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

第72章


  小蔓开后门,领路前进,银环思忖了一下,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跟进去。
  进门靠右边,有所敞开的房间,看样子象贮藏室。一位上岁数的男佣人,正在整理家具
拾掇干柴,他看了银环一眼,没有吭气,照旧干他的活。迈过贮藏室,进入后院,院中堆满
煤末,因为囤积日久,煤层上面长了高高的青草,几株大枣树,掩映房檐,笼罩着五级石
阶。登上石阶有东西走廊通道,通道紧挨着装有大玻璃后窗的住宅,银环估计这所宅院是特
务们住的地方,又犯嘀咕了,怎奈蒲小蔓已经步上石阶,并点头招她跟进,她只得步履艰难
地跟上去,幸亏后窗是毛玻璃,里外瞧不见,天阴的很沉,玻璃上映不上影子。银环竭力悄
步,避免任何音响,屏息着呼吸通过走廊这一段距离,当听见玻璃窗内有洗麻将牌响声,她
才趁机会加快了脚步。偏偏正在这时,窗内发出质问:
  “谁?”
  “是我——蒲小蔓!买鲜花去啦。”
  “就你一个人?”
  “你们还要多少人?”小蔓说完这句话,指了指走廊尽头侧面一间房屋,银环会意,抛
下小蔓紧行几步钻到里边去。
  她进入房内立刻拨了门,这个房间被高房遮的见不到阳光,里面没开灯,加上阴天,屋
里暗的象黑夜一样,银环刚一进来,视觉完全丧失了作用,嗅了嗅鼻子,闻到一股油腻和蒸
食的气味,墙角处冒有一缕火光,是高灶封了火,发散着潮湿的气息。贴东墙齐胸高处留有
窗口,被两块左右移动的木板遮住。银环静了静神,眼睛能适应这种光线了。她断定这是一
间厨房,隔扇那边可能是饭厅,齐胸的窗口准是送饭用的。她想推开窗板,透点新鲜空气,
但害怕隔壁里有人,又不了解周围的情况,只好掏出手帕捂住鼻孔,竭力忍耐着。
  她一个人呆在这厨房里,心里十分烦乱,嗓子痒的难受,象有很多小虫儿从咽喉里要向
外爬。她挺后悔不该进屋时插门,现在闹的连动也动不了。又等了一会儿,她简直害怕了,
怕有人推门,怕人家查问小蔓,甚至怀疑小蔓是不是为姐姐送信的姑娘,自己是不是受骗,
是不是会演一出为党丢人的滑稽剧——自投罗网后还把自己关起来。……总之,她在想入非
非,她在难挨地度着自认为时间很久实际上并没多久的时刻。
  外面沉重地响了一声,把她吓了一跳,那是天上一个沉雷。
  继而身旁克哧响了一下,她打了个旋转,看到东墙上的小窗户开了,她赶过去要同她所
期待的蒲小蔓打问情况。哪里有什么蒲小蔓,代替她的是一位憔悴到可怕程度的老太太,老
太太似乎不知道要见面的人从哪个方向来,她忡怔地坐在一条长凳上。
  银环仔细一看,她的心几乎要从口腔跳出来,不顾一切地探出全身,双手搂住她的肩
膀,说:
  “我的天哪!大娘,敢情是你……”
  两秒钟前,由于外明里暗,杨老太太一时没看清来的是谁,当对方探出身时,她认出是
银环,是和儿子一起工作的最亲密的战友,她内心中意已久的姑娘,登时她一反在敌人面前
那股倔强刚毅的气概,无限委屈地喊了声:
  “我盼到眼干了的孩子呀!”
  她刚流出眼泪,忽然想起什么,立刻挥掉热泪,十分紧张地说:
  “离开,你马上离开!狗东西们捕我,就是为了……”老太太话未讲完,天空骤然响起
一声炸雷,一阵饱含湿气的冷风吹过,雨唰唰地下起来。室内光线变暗了,老太太一时心情
稍为镇静些,紧紧攥住银环的双手。
  银环抬起头来,看隔壁房间空静无人,窗外挂起密密麻麻的雨幕,突然想到杨老太太可
能会受到和姐姐同样的遭遇,一时撕肝裂胆,激动非常,便抽回手来,拄着窗台,跳过窗
去,挽起老人的胳膊:
  “大娘,什么话也别说,现在就跟我走!”
  听到她的话,杨老太太抬了抬眼皮,才要表示什么,就见门扉后面闪出为她们望风的蒲
妈妈。她一个趔趄扑过来:
  “姑娘,你可别只顾救她一命,害了俺们两条命呵!”银环有些恼意地说:“你是小蔓
的妈妈吧?你这看法不对,为人为到底,送人送到家,真要帮助我们,别怕这些;索性连你
们母女跟我一起走,到外边山公家养活你们。”
  蒲妈妈脸上没血色,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杨老太太摇头表示叫她放心。
  蒲小蔓一边向外推妈妈出去看人,转面正告银环说:
  “你太激动啦,我们豁出全家性命倒可以,你们能跑出城圈吗?你没见老人连站都站不
住吗?她已经遍体鳞伤了。别妄想不可能的事,我同妈妈躲开,你们抓紧时间,把要紧的话
快说说吧!”她领着妈妈躲到外边屋檐下。
  听了小蔓的话,银环觉着自己的想法不现实,又看着老人可怜无告的处境,便安慰她说:
  “大娘,千万别焦心,我出去后立刻同晓冬一块想办法,营救你出险。现在,你对咱们
的工作,有什么吩咐,快告诉我吧!”
  “工作是要紧的。当前很难,天大的难处,也要变着法儿完成任务。”
  “大娘说的对,我们一定听你的话。你接着朝下说吧!”
  “你们可要千万提高警惕,防备内奸,内部的奸细比外边的敌人更加可恨。”
  “这话我记下啦,你对晓冬有什么嘱咐吗?”
  老太太细目凝神,象是想的很远,半晌,她说:“我生养了晓冬二十八年,我的心吊了
二十八年,没一时一刻放下的时候。小时候俺娘儿们被地主欺负的离乡背井;他读师范时候
闹革命,我担心国民党害了他;到内线工作,我又怕他遭到日本鬼子的毒手。为了儿子把我
的心都扯碎了。……晓冬省进城的那天夜里,他对我说,等将来全国解放了,领我到京城风
光风光,开开眼界,我多想活到那一天呀!现在……请你告诉我的冬儿,叫他把孝敬我的这
副心肠,献给全中国的人民吧!……”
  银环见老人说完话,叹息不止,便问:“大娘!你要是还有什么心腹事,就一古脑儿对
我说了吧!”
  “我的好孩子,心腹事我有呀,嗐!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大娘,晓冬不在,有话告诉我,我不是同你女儿一样吗?
  只要我们能办的,你尽说好啦。”
  “孩子!我最怜惜最疼爱的,除了晓冬就是你,从打在你家见面的那一天起……”老太
太话到嘴边不好出口,看了看窗外,雨丝象水晶绳子般的降落着,老人伸出手来正要作一种
动作,忽然有沉重的脚步跑来敲小厨房的门,门被银环插上了,敲门男子粗声大气地叫骂:
  “白天插门,人都死净啦,到底有没有开水?”他边骂边踹门,门框晃了几晃,看看就
要被踢开。银环她们沉默着,好容易盼的蒲妈妈从雨里跑过去,上前解劝,声言马上给他们
送开水去。那个野男人根本不理,叫骂的更凶,比手划脚,要朝银环她们这间屋里闯,蒲妈
妈拦也拦不住。银环吓的不知怎样好了,这时天空闪过一道白光,连响两个霹雷,屋顶被震
的唰唰掉土。叫骂的特务喊了声:“我的娘!天怒啦!”撒鸭子跑回走廊通道去了。
  雷声过后,一阵暴雨,屋里光线更暗了。银环再次握着老人的手。说:
  “大娘!抓紧时间,赶快接着说吧。”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你恼啦!”她从左手中指上,摘下那只嵌有一双赤心的白银戒
指。“这是我跟晓冬的父亲结婚的时候,他买给我作纪念品的。多少年了,想把这件东西转
赠给冬儿。什么时候我把它戴在晓冬的称心如意的姑娘手上,我就了却最后的心愿啦。环姑
娘,我求求你,你能……”
  “大娘,你?不!晓冬的心思可是……不行。”银环一时心慌意乱,话不成句了,沉了
沉气说:“东西我亲手交给他。关于我,大娘,叫我说什么呢,你没女儿,我没母亲,我就
做你的女儿,认你作母亲好啦!”说着,恨不得立刻跪到老人跟前给她磕个头。
  “你是……”
  “我不是……”
  这当儿,蒲小蔓急忙忙闯进来,她手里捧着一件雨衣,跑步上前,握住银环的手说:
“趁这个空子,我送你出去,快!”
  “房东姑娘!我求求你,再让我跟她说一句话。”老太太的颜面曲扭的可怕。“难道你
真不能……”老人气噎呜咽了。
  银环知道老太太伤心到什么程度,也知道她失望到什么程度。她了解她,也怜悯她,她
不愿看到老人家这种焦愁可怕的脸色,她不忍心在同志生命垂危的时候再来刺激她,她宁肯
自己受点屈辱也要给她一些安慰。“任你杨晓冬‘清高自负’吧!任你们谁随便把最难听的
话语来骂我吧!我没勇气了,谁叫我是心慈面软的人呢!”想到这里,乘蒲小蔓给她披雨衣
的时候,她背过身去,朝着老人伸出一个手指头。

  银环浑身被雨湿透的时候,才发觉身上没了雨衣。“莫非雨衣丢了?”仔细想了想,是
蒲小蔓同她分手的工夫拿走了。她这时很害怕,怕自己在这种丢神失魄的时候会招来什么灾
祸。她移步踱到一家居民的门洞里,一来是为了背雨,二来也是为了想镇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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