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云殇

第102章


你同洛洛的事,他多多少少知晓一些,想来皇兄同洛洛不至于同他说你的是非,你也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将旧事重提。”
“我明白!泠然,多谢!”
“你去吧!父皇说单见你一人,我便在山下等你!”
正是午后时分,一路上山,亦璃已是一身薄汗,那内侍言道,太上皇正午歇呢,让他在院内等候片刻。
亦璃在石凳上坐下歇息,才瞧见那石桌上纵横刻着直线,乃是个天然的棋盘。又坐了一柱香,屋内出来两个垂髫小儿,各捧了个棋匣子,也到石桌前。个头大点儿那个依着棋谱摆出个残局,小的那个踮着脚尖方能瞧清楚石桌上的棋局。亦璃将小的那个抱到石凳上坐好,那孩子也不瞧他,还是盯着棋盘。
亦璃瞧那孩子手中的棋谱,仿佛就是他由南炎带来的。难道,姬子沐要用残局考较他的棋艺?或者,棋局中,有着父皇同姬子沐的默契?
大孩子已将棋子都摆放到位,又对照棋谱瞧瞧,分毫不差,肉嘟嘟的小脸露出得意的笑容。小的那个生得黑瘦,只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比那玉质的棋子更透亮。他取了粒白子在手中,落到石桌的左上角。
大孩子跑到门前掀帘子瞧瞧,又折返回来,同亦璃道:“我皇爷爷还在困觉,您陪我弟弟下棋,可好?”
“你不会下棋?”
“弟弟是来跟皇爷爷学棋的,我是来学玩的!”孩子淘气的扮个鬼脸。
小的那个孩子默默的拿粒黑子放到亦璃手中——
初会
《易》离——六五:出涕沱若,戚嗟若,吉。
下了二十余子,亦璃方觉造次,暗悔轻视了那不发一言、专注棋盘的孩子。
年岁大点儿那个孩子虽看不懂棋局,可他见亦璃举棋不定,便得意的出言讥讽:“您瞧不上我弟弟年岁小,是不是?我父王说了,弟弟是神童,就是我皇叔父来了,都下不过弟弟。”
父王、皇叔父,想来,该是姬鲲鹏哪位兄长之子。想来,山中清闲(shiqiao制作),才让这两个孩子来同老皇作伴。他捏着黑子,斟酌着该如何落子。那小童盯着棋盘,兴许是太聚精会神,又或许性子沉静,对于亦璃久久不落子,他也不催促,只研究着错落的黑白。
亦璃下棋的心反而淡了,去细瞧那孩子,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如此沉寂,也只有如此静心的孩子才能耐着性子研习围棋。他隐约觉察是姬子沐有意让两个稚子来试探,还有泠然的诸多叮嘱。他尽量温和的同那孩子攀谈:“你果然有下棋的天赋!”
孩子也不抬眼,只摇头否认。
大的一个却显摆道:“弟弟还不会用竹箸,便会下棋了。”
亦璃有心逗那小的说话:“你哥哥说的可是真的?”
弟弟朝着哥哥摇摇头,哥哥却有些急,冲着亦璃辩白:“你别不信!我让你见识一下我弟弟的厉害!”
大孩子利落的将棋盘中的棋子分别收回棋匣,两个棋匣都摆到小童面前。
小的那个还是不说话,只默默的将黑白子一粒粒取出,慢慢的摆放置石桌的经纬纵横中去。他动作不慢,却分毫不乱,须臾一逝,棋盘又回复原样。亦璃正讶然,大孩子将棋谱递过来:“你瞧,是不是分毫不差?”
亦璃匆忙比对,果然一般无异。他不敢置信的看着那小童,孩子却是一副稀松平常的神情,那双黑瞳正对上亦璃的眼。亦璃才要夸赞几句,孩子已埋头,拿棋子继续摆放,等他再次罢手,亦璃细瞧了,却是方才二十余目后的对局。
“这下子你服气了吧?哼!我父王说,不出三年,我弟弟的棋艺就能杀遍天下无敌手!”那句杀遍天下,想是照搬了大人的话,可孩子说来没半分杀气。
却听屋内有人道:“杀遍了又如何?无敌手了,同谁再寻对弈之乐?”
这话切中孩子言语里的张狂,透着随性的淡泊。虽是训诫的话,却说得和风细雨。
里头有细碎汲鞋之声,看来还真的是午睡方醒。
“晖官儿,你父王素日在家待客,可是让人干坐着,连杯茶都没有?”
“哎哟!”大孩子一拍脑门,歉意的朝亦璃一笑,一溜烟跑去厨房:“曹内监,有客人来了!请奉茶!”
“明官儿,客人陪你下了棋,该当如何?”
小的那个恋恋不舍的望一眼棋盘,才从石凳上溜下来,正对着亦璃站定,有板有眼的见礼。
亦璃不敢怠慢,施礼的虽是个稚童,此间又非朝堂,但毕竟这孩子不是村野顽童,乃是太上皇的皇孙。他起身整衣,便要还礼。
“你是远客,又长他许多,受得起的。”
亦璃闻言,泰然受了叩拜大礼,再还以拱手礼。而后,朝着木屋上前三步,三拜复九叩,言语早已斟酌妥当:“婿轩亦璃见过岳父大人!”
泠然劝亦璃不可操之过急,以翁婿之礼相见,岂不是令姬子沐做非此即彼的抉择。
亦璃却认定,若以两国之礼相见,离着那结果是可望不可及,莫若坦诚相待,直抒胸臆。
静默中,姬子沐挑帘而出,踱步,犹疑着是否受礼。
亦璃伏地窥视那双寻常布鞋,没有纹饰,没有御制龙踏祥云,当真是再寻常不过的鞋子。这样的人,会在乎什么?他对两个孩子的淳淳教诲,春风细雨,化物无声。他在乎的是什么?
“亦璃到得东赤,方知吾妻身世,拜会来迟,请岳父大人海涵。”
姬子沐含笑看着亦璃,不愧是轩宇槐的儿子,一来便出了难题给他。
亦璃刻意着了身不起眼的墨青袍子,暗沉的色调显得没那么张扬。
一声贤婿应承下来?或是正色拒绝,那岂不是正和了洛洛的谋算。
僵持间,那生得不起眼儿却异常聪慧的明官儿出人意表的走过来,搀扶亦璃的手臂。他哪里有多大的力气,而亦璃为表诚意,又深伏于地,一下子没将大人扶起身,反令自己后仰跌坐。
亦璃赶紧将孩子扶起站好,又拂袖为他拭去尘土。
姬子沐忽然问:“你可知他是几时生人——你可知洛洛是几时生人?”
这原是两个问题,亦璃却未察觉,只答道:“四寅之时!”
“可知其中的典故?”
“回岳父大人,洛儿曾提过一次,昨日,泠然也曾提及,说是四寅之时金、火过重——”
“你父皇未对你言过?”
端王姬泉涸同轩亦璃走在后,晖官儿拉着明官儿跑在前头。
那晖官儿显然是随了父亲的性子,姬泉涸背着弓箭,手里提着两只野兔,口若悬河的同亦璃闲扯。亦璃一味揣摩着姬子沐那些明灭难辨的话,只他三言我一句的勉强应答。
“老爷子吃长素,你同我往前山吃饭,一会儿六弟也来。六弟说,同你是生死之交,也难怪他昨日要回护你了!你怎么就着了道儿?你们南炎人真是的,将我们的圣物剥了皮做衣裳。”
亦璃忙将致歉的话说了一遍,到得前山,错落着几处房舍,又遇着瑞王姬御风,言谈中又提及火狐之事,亦璃诚惶诚恐又是自责一番。
庄子的名篇,轩宇槐在亦璃小时便命他诵读牢记,到得此间,琢磨起来,这姬家兄弟的名字或是典出《逍遥游》,或是源于《大宗师》,皆是内篇庄周遗作。
端王行三,瑞王行五,一母所出,却性格迥异,显然,姬家没什么秘密,兄弟二人都知道亦璃因何而来。
端王姬泉涸性子直,喋喋不休一大堆话,总之是,老皇不管事了,新皇帝还不算恶毒,亦璃求老皇也没啥用处。
亦璃早耳闻端王是东赤的主战派,巴不得战事起,好领兵建功。
“轩亦璃,我看你是要无功而返。洛瑶的婚事,老七自有主意,否则怎么会回绝了建威侯的求亲。”
洛瑶,便是泠然也不曾说起洛儿的闺名。洛瑶,姬洛瑶,洛水瑶莲。寒冬时节才绽放的水中芙蕖。
瑞王姬御风有书卷气,并非腐儒,他揣测圣意,有心要暗示亦璃,却不愿被端王识破。
“炎太子有博学之名,于《易》可有独辟蹊径的见解?”
亦璃不知这一文一武两兄弟是不是老皇帝为他设置的第二道考题,先是稚童,再是这纠缠不休的二人。可他不敢露出丁点儿怠慢。“瑞王谬赞,亦璃学识浅薄。”
“太子名讳中同音的离卦,做何解?”
端王在一旁接口道:“洛瑶喜欢摆弄龟甲,占卜问卦,难不成轩亦璃研习了易经,洛瑶就答应随他南去?”
“三哥说笑了!太子,请教!”
亦璃只觉得对方问题太过浅显,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还是谨慎应对:“离,利贞,亨!意为利于坚守正道,必定亨通。”
“象辞何云?”
“《象》曰:明两作,离;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
“承蒙赐教!”姬御风含笑拱手,唤了那两个孩子近前,“方才太子殿下所言,可知晓?”
亦璃这才觉察那唤作明官儿的孩子适才并非认生而不同他说话,而是口不能言。此刻听了姬御风的问话,只点点头,并不作答。晖官儿对曰:“五叔说的,皇祖也说过,弟弟的名字就是出自这个。我的名字是出自《易经》未济卦,君子之光,其晖吉也!昊哥哥的名字出自《诗经》,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还有——”
姬宇晖还有再说,被姬御风打断:“晖官儿学问长进了,跟着皇祖受益非浅。”显然,一番心思,轩亦璃那里,只作了耳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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