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随落花按剑行/凤扆

第55章


    他已经从山谷出发到了一座小村,那村子距离顺宜不过三百里,只待元月十四便进入城中,然而三弟的身份提前受到怀疑,江碧沉必然会大为提防,到时要联合程百月下手恐怕不太容易了。
    没想到淳于明会不顾一切把三弟赶出来。虽说也是为了自保,可是在江碧沉已经对人起疑的情形下强行行事,极可能会再招致他的怀疑,那个心思缜密、对友谊无比看重的淳于明,怎么会选择如此鲁莽的方法?
    又或者是,已经无法可想了?
    顾萋菲踱出房间,郊外草野苍茫,夜风很劲,天边几颗残星忽明忽灭,好似人的眼睛。他披着单衣站在屋前,属下都睡了,可他毫无睡意。
    成为叛军首领其实是近几年的事。在这之前,他与顾初莲一样隐藏于奉国的暗处,直到四年前才被原是雍元驾下的中央禁卫军武吉昌找到,分散在各处的叛军便以他为旗帜和中心渐渐聚集,成为南方的一股反帝势力。但是与顾初莲不同的是,江云逼宫时他已有八岁,相比顾初莲那被后天培养出来的仇恨,他对那夜的恐怖有着更为直接的体验。他的左眼,就是母妃在带着他逃生时,被一柄偷袭的冷刀刺瞎的。
    顾萋菲至今仍能透过满脸的鲜血看到那柄刀的主人脸上疯狂的笑,仿佛杀死两个手无寸铁之人所带来的征服感、用寒冷坚硬的刀刃刺进肉身时柔软的手感以及血腥味所激起的最原始的杀戮,正在透过他的眼睛和鼻翼吞没他的神智。
    记不清当时是怎样的力量令自己在撕咬中夺下敌人的武器、再一刀捅死他的,只记得当他拼命爬过围墙纵身跳入护城河、游到对岸回头望的时候,那弥漫天空的烟尘和火光,那犹如鬼魅啸叫的喊杀声音,存留在记忆中永不磨灭。
    但为何二弟能如此轻易就原谅了那些毁灭自己家国的人?
    是啊,即使在要命的关头,你仍然能被父皇紧紧抱在怀里,他心心念念的仍然是你和你的母后,哪怕逃出皇宫还能一家团聚,逍遥自在!
    所以那些和平的日子令你的血仇都被冲淡了、以至消失无踪了吗?
    顾萋菲紧紧咬着牙根,披在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滑落在地,他正要去捡,一个人已经伸手替他捡了起来,是武吉昌。
    “殿下,为何还不睡?”
    “。。。。。睡不着。”顾萋菲接过衣服,脸色已经恢复如常,“武叔叔,你又为何不睡?”
    武吉昌叹了口气,“一想到就要进顺宜了,微臣心头千头万绪,不胜感慨啊!”
    “感慨什么?”
    “以前跟随先皇来避暑山庄的时候曾路过这里,那时先皇不过十来岁,金銮凤驾,意气风发,虽说是轻简出行,皇家的气派也很是盛大。对了,在山庄里先皇还与微臣比过箭术,哈哈,输了他就耍赖,那时的先皇真比小孩子还像小孩子。”武吉昌笑着笑着,慢慢叹了口长气,“不想如今已是物是人非,也不知先皇和皇后是否安好,若是的话,微臣定能一眼就认出来。”
    顾萋菲噙着笑,淡漠的眼睛里有种不常见的温和,“父皇无论过多久都是老样子。”
    武吉昌点点头,又道:“微臣也很想见到太子,他一定长得像先皇,也和先皇一般聪明。”
    “他到底聪不聪明,”顾萋菲冷冷地一笑,“到十五之夜我们就知道了。”
第五十六章    各怀心思
“我来听你解释的。”
    淳于明望着对面脸色不善的江碧沉,捋了捋长发气定神闲地问道:“什么解释?”
    啪的重重一声,江碧沉一手拍在桌上咬牙道:“别装蒜!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怎么能忍到现在才来问你,但我还以为你会主动来告诉我!好吧,既然你不来,那我就亲自来问,你为什么要赶走赵初莲?这是放虎归山!他身上的线索就这样被你弄断了,你到底在想什么?”
    “不是我的主意,他真的偷了嵬山令。”
    “他偷那东西干什么?”江碧沉抱着手冷笑,“他和程百月到底什么关系?难道他想做白玉楼的堂主不成?”
    “不是堂主,是楼主。”
    “什么?”
    “唉,江碧沉,其实你我之前都猜错了,赵初莲和叛党没有瓜葛,他只不过和程百月在谋划楼主之位而已,这些天我和唐为烛一直在商量怎么对付这事,但不知怎么走了风声,他们着急了,这才作出偷盗嵬山令的蠢事来。”淳于明从容不迫喝了口茶,看着茶水中自己模糊的脸孔,忽然笑了一笑。江碧沉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偷一个小小的令牌能起什么作用?你不是在骗我吧?”
    淳于明摇头笑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那嵬山令表面上只是璧堂的令牌,但事实上是大当家遗留的在紧急情况下可以对楼中各堂发号施令的信物,而且是任何事都可以听凭它的发落,但是必须和另一枚令牌同时使用才有效,否则也只是一枚普普通通的令牌而已,所以他们才会去偷它。至于另一枚令牌叫做风雪照夜,目前由我掌管。”
    “真的?”江碧沉怀疑地打量他温和认真的脸。
    “真的,喏,这个就是风雪照夜。”
    淳于明从袖中拿出来给他看,一脸郑重地低声嘱托道:“这事别告诉任何人,即使在白玉楼中,这个也是极少人知道的机密。”一边说一边在肚子里发笑,没想到自己信口胡诌的本事也满厉害的嘛。
    江碧沉黑着脸坐下,“难道我全猜错了?他不是叛党奸细?”
    “至少他的主要目标不是你们。”虽然事实上是恰恰相反。
    却见江碧沉慢慢摇头,半晌道:“不对,还是不对。他是赵瑞的公子,怎么会去参与江湖之事?与他什么相干?”
    这家伙怎么这么难骗?淳于明不动声色地道:“就算的确不相干,你认为一个人会为了什么而参与与自己不相干的事?”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蓦然间百感交集,与其说是问江碧沉,不如说是在问自己,“无非四样东西,情、利、名、义。”
    江碧沉喃喃重复:“情利名义?”
    “他的所作所为也不过就是为了这些,究竟是其中的哪样,知道了又如何呢?”
    江碧沉紧皱双眉目送他离开,他不是傻子,淳于明语意含糊的话怎么会听不出来?轻轻敲着桌面,罢了,反正已经去信调查赵瑞,赵初莲身上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到时候就知道了。
    出了房间,一阵强烈的日光照得淳于明睁不开眼,他伸手挡在额前,看着那仿佛散发着蓝色光晕的天空,缓缓呼出了一口气,这口气似乎抽干了他的体力,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情、利、名、义。
    问得好,他却是为了什么如此殚精竭虑?
    为情?
    红袖添酒,东窗喟语,怎生的诱惑?转身相忘江湖又如何?
    为利?
    博得王侯青眼,列土封疆,权势富贵,一袍遮天,可惜那些金帛玉衣怎能抵过腰间三尺青锋和它杀出的一片清空朗月。
    为名?
    昨日太子,今日贱民,尘世昏昏一朝醒,自从拿这高贵的身躯深入烟华酒地时,就已把名抛之脑后,要名何用?
    为义?
    昔日好友分道扬镳,仅有的兄弟背道而驰,就连江碧沉也随时可能起疑。。。。。。不知当他发现他们原是死对头的时候,会是怎样震惊愤怒的表情?
    淳于明靠着墙淡淡地笑,好明媚的春日啊,自年前在嘉平和江毓儿逛街以来有多久没看见这般暖阳了?
    不多时,江毓儿蹦蹦跳跳来敲江碧沉的门,“三哥,明哥哥在你这儿吗?”
    “早就走了。”江碧沉正埋头写字,随口道:“他大概出去了。”
    “又出去了?”江毓儿失望地坐下,“他最近老在外面,我都和他说不上话,好无聊。”
    江碧沉笔下一顿,继续笔走龙蛇,“和飘瑶姐姐出去玩玩吧,别走太远。”
    江毓儿耸耸肩,也只能这样了,“我把四哥也叫上,他刚才下棋输给我了,正在屋里生闷气呢。”
    “哈哈,输给自己的妹妹,任谁也会不高兴。”
    “你也会吗?”
    “不会。”江碧沉答得异常流利。
    江毓儿怀疑地哼了一声,“三哥你好虚伪。”
    “又胡说。”江碧沉不以为忤地一笑,“去吧,早点回来。”
    “知道了。”江毓儿转身去院子里呼朋引伴,从半掩的门望出去,人影晃动,阳光满地,江碧沉慢慢搁了笔,心头竟有些发酸。
    三哥,你好虚伪。
    纵然只是一句玩笑话,之前也从未有人如此对他说过。所有人都称赞说岚王殿下处事得当,作战勇猛,为人大度有礼,即使有责备的言辞也从不当面给人难堪,实乃一位贤王,甚至连父皇也曾点头赞许他“性情温良,外柔内刚,可堪大任”——但也只是大任而已。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