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州纪/assura2001

第53章


    
    我想杀了我自己。
    
    可是,那个办法,那个拿下南天门的办法,是要用所有炮灰团弟兄的命来换。这些与我们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弟兄,会一个个全都死在南天门上,就像上次的那一千多人,就像康丫。连尸骨都荡然无存,连名字都没有留下,连哪怕是个一千人共有的土坟都没有。死了就像是从来没有活过。
    
    在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们,他们死了,但并没有去天上,他们留在最后倒下的那个地方,他们一直游走在日本人的周围,他们不甘心,他们死不瞑目,他们在等着我们打过去。
    
    我们也想打过去,但为什么又是我们,我们活着的时候永远被无视被鄙视,可每当需要有人去死的时候就总会想到我们。
    
    我们是人,我们不是炮灰。这不公平。
    
    欠债的并不只有我们,为什么单单都要我们拿命来还?
    
    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死去的人,我们想让他们魂归故乡。
    
    死去的人也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我们,他们让我们要好好的活着。
    
    我的团长,求求你,不要让我们去死。不要让我们也成为永远飘荡,无法回家的孤魂。
    
    龙文章:烦啦说他看到了很多死去的人,他们的魂都没有回家。
    
    烦啦说要给他们折纸船,纸船可以带着他们回家。
    
    烦啦让我多折一些纸船,那些将要因为我而死去的人,也要靠着纸船才能回家。
    
    烦啦让我一定要折得多多的,多多的,才够所有的人回家。
    
    烦啦,我相信你看到了他们,因为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我的眼前,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
    
    烦啦,你看到他们不是因为你要死了,而是因为你放不下他们,是因为你对他们的思念,因为你对他们的亏欠。
    
    烦啦,对不起,是我把这样沉重的债压在了你的心上,是我让你再也无法安宁。
    
    烦啦,对不起,我只能跟你说我从来都看不到他们,以前所有关于死人关于招魂的说法都是我骗你们的。因为你还年轻,你还要好好地活下去,我不能让你陷入这个深渊,我不能让你如我这般地永世沉沦。
    
    我真的很痛恨自己这个惹事生非的脑袋。我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所有人都坚信不移的侦查结果,我为什么不愿意相信虞啸卿可以拿下南天门,我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去摸到南天门的根,我为什么要想到这个断子绝孙的办法。
    
    用一个炮灰团的灰飞烟灭换一个虞师的实力保全。用川军团所有弟兄的命换一座南天门。
    
    烦啦,我对你发了誓,我不会把这个办法告诉虞啸卿的。
    
    你说的对,我们能做的不能做的全都做了,这次不应该又是我们,不能又是我们。
    
    我一定不会说的,一定不会。
    
    孟烦了:虞啸卿倒下了,因为两年心血毁之一瞬的郁结。我的团长也倒下了,因为重伤和心力交瘁之下的危殆。
    
    所有人都在为郁结而导致的昏迷忙作一团,所有人都彻底无视危殆而可能带来的死亡。
    
    我和我的团长击败了虞啸卿,阻止了一场自杀式的进攻。然后我们成了虞师精英们的仇人,因为我们救了他们的命,因为我们不让他们完成以死报国的宏愿。
    
    精疲力尽的我拖着不省人事的我的团长,狼狈不堪地一步步在禅达的街头挪动着。但是,我很高兴,因为我的团长真的信守承诺,他什么都没说。
    
    孟烦了:被失败在一夜间挫了信心磨了傲气灭了凌厉的虞啸卿,没了气势凌人禆睨天下,只有面容憔悴形销骨立。此刻他的生命里仅剩下了一件事,打下南天门。而这,只有昨天击败了他的人才知道如何能做到。
    
    于是当着一群亲随部下和几个从不入眼的人渣炮灰的面儿,虞啸卿面对着我的团长,屈膝,下跪,问策。如同一把折断了的钢刀。
    
    我忽然想起在很久以前,有一个人曾用其慷慨激昂的寥寥数语,重新点燃了一堆溃兵的希望,让这帮几乎与烂泥同腐朽的兵渣子,疯狂叫嚣着冲向不知在何处的胜利,至今尚未停歇。
    
    然而,当初那个意气风发自负骄傲得如一杆标枪般的人物,真的是眼前这个无助到近乎有些无辜的虞啸卿么?
    
    我决定不再看虞啸卿,他变成什么样子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关心我的团长,因为我只关心炮灰团所有的炮灰们能不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我看到我的团长面对跪着的虞啸卿,站在那儿。他的脖子像是已被那把折断的钢刀所斩断,他的脊梁像是已被那杆弯曲的标枪所打弯。他还活着,我却只看到属于死人的颓然与空洞。
    
    是我错了么?我的团长。
    
    龙文章:我低头看着虞啸卿,看着他脸上的茫然,看着他眼中的热切。我截断了他攻往南天门的路,对这样一个生命中再无二事的人来说,就如同夺走了他生存下去的理由。
    
    他没有能够了断自己,于是便开始找另一条路。
    
    我对自己苦笑,他毕竟是了解我的,他知道我这么拼命并不只是为了阻止他的进攻,他知道打下南天门的愿望我甚至比他还要强烈。
    
    他找到我,跪下,让我告诉他那条路该怎么走。家国沦丧的耻辱,收复失地的渴望,已成了这个永远如满弓如劲松宁折不弯的铁血军人的全部,为了这些他不惜一切,包括他的骄傲他的尊严。
    
    可我发过誓的,我要让弟兄们都活着,他们把命交给了我,我不能带着他们去死。
    
    我已经要折一千多个纸船了,我不想再多折哪怕一个。是的,我不能再多折了。
    
    还是别攻打南天门了吧,我们不进攻,就不会再有人死了。
    
    战争总会结束的,等到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没有死,不好么?所有人都活着,不好么?再也不会有死去的人回不了家,不好么?
    
    活着的人可以给死去的人折纸船,折很多,很多。死去的人就一定会安然还乡吧?活着的人也就不会再有什么亏欠了吧?
    
    如果是这样,跟着我活下来的弟兄们都会高兴吧?
    
    如果是这样,我还会再看到你们么,我死去的同袍。
    
    孟烦了:他仰面朝天躺在屋顶,旁边放着从我父亲那里借来的《金瓶梅》,和他从不离身的柯尔特,还有老麦刚刚送给他的那个中美结合的礼物,这三样互相毫无关联的东西和他放在一起,就更加不协调得有些诡异。
    
    我拿着酒和牛肉罐头在他身边坐下,他没吃中饭。事实上,从禅达回来后,这几天他就没怎么吃过东西。这个人类的生命力真是让蟑螂都要惭愧不已,我一边在心里把他和蟑螂做着比较,一边把吃的喝的递过去。他却依然只管懒懒地看着天上的云继续发呆。
    
    虞师的进攻计划暂缓了,祭旗坡的每日一炮也停止了,怒江两岸有着消失已久的宁静。我们都不用死了,我们有吃有喝地悠闲度日,我们应该活得很高兴。
    
    可为什么我却只见到一片混吃等死的浑噩,就像当初的收容站。
    
    是因为他吧,因为他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颓唐和茫然,他的无所事事让这里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种日渐腐朽的死气。
    
    这几天晚上我都没有看到你因噩梦而带来的挣扎,是因为你压根儿没有睡着,对么?你静静地躺在那里,是在想南天门么?
    
    你其实一直都能看到他们的对不对,他们在对你说什么,是让我们打过去么?我的团长。
    
    龙文章:老麦问我,为什么在阻止了一场错误的战役后,我却会那么沮丧。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我的沮丧不是因为来自同袍的误解和敌意,也不是因为要面对千夫所指的责难。
    
    这场战役错误的是那个自杀性的进攻方式,而非战役的本身。或者说,即便其中的确交织着这样那样的利益纠葛,也并不表示就不该发动这场战役。
    
    而我所导致的结果,是让一切无限期地搁置。
    
    没有大半个美国被敌人占领,所以老麦会认为打这样的仗是错误的。然而,有大半个中国正在鬼子的屠戮下呻吟,我还能认为这仗不该打么,我还能安心地坐等战争结束么?我有这个资格么?可是,我又有什么权力让别人为这些而付出生命?
    
    我躺在屋顶,对着南天门的方向,却看不见南天门。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