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云殇

第78章


“兰姑,兰姑!掌灯!”亦璃扣住洛妍脉搏,虚弱却紊乱,他立刻掀开锦被起身,伸手所及,被褥濡湿。他赤着脚去点灯,却寻不到火石,奔过去推开门,让光线撒进屋内。扑面的凉风袭来,才让他意识到屋内的浑浊。
守夜的兰姑衣衫不整的端着灯盏而来,迎面瞧见亦璃,吓得瞠目结舌,目光在他浑身上下逡巡。
亦璃被冷风一吹,稍微镇静:“兰姑,让太医赶紧过来!”他欲接过灯盏,便将湿漉漉的手在衣襟上随意擦拭,才发觉下摆尽湿透了。“兰姑,快去啊!洛儿有些不适!”他几乎是从兰姑颤巍巍的手里夺过铜盏——那一霎,他才瞧见满手猩红。再低头,丝质的睡袍早被染成斑驳血色。不详的感觉顿时将他笼罩,亦璃张着嘴,想要催促兰姑,却吐不出一个字。整个胃如同翻江倒海,张大了口无法阻止更多的寒气灌入,愈发难受,却呕不出半点。
兰姑反而忽然醒觉般,踉跄转身,急切的跑了出去。
亦璃举着灯盏朝床榻而去,顿住脚步,风拂纱幔,血腥气扑鼻而来,遥远记忆中最冰凉的一幕闪现脑海。
就在澹娴斋正殿,女人悲戚的声音唤着“蜜白”,一声又一声,愈发低微。三岁的他无法从乳母的怀抱挣脱,直到那声音断绝。内侍无比尖酸的说:“毕竟伺候过万岁爷,又是三殿下的生母,收拾一下,抬到榻上去。万岁爷说了,好生葬了!”
不记得冲进屋子、掀开帐帘后,见到的是什么情形,一片空白。他几乎忘了那呼唤中的爱,却在轩辕殿,指着个内侍向父亲诬告:“父皇,他踢儿臣了!他说儿臣是没娘的野孩子!”话是乳母悄悄教的,后来乳母被毒死了,内侍被父皇杖毙。他再不会听见那尖酸的语调了,清净了。
“亦璃——蜜白——”
他扑过去,搂住她。
汗水湿透了上身,而他不敢去看她身下,血,入眼只有血色。
“蜜白,救救我们的孩子——肚子好痛——孩子,我们的孩子——”灰白的脸,灰白的唇色,眼中雾气氤氲,狠狠攥着他的前襟,语不成句。
他搂得更紧,无助的望向空洞的门扉,颤抖的唇吻在她的额头:“洛儿,别怕,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无声的啜泣在晨曦宁静中显得格外凄婉,他除了搂着她,再无良计——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难以传递他的力量。
绞痛一阵紧着一阵,如同刀子一寸一寸剜去皮肉,又有无形的吸力在抽走腹中的牵连。
“洛儿!你等着,兰姑去传太医了。洛儿,不会有事的!”
他在身边,令她神志不至于错乱。那绞痛还在延续,子宫收缩?她想克制那种痛楚,却身不由己,她在此刻恨不能用生命去保护的那一团血肉,正被一点点的剥离,(手机TXT小说下载网.整*理*提*供)迫不及待的要随着下坠力涌出她的身体。“孩子——我的孩子——”
她心知将要发生什么,一下子松手,推搡亦璃:“你去瞧瞧,你去瞧瞧!”
“洛儿,你等着!”亦璃不疑有他,当真冲了出去。
他放开转身的一刹,她感知到,那个弱小的生命与他们再无缘相见。身体的痛楚敌不过心灵的磨折,是她害了自己的孩子,一夜伤神的哭泣,肆意的悲痛。难道你不知道虚弱的体质经不起大悲大喜?难道你不知道胎儿唯一能仰仗的只有母亲的坚强?难道,你不知道,失去这个孩子,对亦璃是多大的伤害?虎口掐得青紫,干裂的唇渗出血滴,看他的身影消失于门后——
亦璃被挡在门外,茫然的看着女医官与侍女进进出出,铜盆盛着热水,等端出来时,血色的黏稠在盆中与水渐渐融合,随着移动而摇晃出的水纹像舞姬抛出的水袖,飞旋、空灵。
他就那样呆站着,任何人不敢离他近了。
太医一句“小皇孙保不住了!”余下求饶的话还没说出口,亦璃被血色染红的手指就狠狠掐在他的颈项上。直到兰姑惊慌失措的出来寻太医救治洛妍——
“兰姑,洛儿不会有事的,对不对?”兰姑勉强笑笑,拿了热帕子给亦璃擦干净手上的血迹,又取件干净衫子要他换下血衣,却被他摆手阻拦。
“兰姑,洛儿为何不许我进去?她可好?”
兰姑比划着,想劝他安心,男人是不能进血房的。
亦璃却默然的坐到地上,双臂抱腿,瑟瑟发抖。“我知道,洛儿是怨我恨我。是我太纵情,管不住自个儿。”为着他贪念一时的欢愉,铸成大错。
“兰姑,你告诉洛儿,只要她好起来,怎么责罚我都行!”
后头一些话却更是说给自己:“洛儿不会有事的,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没事的。母妃在天之灵,会庇护我们的!”他得冷静,得稳住神去安慰洛妍。
两个女医出来奏禀,洛妍已无大碍,太医还在诊脉,因失血太过,需假以时日、慢慢调理,方保不会遗患病根。
其中一个女医捧着个盖了罩钟的金盘,亦璃顿时一惊:“这是何物?”
“殿下——”
“拿过来!”他死死盯着那件东西。宫中器物有规制,非皇脉不可擅使雕龙金器。他隐隐明白,那便是他的孩子,未见天光就逝去的孩子。王府曾经的那些如何处理的,他不知晓,也未在乎过。而此刻,就在面前,他满心期待的孩子——
“殿下,按制,不能看的。血秽邪气冲撞了——”
“滚开!”他夺过金盘,再内疚,再胆怯,他也要看上一眼。他要记得,他有过这样一个孩子,一个毁在自己手中的孩子。
“兰姑,把袍子给我!”亦璃换下满是血污的丝袍,与金盘裹在一处,拿到正殿外的玉簪花下,徒手刨个深坑,小心的放进去,待要掩土,想起什么——咬破尚有泥土的手指,将鲜血滴在血衣上——他们的骨血,有他与她的血去陪伴,或者轮回,再来做他们的孩子。
亦璃淡然的回了偏殿东厢更衣,梳洗一番,又让兰姑为他整束发髻。铜镜中端详,他想显得平静如常,却难掩眼底那抹深切的忧伤。
“殿下!侧王妃服了药,已醒过来了!”
他站得过猛,踢翻了椅凳,停下脚步,轻轻扶正了,才缓步往西厢去。甚至试着抽动嘴角,摆出笑容。
“殿下!”太医跪在门外,战战兢兢,欲言又止。
亦璃挥手让众人退下,单留兰姑照顾洛妍吃药。
偏是个阴天,厚厚的云衬得天光更蓝。
“殿下,侧王妃,似乎一直在使乞巧香。”
“乞巧香?”亦璃虽未听闻,可看那太医神色,多少猜到些。“你此刻才说,是何居心?”
“殿下恕罪!微臣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敢有所隐瞒。实在是这香于脉息上切不到分毫,非得到胎儿七个月时才发作。斑蝥、天雄、乌头、附子、野葛、芫花、大戟七味毒药混着寻常花香九蒸九晒制成,毒与毒之间相生相克,大人无事,可诞下的必是死胎。且——若足了七月,定难再有身孕。”
“中毒之人毫无征兆?不自知?”自从洛妍有孕,澹娴斋再没使过宫里的香。偶尔熏衣、熏虫子,都是她自己制的花香。他,说到底,从未真正防范过她。她若存心不要这个孩子,何苦、何苦玩这么多花样。“沈妃才四个月——”
“若剂量恰当——”
亦璃打断了话:“调理的方子都拟好了?”
“是!微臣已将医嘱说与侧王妃及伺候的女医。”
“此事就你一人知晓?”
洛妍在里间听得清清楚楚,亦璃的声音冰凉——余下是颈骨断裂的清脆,第一个为那孩子陪葬的人。
东隅
作者有话要说:说实话,我觉得上一章不算虐。这一章写得白一些,我自己写得难受。
《易》贲——□:贲如,皤如,白马翰如;匪寇,婚媾。
(装饰得那样素雅:全身洁白如玉,乘坐着一匹雪白的骏马,轻捷地往前奔驰。前方的人并非敌寇,而是自己求聘的婚配佳人。)
亦璃的步子很轻,踏在青石砖上没半点声响。
他静静站在鸡翅木盆架前,缓缓的净手,用白绢吸去水滴。
“兰姑,你去歇着吧!”接过汤碗,他一勺一勺喂她喝下,等一碗汤喝完已是一柱香工夫。两个人无言对坐,又一柱香,估摸着吃下去的东西不至于为着情绪激动而呕出来,亦璃才道:“你是不是欠我一个解释?”
从亦璃问太医的话,洛妍已知他的猜疑,可多少存着一丝侥幸,这几个月的相守,足以构筑起码的信任。
或许是她错了,在今日之前,还有一层薄墙抵挡风雨,可随着孩子的逝去,砖瓦尽失。
他是否明白,她失去的是什么?谁对谁错,难道可以考证?要保住一个孩子很难,要毁掉,实在太容易。男人,怎么可能明白,身体里一粒种子慢慢发芽、成长让女人生出的爱意、自豪、责任感。
她明白他的伤痛,就是为着太过明白,才在身心俱痛时让他离开屋子,不愿让他亲见那血淋淋的一幕。虽然,她是那么渴求他陪在身边,给她挣扎的力量。他不会懂的,他永远体会不到她有多在乎孩子,有多在乎他。
他那么小心谨慎,那么仔细盘查——唯一防不住的就是她。
辩解一句,只要她说出一个不得已的理由,他都信,他告诉自己,宁可相信,否则只能听见心碎裂的声音。
他极尽温柔,任凭心中波涛汹涌,还是笑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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