算烧高香啦!你不是聚餐去了吗,我知道
每逢聚餐你总吃不饱,我给你蒸好瓜馅包子,买的五香腊肠,还有你爱唱的鲜鱼汤。”
  关敬陶沉默着,仿佛没听见她讲的这些话。
  小陶见话语打不动丈夫,知道他心里十分沉重。他对她虽然无话不说,但遇到特殊的问
题,男人多是望着房梁不语,有时候是从沉默中把问题无形地解决了。每逢这种情况,小陶
总是起一种消化剂的作用,不是揉捏就是抚摩。今天又处于这种情况,小陶便不再说话,伸
出两只纤细的小手,先从他头、胸、腹部移到腿脚,最后扒下袜子,连每个脚趾头都捏到
了。经过很长时间,发见丈夫胸腔高起呼出一口长气,她知道是说话的时候了。
  “消消气吧!咱们的事,多亏人家高司令呢!”
  关敬陶听了这句话,睁大疑问的眼睛,象注视一位陌生的女人一样,要不是刚才她给他
煞了气,他真想抢白她说:“高大成为我打算吗,他这样作是为了把打司令部的责任,推到
省长兼警备司令的头上。越轻办我,越显得责任在对方。他叫我当团长,表面上是拉拢我,
更重要的是怕日本军方派来新的团长,对他更加不利。这一切都为他个人打算。他对我放心
吗?一点也不。会上他耍那套流氓手段,明明是朝我耳朵里送。”这些话他一句也未出口,
呆呆地看着妻子涂了脂粉的脸蛋。脂粉较往日涂的厚,但也掩饰不住她那消瘦的脸颊。他知
道他在牢狱的日子里,她也过着度日如年的生活。他同情她了,无言地揽过她来,用力握住
她的手,牵肠挂肺地叹了一口气。
  小陶劝他说:“别忧伤吧,中国江山大着哩,人生的道路长着哩!……”她悸动了一
下,骤然住口了。想起这两句话是三天以前那位从共产区来的年轻姑娘说的。她悸动的原因
是,她想起那位姑娘说今天还要到她家来,因为丈夫出来高兴,把这件事忘记了。要是她真
的来了,怎么办呢?
  关敬陶发现了她的表情,便追问原因,她把那位姑娘向她说的话都告诉丈夫了。最后她
说:“姑娘讲的很多,主要意思是说,你在这边干事没出路,应该携枪带人投奔到八路军方
面去。”
  “可怕!可怕极啦!”关敬陶觉着自己刚从虎口逃出来,还没松一口气,家里竟发生了
这样意外的事情,他真是谈虎色变了。
  “这些话是可怕呀,这个人入情入理没啥可怕的,说真的,象咱们这样冷门冷户的家
庭,少亲无故的,我整天关在家里,还爱见有这么个人呢!”
  “别说这些糊涂话,告诉我,你怎么回答的?”
  “有什么好回答的呢!我说:姑娘,你倒是一片好心,可别提念这种事,不用说他今天
还吃着官司,就按平常,关团长也是骑在老虎背上,身不由己呀!”
  “骑在老虎背上,身不由己。”关敬陶喃喃重复着她这两句话。“嗯!你说的对,你说
的对呀!”他觉着这是正确的回话,也恰如其分地说出他的真实处境。想到处境,那些被
俘、被释、被讯、被押的一切往事都涌到眼前了。他痛苦地沉思着,小陶困惑地沉默着。正
在这个时候,听见院外有叩门的声音。
  小陶机警地说:“听得出来,这种叩门,就是她来啦,怎么办?”
  关敬陶一阵慌张后果断地说:“我躲开,你会见她,三言两语,把她支出去算啦,可别
给我惹是非。咦!糟糕,我进家忘了插门,她进院来啦!”
  夫妇俩慌手忙脚地收拾桌上的食物,整理屋内的东西。她催丈夫迅速躲开。幸而客人很
懂礼貌,她站在院中未肯直接进屋。小陶一面整理头发,平整衣服,擦掉不知什么时候流出
来的眼泪,又回顾了自己的腰身脚下,才慌慌张张地迎接出去。
  当妻子走到院中的时候,关敬陶忽然想:“她能对付这样重大的事情吗?要是对答错了
岂不更糟糕。她不行,必须亲自出头,免得今后常来麻烦。”他又作了新的决定。
  院中,小陶早已镇静了,用殷勤好客的口吻招呼客人,客人微笑着作了回答。两人脚步
轻轻地迈进外间屋。
  “家里有人吗?”客人发问时,停住了脚步。
  “就是我一个人,里边请吧!”女主人说着,放心地撩起自家的门帘。门帘启处,突然
发现丈夫站在内室中央,她骇了一跳,当时精神失措,举止狼狈,胳膊颤抖,几乎想放下门
帘把丈夫和客人隔绝开。
  关敬陶第一次见到银环时,精神紧张了一下,真想上前握手,旋即发觉自己认错了人,
忙着招呼让座。
  女主人想着争取主动,为他们作一介绍,怎奈心不由己,无论如何扭转不过这股尴尬劲
儿来。银环本来一贯腼腆,怕遇生人场面。唯从姐姐的不幸事件后,她的胆量和勇气增加
了,到这里来时又作了种种思想准备;关敬陶的惊疑,小陶的尴尬,都给她助长了力量。她
挺身走进去,很大方地向着关敬陶说:
  “如果我猜的不错,我想,你是关先生。”
  “你算猜对啦!”女主人这时找到说话的机会,顺便为他们互相介绍,夹杂着说了不少
天气冷热、时间早晚的话。还特意拿出烟茶水果,仿佛不论客人或是她的丈夫都需要她亲自
招待,显然她的企图,是在竭力冲淡这间屋子里骤然紧张起来的空气。
  “是从外边来,还是由城里来?”关敬陶随便动问一句,意在打破他自己保持的沉默。
  “这些事等一会再谈。”银环轻轻躲开了他的问话。“既见到关团长,我想说说我的来
意。……”
  “你的来意,”关敬陶对她这种单刀直入的谈话不满意,也不同意她称呼他关团长,就
打断了她的话头:“我的太太已经对我说啦。咱们说痛快话,你们希望我的,我不敢作,也
不能作,甚至连想也没想过。”
  “是的呀!他哪敢想这种事情呢!”陶小桃打着帮腔。
  “我这家,不是安全地方,你今后还是少来为妙。”
  “是的呀!我们家里也并不安全呀!”丈夫每说一句,小陶附和一句,半点也不超出丈
夫谈话的范围。
  “关团长,你有这样说话的自由,你还有把我交给敌人献功的权利。恩将仇报的事,在
你们这边是不少见的。只要你把自己的诺言忘得干净就行。”
  “我明白,你说的,‘恩将仇报’是什么意思,我是受过贵方的优待,不会报之以仇
的。可军权是高大成的,又被日本人严加控制,我不过挂个空名混碗饭吃罢了。如果贵方认
为我这样作不好,我准备辞职当老百姓去。”
  “怎么作都由你,我是来给你送点消息。八里庄给你饮水的女同志,你们在监狱里又见
过面,她为了掩护你,自身受了很多痛苦,最后她和多田拚命,一连遭了五枪,你现在官复
原职当团长,她留下个五岁没娘的孩子。关团长、关太太,我是好心好意来见你们,你们对
我这种无理态度,咱们也就没有共同的语言啦!再会!”银环说完,站起来告辞要走。“请
你稍等一下!”关敬陶激动了。“让我把话说透娄。那位大姐在狱中的帮助,我永志不忘;
日本人杀死她这样手无寸铁的好人,我非常痛恨;说良心话,就是没有贵方的影响,我对日
本人和高大成也是痛恨的。”兴许,当着女同志容易轻易表示态度,守口如瓶的关敬陶也说
出他不轻易说的话,但他马上又表示:“但是象我这样的人,在这种社会呆久了,也只能在
这里混。我掏良心说,对共产党没有什么感情,你们那边的生活习惯,我也服不了。至于谈
到仁义道德,谈到交情义气,我自信还不是寡廉鲜耻忘恩负义的人。我冒昧问一下,你同那
位牺牲的大姐是……”
  “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姊妹!”银环很直率地承认了。“好!那就更好啦!其实,当你进
门的时候,我就猜思过。小陶!你递给我黑皮包。”他接过皮包,从里面掏出一张淡青色的
纸条。“这是一张千元的支票,请你代为转达,我要实践我的诺言。”
  “关团长你错啦,我拚着生命危险赶到你的家来,是为的钱吗?钱,在革命者的眼里,
不是重要的东西,请你们想想:良心、鲜血、生命,是钱能够买到的?”银环很生气很激
动,她的眼睛也湿润了。
  “我知道你是会拒绝的,我希望咱们先抛开双方的政治立场,承认我和令姐曾一度共过
患难。作为一个难友的资格,我愿对她遗留下的孩子表示一点心意……”关敬陶忆起特刑室
的种种惨状,心中荡漾起感伤情绪,虽然话语是怜悯人,实际还是抒发自己的哀思。
  “你就答应收下吧!就当为他免灾赎罪,他在监牢里,受了多少苦情呵!”因为丈夫难
过,勾出妻子的愁肠,关太太的热泪夺眶而出了。
  银环虽然心慈面软,这一遭她可没示弱。她鄙视他们夫妻这种自怜自私的感情。她想:
你家一个男子大汉坐几天牢就蝎蝥般的哭鼻子抹泪,人家牺牲的同志又当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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