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州纪/assura2001

第51章


    
    现在,我更为了那丢失国土放弃百姓的军人的羞耻,而恨不得马上冲到对岸与鬼子拼个死活。
    
    可是,这么做拼掉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命,而是成千上万将士的命。
    
    没有任何人有权利拿着别人的生命去拼去冒险。我没有,虞啸卿也没有。
    
    是的,我们现在的力量是比上次参加滇缅战役时提升了很多倍。
    
    我们有美国盟友提供的最先进的武器装备,有美国空军的军情侦查与火力协助;我们有大炮有坦克有各种轻重武器,有厉兵秣马了整整两年的精兵良将;再加上日军现已成强弩之末,似乎一切都在预示着我们的必胜。
    
    但是,还有南天门。
    
    不弄清楚日本人到底在那里藏了多少置我们于死地的毒计,就等于是让我们的士兵白白去送死。
    
    我们的每一寸国土都已经浸满了这些十几二十岁年轻生命的鲜血,我们还要继续这么毫不珍惜地硬拼下去么?
    
    都拼光了,就算拼出了我们的胜利,那以后呢,将来呢。
    
    我们要靠什么去重建家园,靠什么去重塑国魂?
    
    我知道虞啸卿不要听到这些“畏战”“怯战”的丧气话,他等反攻早已等得不耐。
    
    他要的只是一个是能和他一起,不惜与鬼子拼个同归于尽也要斩下其头颅的人。
    
    如果,现在我是独自一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与他并肩作战。宁拼一死,以酬知己。
    
    可是,我和他的命都早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最终我还是没能够说服虞啸卿,反而激怒了他。
    
    于是在他眼里我便成了个“坐视国难”只想多要点东西的胆小卑贱的懦夫。
    
    疲惫和茫然又一次席卷而来,我问烦啦我们还能做什么。其实我知道他也不会有答案。
    
    今天我坚持让烦啦跟在我和虞啸卿的身边,是因为我越来越感到独力难支。
    
    南天门,西岸,川军团,虞师,莲花乡的老乡长,叫花子般的抗日队伍,死去的人,活着的人,少年中国,希望……
    
    对不起烦啦,把你拖进这个漩涡。
    
    我需要有个人帮帮我,我就快扛不住了。
    
    孟烦了:我窝在车后座,沮丧至极。
    
    我一直以为是我甘之如饴地在为你而沉醉。结果,却是你为了我而心甘情愿地灌醉了自己。可是,我不配。可是,你要的我给不起。
    
    小醉,小醉……
    
    龙文章:早就听说烦啦在禅达有个女人,不过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年轻而干净的女孩子。
    
    我还从没在烦啦的脸上看到过这样认真的表情,这傻小子是真的对这个在为他付出的女孩儿上心了。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们会是这蓝天白云之下,青山绿水之间最般配最幸福的一对。
    
    孟烦了:我懒得去看旁边这个一脸乐不可支的家伙,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可高兴的。为了那一卡车显然没什么价值的物资?还是为了那两个像是在演“冰火两重天”的美国佬?
    
    昨天晚上,把好不容易来了趟祭旗坡的虞啸卿给惹了个大怒而去。估计这辈子都别指望他再来了。
    
    不过他来不来对我们也没什么影响,反正炮灰们早就习惯了做后娘养的,咱靠自己捡破烂倒活得更加舒服。
    
    只要别去想南天门,别去想西岸,别去想那些在看着我的星星。
    
    只要,能不想。
    
    龙文章:今天我去师部找虞啸卿,是想向他详细解释我们在西岸所看到的情况。
    
    不管他是如何鄙薄我,至少总该知道,在战前要做到知己知彼,乃是兵家要事,更是为将之人必须明了的最基本的要素之一。
    
    无论如何,在发动进攻前,一定要先想办法摸清南天门日军的实际火力分布。
    
    找到虞啸卿时,他正与两个美国高参在商讨作战计划。
    
    我以为美国人在了解一切后,至少能让虞啸卿和他们再仔细研究一下整个反攻的部署。我们对地形的熟悉加上美军的先进作战仪器,要对南天门做全面侦查应该并非难事。
    
    然而,我低估了虞啸卿在美国顾问中的影响力,低估了虞啸卿那样强烈的战斗决心和必胜信念,在所有参与反攻的人员心中所点燃的那股冲天战火。
    
    这一战,势在必行。绝无可缓,绝无可改。
    
    孟烦了:他跪在被疾驰而过的卡车掀起的漫天沙土里,像是一块正被飞舞在他周围的灰尘所耻笑的烂泥。
    
    我们的膝盖很软。
    
    我们跪天跪地跪君王跪父母跪恩师,我们跪名利跪生死,我们跪一文钱跪一口饭。
    
    但我们的膝盖又很硬,我们不耻奴颜媚骨卑躬屈膝,我们信奉男儿膝下有黄金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双膝的一直一弯间于我们而言,是骨气节操是人格尊严。
    
    而在他的身上,这个动作却似乎总是带着戏谑带着嘲弄。
    
    就像在南天门为了向虞啸卿求得炮火掩护时,他所用的那个孝子贤孙般的跪拜大礼。
    
    现在,他跪在那里,却如一个破败不堪的彩绘泥人。褪尽了外表的各色斑斓,露出了原有的本真模样。
    
    再也没有了满不在乎的嬉笑怒骂,没有了张牙舞爪的玩世不恭。
    
    只剩悲伤,只有悲伤。
    
    他为自己刷上的那些颜色其实早就已经开始脱落斑驳了吧。
    
    只是他一直勉力伪装着光鲜,只是我一直假装着看不见。
    
    终于,在一个美国人的面前,他所有的伪装被彻底击碎。而我再也不能装做什么都没有看到。
    
    老麦问他的话,其实我们每时每刻都在问,却又永永远远不敢问。因为我们不会有答案,或者说我们害怕有答案。
    
    我们喜欢做别人桌上的筹码吗?
    
    我们愿意刚死就被人忘掉,好像没活过吗?
    
    我们中了枪,喘着气,最后一口,不知道为了什么,不后悔吗?
    
    我们不喜欢。
    
    我们不愿意。
    
    我们会后悔。
    
    我们不敢去想答案,因为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利。不对,应该是,不论我们的答案是什么,我们都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我们的生命。这是我们唯一拥有的,也是我们唯一可以舍弃的。
    
    只是,虽然我们愿意为了所要守护的东西而舍弃一切,但我们依然会不甘。
    
    不甘心啊。为了被利用,为了被遗忘,为了被抛弃,为了不值得。
    
    而我们只能在不甘中浑噩地等待着死亡。
    
    现在,他又告诉了我另外一个答案:
    
    一尘不染的事情是没有的。
    
    总要有人牺牲的。
    
    我们只不过是想要活出个人形。
    
    是的,我们想要答案。我们一直在寻找答案,也许我们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但至少,这个答案绝不该是以生命做为代价。
    
    我看着他,看着他的悲伤。
    
    他尊敬死者,更尊重生命。在他的心里,所有的生命都是宝贵的,都是无价的。
    
    死去的人,活着的人,一个个独立而鲜活的生命,全压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他耗尽心血却无法阻止生者逝去,他穷尽心力却无法让死者还乡。
    
    其实,他早就被压垮了。
    
    我走过去,跪在他的身边。
    
    第一次,我与我的团长,并肩。
    
    龙文章:老麦让我发誓,这个誓我发不出。
    
    我跪下来,不是跪这两位美国人,不是跪天地神灵,而是跪亏欠。
    
    活人对死人的亏欠,活人对活人的亏欠。
    
    我们欠了南天门上的一千座坟,我们欠了缅甸深山丛林里的五万个墓,我们欠了被鲜血浸透的国土上的几百万块碑。
    
    好男儿当战死疆场,为国捐躯定死而无憾。
    
    然而若是成了利益争夺的筹码,若是成了可以随时被丢弃的卒子,若是成了轻轻一擦就全无半点痕迹的灰尘,这些以生命来捍卫家国的将士们,还会依然无悔无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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