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听罢无上之言,瑛媗与鸾姬俱大惊变色。继而,鸾姬慌神笑道:“皇父!这等玩笑开不得!”瑛媗亦道:“无上不可以此等言语相戏!”无上却道:“鸾儿本许嫁仲瑝,怎奈因故不得不除去仲瑝、取消婚约。我十层天其实亏欠青霄天宫一桩事,现将鸾儿嫁给伯玿,以补前过,最为合适!”鸾姬惊怒,高声道:“仅仅因为些微亏欠,就要牺牲鸾儿一生,以鸾儿为偿债之资?皇父从前绝不会这样对鸾儿!”无上喝道:“鸾儿,怎么跟皇父说的话?”那声音带着威怒,鸾姬愤懑不答。无上接着道:“伯玿与你也算俩小无猜!青霄覆灭,只剩这根独苗。皇父晋升他为青霄天帝,与最初对仲瑝的打算一般。你嫁给他,有青霄天后和十层天尊主两重身份,将来皇父再退位于你,你的尊荣享之不尽!你不愿入住青霄,照旧安居十层天,或在合欢楼,或在韶容殿,皆随你愿!”瑛媗急急辩驳道:“尊皇!此事会让鸾儿成为天宫笑柄,嫁其弟不成,反嫁其兄,这如何使得?尊皇何故骤然生出这等念想?”无上道:“如何使不得?唯有此法,才能令各层天宫众仙家诚服、体察本尊皇优恤之情,否则,仙界皆以为是本尊皇有意暗害青霄,各各恐惧成为下一个青霄,今后,还有谁会听本尊皇之令?倘或叛变,其形可知!”
鸾姬痛哭道:“皇父曾言,谁也不能欺负鸾儿;可如今,恰恰是皇父要逼鸾儿去死!”瑛媗见鸾姬悲伤,自也跟着同悲,哭诉道:“当年,尊皇一意孤行,见仲瑝诞降之象而言其祥瑞,自作主张,许下鸾儿的婚约,让鸾儿万余年来,历经苦痛;今日,尊皇还要重蹈覆辙不成?鸾儿一生的悲哀,都是你这狠心的皇父所造!”鸾姬越听越勾起一桩桩伤心往事,悲恸累叠,掩面泣不成声。瑛媗抱扶鸾姬,陪其同哭。
无上心中何忍?然自有隐衷,他只得说道:“本尊皇遍观诸层天宫,虽不乏文武全才、品貌出众的小辈,然论待鸾儿之心,莫有比伯玿更重!伯玿自幼便视鸾儿为明珠,奉给鸾儿的每一份生辰礼皆是亲手精心雕刻,周行厅里那一万多座以凤凰为题之礼,无一不透着他的真心!鸾儿,难道不该将你许给这样深爱你的伯玿,却让你一颗心继续牵挂那虚无缥缈的仲瑝?”鸾姬想起仲瑝,又哭得死去活来。瑛媗叹道:“伯玿之心,瑛媗也看在眼里!碍于鸾儿与仲瑝早有婚约,伯玿只将一切埋在心底,他确是个痴情的好男儿!可毕竟是鸾儿的婚姻,岂能连番草率?”
话说鸾姬将伯玿割舌下狱之事并未告知尊皇、尊后,此刻她想要道来,又恐怕被追问缘由,从而牵出太多的谎言与罪恶,无奈,她只得把满腔心事全部憋住,化作哀嚎。无上拍着鸾姬的肩头,宽慰道:“伯玿堪可托付!”鸾姬哪里听得进去,怒问道:“鸾儿生来只能任由摆布?”无上叹答:“皇父皆以鸾儿为重,何言摆布?”无上心中也知,此言其实苍白无力,转而道:“说也奇怪!伯玿近来总不言语,只以帛绢书字传递信息,他究竟何意?”鸾姬心惊,问道:“他还跟皇父透露什么了?”无上摇头道:“只字未提其中缘故。”
鸾姬稍稍安心,再严肃问道:“皇父一定要狠心逼迫鸾儿?”无上道:“身为十层天尊主,当为十层天考虑,嫁给伯玿,可为十层天收揽众仙家之心,鸾儿向来深明大义,该知其中轻重!”鸾姬半哭半笑道:“皇父之令,鸾儿于公于私都不得忤逆,不是吗?”无上接道:“也需鸾儿自愿!”鸾姬放声冷笑,且又疯狂流泪,说道:“自愿?鸾儿自愿?难道鸾儿不过周岁便被许给仲瑝,是鸾儿自愿?难道招仲瑝为书伴,是鸾儿自愿?后来果真钟情于仲瑝,却几番承受离别相思之苦,也是鸾儿自愿?仲瑝不得不下了凡界,失了记忆,受妖葩沧竹琼魅惑,反伤害鸾儿,莫非更是鸾儿自愿?直到鸾儿亲自将他骗下凝寂黑洞,害他魂归何处不得知,都是鸾儿自愿的?皇父!鸾儿的自愿未免也太多!”瑛媗看着痛心崩溃的鸾姬,怜惜不已,欲为其拭泪。却见鸾姬甩开瑛媗的手,问道:“皇父可否容鸾儿思量几日再作答复?”无上答道:“婚期,只在明日,鸾儿有今天的时间可以准备!”“明日!”瑛媗惊立起,说道,“未免太仓促!”鸾姬大笑道:“皇父根本不是在和鸾儿商量,皇父只是通知鸾儿罢了!至于皇母,盛装打扮,笑看鸾儿出嫁便是!”鸾姬撂下话,疯疯傻傻,驾起凤舟祥云飞出乾天殿,一路肆无忌惮狂笑,惊得整个十层天皆以为怪。
见鸾姬如癫如狂、笑声带泪、跌跌撞撞、失态崩溃,寒歌惊愕而心疼。“发生了什么事?”寒歌跟进鸾姬的寝室问道,“尊主……”却见鸾姬突然抱住寒歌,痛苦哀吟:“为何我鸾姬要生在十层天?三界皆以为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百般尊荣、万般富贵、无事不遂心、无日不欢愉,然而我这一生,何曾真正幸福?”寒歌抱住她,哭道:“寒歌最知尊主,最知!纵使三界他者皆不懂,寒歌最懂!”
鸾姬愈泣道:“我,最初的我,不见了!为了仲瑝,我狠辣,我举起屠刀,我害雪叶冰莲,我害金鳞冰火鱼;我欺骗,我骗贤宜菩萨,我骗皇父、皇母;我利用,我利用伯玿,甚至利用灵祖之名;我偷窃,我盗走了仲瑝那一世的情思,盗走了仲瑝的记忆!可是,我换不来仲瑝的爱,我根本什么也换不来!不值得,都不值得!我亦愧亦悔,纵愧悔有余,却愧悔无益,到头来,皆是恶报!”寒歌泪纵横颐,说道:“尊主在寒歌心中,永远是善良明礼的三界第一丽姝!”
鸾姬哭中又带自嘲,说道:“善良?我鸾姬可还能称得上善良?寒歌,你尚不知,我亲自将仲瑝骗下凝寂黑洞!”寒歌震恐无状,道:“原来天神突然失踪,是……”“是!”鸾姬接道,“他被我亲自骗杀!我再难见他一面!”寒歌颤抖问道:“尊主何故如此?”鸾姬答道:“为了皇父——仲瑝是皇父的灾星!”寒歌惊怔,根本不敢相信。鸾姬反复念叨:“仲瑝是皇父的灾星,灾星……”寒歌心内叹:“原来,当初天神诞生之象根本不是祥瑞,而是灾兆!可惜葬了尊主万年的情感!”
鸾姬大恸,又道:“还有你不知的,沧竹琼,她是雪叶冰莲的转世!”“什么?尊主从哪里听来的?”寒歌被一个接一个晴天霹雳打得懵然。鸾姬答道:“伯玿,他什么都知道,当年正是他向皇父出首了仲瑝!”寒歌听罢,大怒道:“枉为天神!一切皆是因他而起!”鸾姬抓狂哭问:“可是雪叶冰莲分明被我亲手斩了,她却为何不死?仙界没有、冥界没有、凡界也没有她的籍录,她沧竹琼到底是谁,她为何不死不灭?”寒歌问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尊主与沧竹琼大战,事后,她去了哪里?”鸾姬道:“她不死,我鸾姬却偏要她死!凝寂黑洞,我鸾姬再杀她一次!”寒歌震惊得早已觉得自己不是自己。鸾姬再道:“我不仅要杀她一个,还要灭她满门,是我怂恿皇父令十二武君崩摧钟鹛山!”
寒歌哀叹,顿顿,问道:“伯玿天神现今何在?”“谁让他告密,谁让他什么都知道,我只有将他割舌下狱!可他是怎么出来的,怎么到了皇父跟前?”鸾姬把头抬起,松开寒歌,恨恨道,“他明明被秘密关押在谬仙府地,却是怎么出来的?”
鸾姬愈思愈恐,错乱得重又抱住寒歌,哭道:“寒歌,我身边只剩下你!”寒歌听这话,心里更不是滋味,她道:“尊皇、尊后和众仙神皆以尊主为至宝!纵使尊皇得知尊主密里把伯玿天神惩处、把沧竹琼骗下凝寂黑洞,也绝不会怪罪尊主!尊主到底为何这等悲伤?”鸾姬哭笑道:“我鸾姬有皇父、皇母,有众仙神?可谁又真正知道我的心事,谁又真正为我做主?我鸾姬,说到底,也不过是一枚棋子!”寒歌听着鸾姬屡次自称“我”,而不是平素的“本尊主”,早也十分疑惑,更听这番话,不由得她不追问:“尊主去了一遭乾天殿,回来怎却这样痛苦?究竟发生了什么?”
面对寒歌的疑问,鸾姬冷笑道:“明日起,你要随我移居合欢殿!”“合欢殿?那是为尊主出嫁准备的居地!却是怎么个说法?难道仲瑝天神……”未及寒歌问毕,鸾姬打断道:“不是仲瑝,但我明日也要出嫁!”寒歌被唬得悚惧,说道:“尊主!这种玩笑开不得!”鸾姬再冷笑道:“我岂会拿自己的婚事戏言?”寒歌沉思后问道:“莫非尊皇从其他天宫的才俊仙神中为尊主另择了佳婿?”鸾姬挂着眼泪,笑道:“说好了下嫁青霄天宫,岂能再给其他天宫?我鸾姬是个被推来推去的玩球?”寒歌越听越悬乎,着急问道:“尊主,仲瑝天神已经……青霄天宫已经……究竟怎么回事?”鸾姬哽咽道:“是伯玿!”寒歌惊震得大颤,糊涂支吾道:“伯玿天神已经成了哑巴,难道尊皇不知?”鸾姬苦笑道:“我怎么能实言是我下令割了伯玿的舌头?”鸾姬哭哭啼啼不止。寒歌语塞良久,终于说道:“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我十层天的尊主,怎么可以下嫁一个哑巴?寒歌绝对不许!”鸾姬泪奔大笑,鄙疑问道:“你不许?你有什么能力不许?”寒歌拼命摇头道:“尊皇不可能这样对尊主!尊主可是尊皇唯一的女儿!尊皇怎么能拿尊主的一生这样儿戏?到底发生了什么?”鸾姬目光呆滞,流泪不再语。
却这时,尊皇无上的谕令下颁,略曰:
“承天启地,星河寰宇亲睹,十层天宫尊皇无上诏曰:青霄天宫奋平冥界祸乱,于九皋树新标,为三界立奇功,乃我众仙家之楷模!恨冥妖倡乱,邪祟魔高;怜青霄忠勇,正义陨灭!幸得青霄天神伯玿浴血出重围,留得青霄一珍脉,十层天倍敬倍惜之,特此晋封伯玿为青霄天帝,今日加冕,另婚许鸾姬尊主,明日成礼,以彰其功!追封青霄牺牲之众仙神另有公示。钦此。”
寒歌接罢圣旨,颤栗血管喷张,哭道:“寒歌去求尊皇收回成命!”鸾姬冷笑问:“你是觉得,你的话比我和皇母的话更管用?”寒歌愣神立住,空流泪,而后问道:“果真没有回旋余地?”鸾姬冷冷作答:“为堵住悠悠之口,我只能嫁给那个哑巴!为我准备吧,寒歌!”寒歌哀哭道:“假如仲瑝天神还在!”鸾姬惊怔片刻,而后苦笑道:“不可能!义伯父疑始天帝何等高强,尚不能生还;金鳞冰火鱼能在火山熔浆中戏游,也是杳无音信;仲瑝不可能生还!没有谁能从凝寂黑洞中逃生!”寒歌道:“时空之大,总有例外,说不定,正是仲瑝天神!”鸾姬再疯傻哭笑道:“纵使他没死,纵然他回来,你觉得他会想要娶我,还是你觉得皇父会放过他?他死了,才最好;他若没死,更是灾难!”
伯玿加冕为青霄天帝、无上从其他处调拨部分仙神入居青霄等事不需多述。
但道次日,一场盛大的婚礼举行。那群仙集拜,贺词不绝,让鸾姬忍不住要吐翻心肠。捱完了整套虚礼,等着她的便是洞房花烛夜。离开众仙宾的视线,鸾姬换上一身青素衣,执金剪,将自己曾经满心甜蜜、亲手绣制的嫁衣剪成碎片,她堕泪哀吟:“惜堪充凤食,痛已被莺含!”
却说伯玿顶着喜帽,披着喜袍,被众仙簇拥着推入新房,看着鸾姬,似喜非喜。鸾姬冷笑道:“你用的怎样手段惑骗皇父将本尊主许给你?本尊主堂堂三界第一丽姝,为公下嫁你这卑微且卑鄙的哑巴!可是伯玿你听着,休想越雷池一步,否则,本尊主即刻杀了你!”伯玿展开帛绢,写道:“哑巴,是谁下的毒令?卑微?我伯玿虽非嫡出,然继承青霄天帝大位的是我伯玿,娶你十天尊主鸾姬的也是我伯玿!卑鄙?总也不及你鸾姬和枉害青霄一脉的尊皇无上!”鸾姬怒道:“你立刻给本尊主滚出去!”伯玿轻蔑一笑,继续写道:“新婚之夜,岂有新郎君出去之理?”书毕,他向鸾姬身边靠近。
但见鸾姬瞬间现出彤丹绽羽甲,手握泰远锐,恨恨冷笑道:“本尊主劝你惜命!你不是本尊主的对手,舌头已经没了,好好留着你的眼睛和双手!”伯玿发怒,写道:“既然嫁了,就好好做本天帝的天后,尽你该尽的职责!”伯玿更靠前来。
鸾姬见状,愈恨难遏,挥剑便砍。伯玿狂怒,挣脱一身喜袍,亮出繁罡剑来挡。这一来二去,斗得那成双龙凤红烛奔泪各自哀,入对鸳鸯华卺(jǐn)吞泣分飞怨;十光仙灯暗蒙灰,香雾倒流生呜咽;铺地红缎伤道道,挂壁喜锦痕斑斑;金钟玉鼎碎片片,百宝钗环乱杂杂;至于什么合欢褥、凤凰枕、芙蓉帐,不见新人柔情暖共卧,却遇冷兵交接奋命杀!连那殿苑满庭相思树,闻声亦慨翩落叶!鸾姬嗔叱道:“饶舌而无舌之贼子,你听好,本尊主手中有金拳头令牌,你再不滚出去,教你今夜死无全尸!”伯玿收剑,再写道:“我伯玿真若命陨,你鸾姬便成寡孀,三界九皋,你依旧是笑柄!”鸾姬更恼,飞身上前,重重掌掴其面,厉声怒吼:“滚!”伯玿愤懑而去。
月挂合欢楼头,冷无温情。伯玿于客房自难安寝,静坐寻思:“沧竹琼是雪叶冰莲转生,若皂袍尊者所言不虚,其心窍血果是三界第一圣药,可愈一切疾,可解一切毒,可医一切伤,则本天帝想重新开口言语,唯有剜了她的心,取她的心窍血!”伯玿步入庭院,再思量:“依皂袍尊者之言,沧竹琼没死,然坠入凝寂黑洞怎能不灭?沧竹琼,究竟是谁?若存,其身在何处?”
且道次日,无上召伯玿入乾天殿密室,问道:“你所求已得,则解药何在?”伯玿展开帛绢,书:“沧竹琼之心窍血是也!”无上大惊,愤词道:“沧竹琼早已丧于凝寂黑洞,如何再得她心窍血?伯玿,你敢戏弄本尊皇?”伯玿摇头笑,再书:“她迟早回来!尊皇稍安勿躁!”无上愈惊,问道:“她怎么能?她是谁?”
带着疑问,话,这就该说到沧竹琼。她为救一冲跳入凝寂黑洞,飘忽忽昏迷无意识,却在一刹那,被一粒水气泡抱住。那水气泡明澄色泽,透亮含光,渐分渐广,把她的雪叶冰铠溶溶而化——至于那珍藏的箬竹和常奇的遗物,也瞬间消于无形。水气泡越长越多,逐渐生成一座楼阁。说那楼阁,外廓如钟,内里有阶有梯,有门有廊,有栋有梁,有室有房,通体明澄晶华璀璨,夺目绚烂,又似水波荡漾,缥缈浮幻。
“一冲!”沧竹琼于呼唤中惊醒,发现自己装束尽变——赤足披发,轻裹一身明澄水珠织就的裙衫。她惊愕万状,自问:“我在哪里?一冲在哪里?”她赤玉足下榻,踩在水气泡叠铺的地面,抚额自语:“我睡了多久?”茫然环视,他处皆空,回首再顾方才所躺之榻,见其上闪三字——葆元榻,她自慨:“好生别致,层层圈圈的气泡,触之柔软,卧之安然,宛如婴儿之摇篮!”叹罢,她观那四壁、地面和顶梁亦是由水气泡造就,因叠折射、反射之光,其泽斑斓熠熠。沧竹琼向门外走去,抬头,见门楣三字——初蓄闺。
她轻呼:“主人家?”几声出,并无应答。她像个初生的婴孩,好奇使然,探索周围的时空。将那楼阁的层层室室遍观,她发现,除了初蓄闺置一张葆元榻外,其余诸室皆无陈摆。沧竹琼叹叹,飞向楼阁之顶层,见那处竟有匾额,赫然三字醒目——浮生阁;另有一联,她读道:
“碌碌浮生空自忙,一心累情苦,一身为物役,谛观弹指间,逡巡皆消散!
“滚滚尘海徒自翻,满腔抒旧愤,满目极新愁,品评展眼间,须臾作灰烟!”
读毕,她思量:“我在浮生阁!然浮生阁是什么地方?书这一联,叙尽浮生之匆匆如流光飞逝,其作者谁?”沧竹琼自问毕,复自问:“终究一冲被关在何处?遍观诸室,并无他者!浮生阁如波浮动,壮丽宏伟,谁能想到皆是由气泡垒成!”她踱步于阁之脊,发现匾身“浮生”二字之对面,有一叶小小空门。“此门通向何处?莫非一冲正在其中?”沧竹琼快飞向前,且思且高喊,“一冲!一冲!”她欲入小叶空门,却被撞回摔在地,无奈叹道:“此门,目可见,足不能入,可知亦有界御!”她越是加大力道硬闯,越被撞得更远,摔得更重,运施仙法,亦难通行。屡试屡败,沧竹琼叹道:“此地或许并非一冲被关处,我得离开,去找他!”尝试后,却出不去浮生阁,她自又忖度:“或许扎破这些气泡,可得脱身!”沧竹琼几番施仙法打向气泡墙,均告失败。她这才急慌,自语:“难道我被鸾姬诓骗了?哪有一冲,哪有什么十层天最勇猛的元帅镇守?她根本是借故将我囚禁!无论如何,我得出去!”沧竹琼徘徊在浮生脊小叶空门前,郁闷填胸,慨叹:“空空楼阁,只我一身,莫非我沧竹琼将困死于其中?”她无计可施,疲累至极,只能返回初蓄闺。
却说葆元榻之水气泡,源源不断为沧竹琼输送灵力,浸润其身骨,而榻之自身,又有新的气泡生成,然睡梦中的沧竹琼一无所知。大梦初觉的她,神清气爽,仙元益添,自乐道:“不食不水,却不觉饥渴,反精神倍添,却是奇怪!”她下榻猛见一物,诧然道:“此处何时出现几案一张?”沧竹琼观之,其亦是气泡叠成,色泽鲜丽;以手抚之,暖而坚硬;敲之,“亢亢”作响。“这等奇幻莫测!凝寂黑洞、浮生阁、初蓄闺、葆元榻,到底都是怎样的存在?”忽然一个念想上心头,她匆匆飞出初蓄闺,再遍览阁中其他处,叹思,“果然,各房各室俱添新陈设!则浮生脊小叶门,是否能入得?”沧竹琼飞到小叶空门前,欲入,依旧被撞回,她叹道:“只此一处是例外!”她坐于阁梯一阶,猛然高声喊:“一冲,你在哪里?”当然,无有回应。
每酣梦之中,便有水气泡滋润其身,使其灵元益添;每醒来所见,阁中陈设愈增,或桌或椅,或几或案,或帷幔幕帘,或壶盅樽碗,或箱柜槅栏……不知过了多久,一座浮生阁,雕梁画栋,自生成辉煌府地。沧竹琼赞叹:“虽说皆是气泡汇,却有柔有刚,有素有彩,比那十层天鸾姬尊主的韶容殿更显瑰丽!”
却道,这番再醒来,见初蓄闺所添之物是一台妆镜,端坐镜前看,发现镜中者正对着自己微笑,沧竹琼大惊。她打量镜中者,除了没有那枚莲心纹案,其面容恰如自己,衣着却是相异,其发髻盘缠晶珠网,前额吊挂晶珠坠,最显眼乃是项上一条晶珠链——形如泪滴,硕大生辉。沧竹琼看看镜中,再看看自身,又看看镜中,虽不悚惧,却语塞惊怔,少顷,问道:“你是谁,为何与我生得一般面容?”镜中者却不言语,只是微笑。“你莫只顾笑,且请解我疑惑!”沧竹琼又道。镜中者依旧不答,忽而抿嘴偷笑,忽而朱口微张浅笑,忽而又侧首视他方哂笑。沧竹琼愈怪愈疑,再道:“本乃钟鹛仙姝沧竹琼,误入此地难出!你却是谁,可有助我脱身之法?”镜中者听此言,且摇头且笑出声来。沧竹琼更不解,凑近镜前,问道:“我已自报家门,你如何这般故弄玄虚?”镜中者笑容渐敛,静视沧竹琼。沧竹琼佯装威胁道:“你再不言语,我便砸烂这面妆镜,抓你出来!”说着,她抬手故作施法状。镜中者见这般情形,面露伤感之色,眼中盈盈汪泪——那泪如珠似泡。沧竹琼见状,赶忙笑道:“莫要哭泣!我不过戏言!”镜中者转悲为喜。沧竹琼直视她,又问道:“莫非你不能言语?”镜中者此时啼笑皆非,终于启口道:“你本是我而非是我,我亦是你而非是你;我泣我笑,乃是你或悲或喜;你怒你嗔,原是我或愤或恨;你却不知,我难释清!”语毕,她摇头叹惋息影。剩下沧竹琼讶然张口哑语,不明所以,呆怔久久,回过神后,道一句:“你莫急着去!”镜中者早无踪影。
沧竹琼先是一阵抱头,甩手,欲语还休,而后自问:“这是怎样虚景幻象?”继而她转身,奔走,直登上浮生脊,仰面高喊:“鸾姬,你骗我入凝寂黑洞,将我困锁在这空空楼阁——悬乎奇乎,你居心何在?一冲到底在哪里?”沧竹琼被镜中者的一通言语搅扰得心思繁乱难自已,遂对着浮生阁四壁拳打脚踢,并呼喊:“一冲,一冲,你在哪里,在哪里?”一阵乱拳飞脚后,她心郁情结,于小叶空门前蜷身坐下,双臂环抱,不停念叨:“一冲,一冲……”那双眸缓缓盈泪,说不出是哪种滋味,或思念,或愤慨,或无奈,或慌张,或惊疑……不经意中,一滴泪洒落于小叶空门,顿见那处焕彩生华,且闻金鸣击翠声。沧竹琼抬头,这方以手触门,指尖竟可穿入!她无暇拭泪,起身再往前探,手腕、臂膀亦可入。她此时的心绪难言表,总是惊、喜、疑、奇丛簇生。
门内,沧竹琼的右手边,一碑静矗立,上刻四字——时空乱境,另附言一句:“通明前世今生缘,只在半梦半醒中!”
寂寥之地,沧竹琼入目所睹,乃是鸿沟一道,布漫迷之霭、幻之云,彼岸无声,亦闻召唤。她飞身越过,落脚定睛,却见鸿沟复现。飞跨无数道,面前依旧非坦途,她自叹:“世路维艰,连这幻路亦崄巇(xiǎn·xī)!生而即如此,一障过后一障阻,险隘终究无穷!”正所谓,坚强亦有脆弱时,刚硬也带三分柔!她不知前程几何,只是一往而进,最终累倒在一片迷蒙中。
重起身,于竹庐竹榻,听见鹅语蛙啼、鸟歌虫鸣,沧竹琼环顾竹庐,所见无人,唯门墙书一联:“日月何分古今,举头同视你我!”
她立于门栏旁张望,见那不远处,悠悠荷塘水,辉映旧柴扉。深吸菡萏余香,沧竹琼信步走去,心想:“这荷塘虽不比熠莲池,然逢鲜荷渐枯之节,也别有滋味!”正值秋雨微微,她淋沐惬意,心脑爽沁,忽见荷叶丛中有一小舟,舟中有一人,披竹叶蓑,戴竹条笠,笠沿遮面,难晰真容。沧竹琼惊喜飞至其身旁,于一荷盖之上浅蹲,欲询问这是何处。恰此时,那人摘下斗笠。但见一根发簪束着紫发,细观其真颜,沧竹琼惊喜炸天,唤道:“一冲!”然舟中人毫无回应。她慌急跳入小舟,竭力高呼并挥手示意。可那人未有察觉。她伸手去拉他的衣袖,奈何,只撩起一缕空气。“一冲!一冲!我是沧琼!你看看我,看看我!”沧竹琼愈急说道。那人或是采蓬,或是翻藕,依旧不搭理。
许久得不到回应,沧竹琼忽而呆坐蹙眉,忽而自言乱语,忽而含泪凝视……无计之间,豁然惊醒,方觉是梦,再看自己,斜卧在时空乱境碑之旁。
却是碑之后,有一帘轻纱,隐隐透光。沧竹琼落寞难捱,长叹息,轻掀帘,奔光向前飞。那是一只白玉半莲纹沁血祭碟,坐在双凤衔桃绶拱首搭起的齐腰花台上。碟中红液正凝,已具针形轮廓。“这是何物?”沧竹琼来了精神,欲细观碟中之物,伸右手去执碟。却见宝焰骤燃起,她被血红光灼痛,缩手回来。她自知不可强求,叹叹作罢,而后绕台之四周观察。发现台身隐隐刻痕,她定睛读道:“一朝钟鹛崩,沁血尘针成。”她花容惊失色,怒声霎时起:“什么叫钟鹛崩?我钟鹛岂可崩?荒唐!这是哪个妖孽设的丧台?”沧竹琼怵惕而震怒,大施仙法,招招式式打向花台。然那台之坚,不可摧。沧竹琼无奈止手,不经意间又发现,桃绶盘缠着一只瓶,她愕然脱口道:“鹛舌瓶!我钟鹛的鹛舌瓶怎么会在这里?”她转目再观碟中之物,惊怪自问:“我钟鹛弟子皆取足心血,莫非碟中红液正是?其中有什么曲折?而沁血尘针,待作何用?”沧竹琼疑思不绝,又忆之前梦遇一冲,百感上涌,伤怀涕下,且感觉到被灼烧的右掌心隐隐作痛。
疲倦的她返回初蓄闺,瞥眼妆台镜,看见的是她自己的影像,慨叹一番,倒在葆元榻睡去。一经安眠,又是水气泡源源不断润她肌骨。
“高眠卧足,最是养身!”沧竹琼舒展四肢,又望镜中,笑道,“晶珠镜影,今日还来以奇言怪语惑我否?”镜中像依旧是她自己。她照旧将浮生阁中各房各室观览遍,叹道:“此番并未多出一件什物,或许这就是浮生阁最终的模样!”慨叹毕,她飞上浮生脊,迈步小叶空门。
“啊哈!”她翻个跟头落地。原来,这番再入,她又被弹回。“之前明明可以!”沧竹琼叹道,“眼泪便是打开此门之钥匙,我出来后,门自动复锁!然此刻,我并不愿流泪!也罢,只待哪时我心伤泪下,再入此门!”抬脚正欲离去,她忽觉手痛不止。“被那红光灼伤,手心里留下灼痕,我本不以为意,为何突然又痛?”她且思且张开右手掌,赫然见一块灼斑,形如火苗,色蓝紫,发光热,正如梅花碧珠簪划过托珀母晶石发出的火焰。她以左手轻抚之,却觉得灼斑愈疼痛,进而感到右手筋栗骨悚、右臂如切如割,直至痛得窒息,于那小叶空门前,再度倒下昏迷。
半梦里,又见那方竹庐、那片荷塘,依旧秋雨潇潇点穹盖。“一冲!”沧竹琼还坐在小舟中,又痛又急,抓紧珠裙袂,竭力呼喊,“一冲,你看看我!”然她有口开声,声却不入彼之耳。舟中人正叹:“繁乱时空虽大,无不落之花,无不熄之光华!我只是时空过客,无意乱入时空,于时空略添乱!”沧竹琼看着他,听其胡乱抒慨,却无法使其知道自己就在身边,那心中之煎熬正让她无所适从。却这时,一曲歌声忽起,《花有梦》,词曰:
“花有梦,自己追,不怕遥远不怕累,乘风一双翅自由地飞!不奢求,谁来陪,忧烦苦痛自己背,只求这一生无怨无悔!春去秋来冬又至,年年岁岁去不归!赏赏千娇百媚丛,究竟哪一朵最美?粉羞桃花惹人醉,芙蓉出水绽芳蕾,富丽堂皇牡丹一直最高贵;白菊斗艳凌霜催,木槿朝荣暮西垂,海棠争妍邀你同来会一会;妖娆诱惑的玫瑰,馨香可人的蔷薇,还是那严寒中依然傲立的腊梅!多少花,风雨中,笑靥昂首不流泪!打开她的心扉,却是满眼的伤悲,冷眼淡看世事轮回!”
说那音之甜柔而哀婉,词之言情且达意,声之缓急有度、高低有量,语带沉痛并激昂,总之,婉转悠扬,悦耳走心又穿肠,臻于绝妙!沧竹琼左顾右盼,不见其人片影,自琢磨:“何来女子作歌?”但见舟中人,一如她自己。他先是疑而不解,四下张望,不见一人一影,转而静心细听几多,接着戏言乐道:“莫不是这一池白莲孕出仙姝,兴起作慨歌?”说罢,他舒怀自笑,略略,附歌道:
“冷荷含香花起落,枯叶奏雨声渐沸。你问我哪一朵最美?年年岁岁,摇桨翻橹,采蓬挖藕,非为口腹!不过观那篱间,劲风撼击千竿竹;念想心间,似等前缘入我庐!”
却说沧竹琼细听女子之歌,自忖:“歌声恍从水下来!”她翩然入水,发现水底有一楼阁。“是浮生阁!”她叹而乐道,“原来浮生阁中还有别人!那女子……是晶珠镜影!”沧竹琼大喜,呼唤那女子,却同样不被听见。沧竹琼想将女子在水下浮生阁之事告知舟中“一冲”,可无奈,他依旧听不见她,看不见她;沧竹琼又想将水上舟中人告知阁中女子,然她亦看不见她,听不见她。沧竹琼两下忙忙空跑,或唤“一冲”,或唤“晶珠镜影”,却如虚无,不被听知,她最终疲累出水,歇于舟中坐,怅然独叹息!
听得“晶珠镜影”歌停,沧竹琼疑惑,复入水探看。原来,阁中女子正歌起兴,忽闻自己的歌声中夹杂另一种歌声,那声音铿锵有力又温暖多情,一时痴醉,遂停住自歌,细听对方。而舟中人歌声起后,却不闻那女子之声,他一时竟着了急,止住自己的歌声,笑道:“姑娘如何停了歌,可是怪虞契打扰?只因听见姑娘的天籁音,不觉动心亦忘情!若虞契有冒犯之处,绝非本心,还请姑娘见谅!”
正是:各存情真于心间,奈何时空不成全!
毕竟,“晶珠镜影”如何作答?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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