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

第70章


  蓝毛急于求成,他不耐烦了。
  “谁说我儿子在城里?”
  “那天夜里,你不是同我说过!”
  “同你说过?别欺侮我老眼昏花啦,我可从来没见过你这号人!”
  “这个老婆子,胡搅蛮缠的,快说出来不得啦!”蓝毛压不住火头,恶言秽语地顶撞老
太太。老太太这时完全看出他们是坏人,便说:
  “快干你们的公事去吧!这儿是边沿区,两方面的人都不断来,磨蹭了工夫,提防碰上
对头冤家。”
  她这几句话,把蓝毛吓慌了神,不但怕外边来了八路军,还怕屋里藏着八路军,后悔进
门之前没仔细搜查一下,于是掏出电筒从外屋到里屋都晃了几晃,最后又照着老太太的脸,
看她是什么表情。
  “你乱照什么?”老太太羞光,也有些愤怒。
  “我照出你的儿子来。”蓝毛的假面具摘掉了,走着急速的步子,周围转了一遭,伸手
拉开迎面桌子的抽屉。
  “你找我的儿子,难道我有儿子还放在抽屉里!”“你这老婆子的嘴够多损,这是对抗
日工作人员的态度?”
  蓝毛说着,不停地翻腾东西。
  “抗日的?看那副嘴脸!”老太太横身挡住蓝毛,一时虽记不清哪里藏着重要的东西,
总觉着这些家伙会翻腾出不利于儿子的什么来。
  蓝毛感到原订计划全部落空了。他唿哨一声,院里埋伏的打手们一涌而入,他们不顾老
太太高声叫骂,推推搡搡把她架上了汽车。……
  夜深人静,在曾经审讯过金环的那间房子里,高自萍被带进去。迎面桌上坐的还是蓝
毛。他从古家庄刚刚回来,虽经过擦洗更换衣服,因没有休息,显得很疲劳,时不时地掏手
帕抹汗。范大昌斜躺在沙发上,腿搭着腿,不抬眼皮地看报,明知高自萍进来,故意不理
睬,仿佛审问高自萍,跟他并不相干。
  在这样可怕的沉默中,高自萍心惊肉跳的沉不住气了。
  “先生们!这是误会,这是误会哟!”他见没人反驳,产生了一种幻想:“我是公务人
员,一切手续证件齐全不缺,有案可查,有凭可证,街道派出所都知道我,省市公署都会给
我作保。”
  “少说废话,你干共产党,谁也没法保。”蓝毛大吼了一声。
  “共产党跟我井水不犯河水。这完全是误会。”
  “既误会咱们就误会到底,来人呀!把这个误会分子立刻给我枪毙掉!”
  “我冤枉呀!”高自萍失魂落魄地喊了一声,瘫痪倒地。
  “有冤枉吗?你说说看。”范大昌这时才放下报纸抬起眼皮。
  “我哪里是共产党,就在八路军采购员进城的时候,有人托我找几份报纸,还是在当街
买的。”
  范大昌面带笑容说:“别看你年轻,还真会撒谎。实话告诉你,这里是特务机关的审讯
处,杀人好比拈死个臭虫,哪天不宰几个。小伙子,放聪明些,人到世界上来,上帝就付给
你一条生命。思想信仰,是共产党教给你的,身家性命可属于你自己;要死要活,现在正是
个当口!”
  高自萍见范大昌平静地说了这一番话,便转脸朝他讨饶说:“我确确实实,没给共产党
干过大事,人家也不重用我这……”
  范大昌眼睛一瞪:“快闭住嘴,没有闲话给你说,不到西天不识佛,不见棺材不落泪,
来人!叫这家伙去打打秋千。”
  由外面进来几个打手,推推拥拥把高自萍架出去。几分钟后,回来的人报告说,姓高的
刚吊起来就叫喊:只要饶命什么都招。范大昌得意地对蓝毛说:“我看这小子就不夹尿,果
然经不住一绳子。咱们到现场看看去,也许,从这个小后生头上能先打开缺口哩!”
  十分钟后,范大昌带着收敛不住的笑容回来了。蓝毛多少有些担心,他问:“范主任,
这样干,是不是太轻易啦?”范大昌说:“这种快拿快放的办法,是反敌工的最新手段;只
要他肯签字,对我们就是把柄,签字这件事,用共产党的眼光来看,等于良家女儿为娼,再
喊贞节也不顶事啦!”
  一天的工作办完了,干的很成功,两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并肩躺在沙发上,互相称赞,
彼此恭维。蓝毛称范大昌经验丰富、智慧多端;范大昌夸奖蓝毛心硬手黑,勇敢泼辣,两人
互相掏出纸烟礼让着。墙上的挂钟象犯人踢锁链似的响了阵;接着当啷一声,报告了一点。
从习惯上,是他们下班的时刻了,然而,两个朋友今夜反常了,他们不去外面看他们看习惯
了的“月黑杀人夜”的景色,不去听他们听熟了的“肉体呻吟”的声音,他们倒愿意伏在这
所门窗关紧、空气窒息、闷沉沉阴森森的屋里,因为他们心情上有一种完成任务的满足。这
种满足很象屠夫深夜宰杀完了牲畜,把它们倒吊在肉架上,放下屠刀,脱解围裙,洗掉沾染
手上的鲜血,然后心满意足地抽一袋烟。范大昌他们现在正是这种神情。
  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范大昌听见蓝毛喉咙里发出了响声。他想:这样的人心眼狠,手
腕辣,吃的饱,睡的着,确是一把杀人不眨眼的好手,便上前摇撼他说:“夜凉啦,小心受
感冒。”蓝毛被推醒时,突然响了个大鼾声,象咽喉里卡住了大块东西,他张开大嘴,喷出
一口腥臊气息,然后左眼右眼渐次睁开,看清是范大昌时,抱愧地微微一笑:
  “范主任,失敬的很。说实在的,我两天两夜没合眼,太疲乏了。”
  “今天出发顺手不?干掉几个?”
  “今天阎王爷不开门,一个该死鬼也没碰上。”
  “还是你亲自动手吗?”
  “倒不一定,不过日子长了,闲的手心发痒。”“蓝队长!”范大昌别有企图地说,
“你这股干劲儿,不论是在治安军还是省城的侦缉队,称的起是一把好手。可是,有些时
候,我也真替你担心,老是亲自动手,命案越聚越多。命案太多了,总有不方便的时候,比
方说……”范大昌给蓝毛咬着耳朵说了一阵。
  蓝毛脑袋摇的象货郎鼓似的说:“大日本军铁桶一般的天下,他们还能回来?”
  “你怎么不信呢?”他附在蓝毛耳边,又说了很久。
  蓝毛有些无可奈何了:“真要有那一天,要人一个,要命一条吧!”
  “道路还宽的很咧!”范大昌说着说着,终于向蓝毛暴露了他的政治面目。他说:“问
题的关键就在办理这道手续;没有它时,多一桩案情,多一份罪过;有了它,一身二任,多
杀一个,多向蒋委员长那里报一份功劳。”
  蓝毛听罢,忽地站起来,菠萝皮脸庞精神焕发,脖颈的青筋胀的直跳。“我不惜一切,
只要你肯引荐你这粗卤的兄弟……”
  范大昌也站起来,作出十分激动的样子:“你只要信的过你这不才的哥哥,我一定,
不!我现在就承认你是我们地下党的同志,而且奉送你五年党龄。”说罢这一对难兄难弟就
张开手臂拥抱在一起,忽然,蓝毛抽出身来,快步跑到内屋,打开壁橱提出一瓶白兰地,满
满斟了两杯,一捧对方,一擎己手,说:
  “老兄!谢谢你的提拔,今后我的工作更有意义了。来!为蒋汪两位党的总裁携手祝
福,为我这个反共战线上的新兵干杯!”
  “老弟!”范大昌一挺脖子,灌下那杯黄汤:“为了庆祝和完成我们伟大的反共事业,
必须不眠不休地工作。我提议:趁我们精神高度愉快的时候,把那位最重要的女犯人带来审
讯,突破了她,对全城潜伏的奸匪打击甚大,兴许,在吸收你入党的第一夜,就来个剿共战
线上破天荒的大胜利呢!”
  “同意,加翻的同意,让我亲自提她去。不过咱们得注意点子,夜里捕她的时候,可野
刁啦!”
  时间不大,杨老太太进来了。她穿着上身毛蓝下身墨青色的单衣,绑紧两条腿带,矜持
地站在当屋,额纹紧皱,眉头微蹙,嘴角似闭犹张,四肢时动时静,两只眼睛朝正前方水平
线上注视着,象是看着迎面桌上的台灯,又仿佛什么也没看。从表面很难看出她是什么表
情,只能肯定她是已经拿定了什么主意。
  “老太太,你请坐。”范大昌站起来,很客气地指着已经摆好的凳子,顺手从暖壶里倒
出一杯热茶放在她跟前。
  老人刚刚坐下,范大昌和蓝毛开始了他们的劝说工作。两个人的心情狂喜到变态的程
度,因而讲的很多很长。有时在一个相同的问题上,两人争着说,好象一对老鸹对笼似的。
他们一共说了十多个问题,中心意思是要老太太供出她儿子的情况。
  范大昌认为一个乡村老太婆,没有多大了不起,信口开河地答应了很多条件。不但答应
保证她儿子的生命安全,还保证她儿子归顺过来给安排很好的地位;对于老太太本人,答应
的更多了,答应她吃香、穿光、坐汽车、住洋房。范大昌不只答应,还拿脑袋保证实现他的
诺言,他说:老人如需用钱,可以先行付款,恐口无凭,可以签字。蓝毛恐怕老太太不懂签
字划押这一套,他当场起誓,如果他们说诳话,欺骗乡下老太太,他蓝毛一家三代都是丫头
养的,祖宗八辈的坟头倒掉过来,坟尖朝下,供万人抽打着转陀螺。
  一个钟头过去了,老太太始终没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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