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

第76章


  “不怕死的汉子,在你们共产党方面是不少。”范大昌故意用了平和的语气,不慌不忙
地又掏出两幅照片,“请你看看这些刚强好汉的下场。”
  这张照片,画面很辽阔:夕阳西下,空旷荒郊,野地枯墓旁边,积聚着一堆尸骨,一看
就知道是被敌人杀害的抗日同志。画面上还洗印着对联:“白骨横旷野,枯冢向黄昏。”
  杨晓冬看了这幅照片,心中暗想:敌人特务工作真毒辣,他们杀害了仁人志士,还用它
来做宣传,不单是进行肉体摧残,还加上精神蹂躏。对于意志薄弱的人,也算是一种神经战
术呢。
  范大昌看到杨晓冬沉吟不语,认为他的法术起了作用,用挑战的语气说:“杨先生,这
副对联有点文思吗?”
  杨晓冬听罢愤然回答说:“这副对联,狗屁不通,要写,应该写:‘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你们用这种凄凉感伤的词藻,干什么,是在恐吓垂死的人吧,我没有神
经衰弱症!”他把一叠照片摔还他。
  “杨先生,你认为刚才那些是凄凉感伤吗?兴奋热烈的东西也有呀!”他又不厌其烦地
表示:只要杨晓冬肯用一举手一投足的力量,地位是现成的,金钱是敞着口儿的。谈到生
活,他说:“杨先生年已三旬,身旁还没有人伺候,这是人生必须解决的大事。我们替你物
色了一下,倒有几个对象,你看有中意的吗?”他掏出十来张姑娘的照片,摊开在他的面
前,一一指点说:“××是机关职员,××是青年学生,××是……这些黄花姑娘,只要你
中意。……”他的话没说完,象片被成叠的扔在地下,杨晓冬躺卧床上闭住眼睛了。范大昌
看到他这种傲慢劲,想要发火,经过冷静思考,觉得为时尚早,他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冷笑
了两声,俯身拾起照片,灰溜溜地走了。
  入夜,范大昌又来了,见了面仍旧是点头哈腰,嘻皮笑脸,似乎杨晓冬上午所骂的不是
他而是另外一个什么人。即便是骂的他,似乎他最善忘,把受辱受骂的事情扔在脖子后边
了。他这次不提什么问题,甚至连话也不多说,只是警卫们催促着杨晓冬,要他跟范大昌一
块出去。杨晓冬估计不出特务们是什么企图,几次拒绝,警卫们坚不答应,只得挣扎着起
来,一路跌跌撞撞跟着范大昌走。走不多远,前面有道长长横墙,横墙是才修的,它把整个
建筑隔成两个部分,穿过横墙的铁栅门处,有个卫兵站岗,因为范大昌领路,守门卫兵只瞥
了杨晓冬一眼,就让他走过去。跨出墙外,地区比较空旷,建筑也显得稀落,走了数十步,
进入一片草坪,草坪紧连拱桥,拱桥尽头傍依着假山,行至跟前,发现假山倾颓,池水淤
秽,山左面生的野草里,有棵歪脖子的马尾松,下边躺着一座青白色的烈士碑。朦胧的月光
下,还依稀看出了那脱落了颜色的碑文:“英风勒丹石,铁血染黄花。”杨晓冬穿过横墙铁
门时,曾留心周围的环境,总感到有些熟识,似乎曾经到过这块地方,及至看到碑文,一切
支离的印象都连贯起来了,一股激动的热流从胸中滚沸了。这里正是他的母校,脚下正是母
校的校园。想当年,就在这座假山上,他一口气读完生平第一次接触到的一本好书——《共
产党宣言》。周围环境不管经过敌人怎样翻改拆损,他顿时还是完全心明眼亮了,月光下面
的灰色楼房,是肖部长当年工作过的图书馆,东面靠围墙作伙房的地方,是大老韩的打钟
楼,那高墙下面是他当年向外送信曾经钻过的阴沟。想起当年,联想现在,杨晓冬喟然长叹
了一声。
  范大昌立刻抓紧机会进攻说:“旧地重游,有所感触吗?”
  杨晓冬默不作声。
  “杨先生,我想接着上午谈的把话说完娄,女色财物,你是不动心了。我问你,你爱不
爱生活,留不留恋自己的生命?”
  “屈辱的生活一点也不可爱;我到这个世界上来,不是专为自己打算的。”
  “嗯!那好,”范大昌胸有成竹地说,“你不为自己打算,总应该为自己的亲人考虑考
虑吧!”
  “亲人?”杨晓冬迟疑了一下。“可以说,凡人民都是我的亲人。也可以说,我一个亲
人也没有。”
  “是这样的吗?请你跟我到这边来!”
  范大昌领先,绕过假山草坪,奔向两幢平行建筑的新楼,楼房在夜里呈现出银灰色,静
静地蜷伏在雾气沼沼的地平线上。月光已经被阴云遮住了,所幸道路还算平坦,杨晓冬步履
艰难地跟着他走到新楼跟前,扶着楼梯的圆木栏杆忍痛咬牙登上二层楼,范大昌数着房间号
数,领他进入了一个暗洞洞的房间。这时他要杨晓冬靠近玻璃窗,朝北面看。北面是平行的
另一幢楼房,相距不过二十米,全楼都没开灯,所有的玻璃窗比楼房颜色还黑暗,象楼房本
身长出很多黑眼睛。杨晓冬不知道范大昌有什么新的企图,但觉得对面黑眼睛似的楼窗里,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这时范大昌说话了:“杨先生!方才你不是说一个亲人也没有吗?
这不是真话,不信,请你注视对面的楼窗。”说着范大昌在黑影里摸着他准备好的按铃,叮
叮连响一阵,霎时间,迎面楼上房间的灯光骤然亮了,玻璃窗上投出了一个侧影。杨晓冬看
到侧影的第一秒钟,就清楚地认出了她——他最亲爱的妈妈。这时,就是用一万句话也说不
尽杨晓冬的心情了。他一时感到心烦意乱、头晕目眩,再也没有支撑身躯的力量。他将全身
扑在他所凭依的窗台上。
  “共产党员也有爹有娘呀,纵使不为自己打算,也得可怜你们老太太嘛……”特务们最
得意的时刻,是抓住善良人的辫子。现在范大昌兴高采烈,活象一位演说家,他滔滔不断地
讲了十几分钟。最后表示只要杨晓冬肯提出地下工作者的名单,他的母亲不但可以免去受
刑,还可以马上释放,他们母子可以团聚,可以得到金钱物质上的高度享受,他直讲到口干
舌燥的时候。
  经过种种思考,杨晓冬用低沉的语气说:“你们可以杀死我,也可以杀死我的母亲。假
如你们还有人心的话——我希望要杀就把我们母子分头处死,别叫她老人家知道我的事
情……”
  “你说的哪里话,我们连这点‘人性’都不存吗?”诡谲的范大昌乘机进攻了。“既然
有缘来到一处,还有不让母亲和儿子见面的?”
  杨晓冬百般拒绝无效,他被两个警卫人员拥架到三楼晒台上。他到了的时候,他母亲已
经坐在另一晒台上,母子二人仅仅相距三公尺。在朦胧的月光下,但见老人白花花的头发,
青铜色的脸庞,龙锺疲倦的身态,一切都显得苍老消瘦了。她神态很焦急,坐卧不宁,眼睛
盯着晒台下面,象是准备迎接一场既幸福又痛苦的大事。看来,她老人家业已知道等待谁
了,杨晓冬看到这般情景,一时撕心裂胆,万感交集,探身栏杆外面,禁不住喊声:
  “妈……”
  老人从侧面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转过头来,一时不知是惊奇是喜悦,是恐惧还是哀伤,
万端情绪在心田里激荡着。很久,她的嘴唇动了几动,艰难地说出:
  “冬儿!你……”
  “妈!”儿子立刻插嘴说:“你老人家比谁都明白——咱们见面的时候很短,又不是在
自己家里,要说,说愿意说的,说应该说的吧!”
  “你放心,妈懂你的话。”老人用了中常的声音,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怕当着敌人
流露出委屈声调,给儿子丢丑。
  于是双方暂时沉默了。
  双方楞了一会儿,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杨晓冬知道不能再沉默了,他说:
  “妈妈,让我先说几句。你的儿子,作为一个抗日战士,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对革命对
人民没有玷辱什么。只是,只是想起你老人家把我拉扯一辈子,没从我身上得一点好处,最
后还受我这样的连累,这是最叫我于心不忍的。”
  “快别这样说,我不愿意听你这些话!”杨老太太正想说些什么,忽听得楼下汽车呜呜
直叫,唰地一下,所有的楼灯都亮了,连她和儿子的头顶上都闪着贼亮贼亮的电灯。尔后,
一阵乱腾腾的脚步响声,通向杨晓冬站的晒台房间里,拥来一伙人,为首的是高大成,他身
后跟着关敬陶、高拧子、麻狼子三个伪团长,以及蓝毛、田副官和一群打手,这些人一窝蜂
拥到晒台门口。杨晓冬向母亲递过眼色,谁也不再作声。
  范大昌跨出两步站到晒台上,逞能卖俏地说:“贵母子的谈话,我都听见了。我再把一
个钟头之前的话说一遍:共产党人都有爹有娘,总应该讲点孝道呀!这不是高司令特意来
啦,司令有话,只要你肯列出名单,老太太和你,马上可以自由。”
  “你们想从我嘴里出卖同志,这简直是做梦!”
  高大成一步迈上平台,一只手抓住栏杆,想跟杨晓冬发火,想了想,又改变了态度:
“姓杨的,我好心好意叫你们母子见面,这是照顾你,干什么死耍一根筋,告你说,我们这
并不缺人。三条腿的蛤蟆(那叫金蟾)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到处都是。为什么三番五次地劝
说你哩?我们尊重你是条好汉子,只要你肯回头,楼下的汽车立刻送你和老太太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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