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州纪/assura2001

第60章


    
    还没从不辣给我的刺激中缓过神儿来,我便看到了我的团长。
    
    他不缺德了,他快死了。
    
    几十分钟前,我看着他活蹦乱跳地走进了迷龙家。
    
    几十分钟后,我看着他在巷道里奄奄一息地挣扎。
    
    现在,他躺在我身后屋内的吊床上,正唠唠叨叨一个接一个地数落着炮灰团的所有人。
    
    如果不是亲眼看着,他在我和全民协助现学现卖弄出来的乱七八糟的药剂中,死去活来乃至深度昏迷,我绝对会相信他此刻的神智正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和他正在全民协助的住处里,因为他“临死前”坚决不肯去医院。
    
    他中了毒,他在用自己的命保护给他下毒的那个人。
    
    我听着他昏迷中的呓语,此刻在他的那个世界里,他的团还在,他的炮灰们还在。
    
    他依然坑蒙拐骗地给迷龙开欠条,迷龙的老婆和儿子依然在禅达的家里等迷龙回家。
    
    我一边呆呆地听,一边呆呆地想:如果,他能永远这么昏睡着,如果,他能永远待在那个世界里,该有多好。我的团长。
    
    龙文章:迷龙这小子又犯混了,他闲得没事去玩人家崔勇的马克沁也就算了,居然还想让豆饼做枪架,他当马克沁是他的捷克啊。
    
    豆饼这孩子也实诚,直说“末事,末事”。废话,等把五脏六腑全震碎了再有事就晚啦。
    
    弟兄们一边臭骂迷龙一边把他踹进咱团的禁闭室——我用白石灰在祭旗坡的草地上画出的一个圈。
    
    迷龙被关在“禁闭室”里还敢嚷嚷直“刚才都谁踹我的我可看见啦,等我出去我非整死你们!”。
    
    蛇屁股挥着那把菜刀“别等他出来啦,我们一起冲进去,把他宰了我给你们炖汤喝!”。
    
    迷龙一看大事不妙,这个臭不要脸的立马就成了个戏子,打躬作揖扭腰摆臀地又开始嚎他那东北二人转。
    
    兽医背着手直摇头“哎呀哎呀,这才从禅达回来一天,就又想他老婆了”。
    
    不辣涎着脸凑过去“老头儿,你也想喽,那我给你唱一段,要不要得?”“滚滚滚!”。
    
    老麦问我“死啦师傅,我给你的那个礼物你还留着么?”。
    
    我掏出那张扎满了大头针的照片“我才不会给你学中国老太太的机会。这些个贱人不都在那里活得好好的吗”。
    
    我想让他看正在撒欢闹腾的那群人渣,可是,怎么忽然一个人都没有了,那么安静,人都去哪儿了?
    
    我转过头想问老麦,却发现,只有我,独自站在祭旗坡的山顶。
    
    渐渐的,周围起了雾,越来越浓,越来越重。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的世界里,只有白色,无边无际的白色。
    
    有人正在对我说着什么,很纷乱。渐渐地,与我心里正在发出的声音清晰的合而为一: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我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拥抱着这片白色。
    
    我很想你们,我的袍泽弟兄。
    
    “团座,喝杯茶吧”。
    
    我睁开眼,雾退了,白色没有了,祭旗坡也消失了。
    
    我坐在迷龙家的客厅里,面前放着一杯刚刚沏好的普洱茶。
    
    我闻着并不单属于普洱的浓郁茶香,隔着飘渺蒸腾的热气,看着一个忙家事的女子和一个玩耍的孩童。
    
    这是迷龙的家,这是失去了男主人的家。这里住着没有了丈夫的妻子和没有了父亲的儿子。
    
    这里的男主人,她的丈夫,他的父亲,都被我偷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现在,这个贼能做的,是喝干这杯茶,离开这个家。
    
    把所有的不幸和苦难都一起带走。
    
    孟烦了:不辣拒绝了张立宪费尽心思,才为他求来的北上车队中的立锥之地。
    
    他说车上没有他那个日本兵朋友的位置。
    
    他说这不算是白费了我们的力气,他说我们为他做了这件事以后,就不会再“不得过”了。
    
    他说他不带着他的朋友一起走,他就会永远“不得过”。
    
    “不得过”啊“不得过”。
    
    不打鬼子“不得过”,打放下武器的鬼子“不得过”。
    
    不上南天门“不得过”,上南天门活着回来“不得过”。
    
    有个人不自己送上门去喝毒茶“不得过”,我不在门外等着这个去找死的人“不得过”。
    
    不过我想现在最“不得过”的是我面前这堵马上就被我成功抠通了的土墙。
    
    他定时定点定量地去喝毒药,我定时定点定量地在这里抠墙,全民协助定时定点定量地帮他解毒。
    
    他活着是为了进那扇门找死,我活着是为了等他找死完从那扇门出来,全民协助活着是为了让他下次再进那扇门找死。
    
    我也不记得他到底从那扇门进进出出过多少次了,不过禅达的人似乎对我的抠墙行为已经见怪不怪,因为常常有人路过的时候还会过来跟我打个招呼“又来抠啦?”。
    
    我想我应该建议在这堵墙里住着的那个老太太重新用大理石来砌墙,这样她就不用总是因为担心墙要被抠倒了而来赶我走。我也可以心无旁骛天长地久地抠下去了。
    
    反正迷龙老婆的怒气和她家的耗子药一样,都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我知道鸦片让人上瘾,是因为人在吸食后会产生欲仙欲死的幻觉。
    
    “卧薪尝胆”让某人上瘾,是因为可以让某人时刻具有豪情万丈血战沙场的满足感。
    
    可我还从不知道居然有人能喝耗子药都喝上了瘾。
    
    他只有第一次喝完后在昏迷中掉进了那个虚无的世界,之后的那么多次他就再也不曾有过哪怕一秒钟的神智不清。
    
    从他跌跌撞撞冲出那扇门,到喝下全民协助弄出来的不仅恶心而且恐怖的解毒剂,再到翻江倒海地把胃里的耗子药全折腾干净。这整个过程里,他一直都睁着眼睛在忍耐着。
    
    我没喝过耗子药,我不知道这玩意儿到底能带给人什么样的感觉。我只知道他的冷汗把他躺着的吊床下的地面都给浸湿了。
    
    我看着他本该是痛苦扭曲的脸上,露出的宽慰和欣喜。我听着他断断续续却又没完没了地跟我说的那些什么都不是的细微末节。
    
    迷龙家院子里的落叶都扫走了,迷龙没做完的排水檐堆到后院去了,雷宝儿被他做的鬼脸给逗笑了……
    
    如果耗子吃了耗子药后也跟他的状态一样,我就终于明白为什么人类灭耗子灭了几千年都灭不掉,反而把人家越灭越壮大了。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停止了抠墙,因为我要扶着又一次完成找死任务的人,再去一次那个让他死不了的地方。
    
    你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不得过”。你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得过”。我的团长。
    
    龙文章:我的命真的很硬,或者说我的命真的很贱。
    
    这一生中经历过数也数不清的灾难和战乱,我是饿也饿不死,冻也冻不死,打也打不死。到了现在居然连毒也毒不死了。
    
    烦啦说就我这生命力,让蟑螂都要无颜面对乃至羞愤自裁。
    
    那天我醒来后,对自己还活着并不惊讶也不意外。那杯茶的确可以要了我的命,但我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死了呢。
    
    迷龙是“永远不死”,因为他对生命有着让死亡都要退避的热情。
    
    而我,就是“总也不死”,因为我身上有着让阎王爷都只能摇头的亏欠。
    
    迷龙真的是“永远不死”,他一直在他的家里,和他的妻儿生活在一起。
    
    又下雨了,他蹲在他家的走廊下,看着地上的积水,寻思着要赶紧把排水檐给整好。
    
    又刮风了,他站在他家的小院里,望着落下的树叶,想着待会儿要把院子扫扫干净。
    
    又出太阳了,他走进那间被他“轰炸”过的卧室,打算把那几床又是泥又是水的被子抱出去好好晒一晒。
    
    他终于可以永远陪在他妻儿的身边了,仗打完了,日子也好过了。
    
    他和他老婆会笑呵呵地看着他们的院子里一天天的热闹起来,好多人在跟他们说话,有人喊他们“爸爸妈妈”有人喊他们“爷爷奶奶”有人喊他们“太爷爷太奶奶”……
    
    如果,迷龙真的是“永远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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