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时代:至死不渝

099、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太子爷一瘸一拐回了沙发上坐着,杨承瓒坐在了对面,默默无语,菊长招来了人收拾好屋子,回到沙发前被吓得顿时一激灵,只见太子爷正在盯着一张旧报纸上的文章,正是何琪骂张厚德的那篇。
    文章不长,太子爷片刻看完,心情也平复了许多,放下了报纸,朝着对面的杨承瓒,淡淡的问道:“先生近日提及‘尊孔’,有没有不顺利的地方?”
    “尊孔”即大力宣扬孔孟之道,欲恢复和维护封建纲常礼教,是为了禁锢民众的思想,从而使得民众拥戴老袁,正是应对这些人在北平煽动人心之举,换而言之,也是一种亡羊补牢的措施。
    不过,“尊孔”的推行,却是不怎么的顺利,支持的大有人在,反对的也大有人在。
    像辜汤生、林琴南这类人,原来就是旗帜鲜明的保皇党,自然都是支持的,文言文与“尊孔”总归来说,是殊途同归,不过他们表现的还算克制,并不突出。
    倒是忽然蹦出一个人来,这几日表现的甚是扎眼,天天上热搜,此人说起来大有来头,名声响的很,人称“康师”,闻名遐迩的南海先生是也,其几日内一连发了好几篇文章,赞美孔教是华夏几千年文明教化的结晶,“一切文明,皆与孔教相系相因,若孔教可弃也,则一切文明随之而尽也,即一切种族随之而灭也。”宣扬孔教是华夏的“国魂”,宣扬“欲不亡华夏乎?必自至诚至敬,尊孔子为教主始也。
    反对的自然是以何琪为代表的一些人了,他们提倡白话文,原本与林琴南等人互相发文拉扯,辩论白文与文言之利弊,岂料正好迎头碰上了“尊孔”的浪潮。
    康师就此大笔一挥,把何琪为代表的这类人定性为贬文派,并且抓典型,首拿何琪杀鸡儆猴,痛骂何琪:“道德败坏,蛊惑人心使,得风俗益又甚焉,谲觚成风,奇衰百出,廉耻道绝,大言不作,造作黑白,名实混乱,置千百年礼法于不顾,实乃大奸大恶之辈。”
    何琪如今还在生病期间,整日卧床不起,每天都要靠李绾的悉心照顾,就更别提动手写什么文章了,那些都是迅哥儿与钱玄等人写的。
    可就是这般,何琪人在家中躺,锅从天上来,被康师逮住了。
    太子爷的意思,杨承瓒明白,无非是刚被那个年轻人援引何琪的文章骂了个狗血淋头,想借这事出出气,但究极而言,杨承瓒骨子里还是个文人,不屑于把政治掺和到文化争论上来,因此草草应付一句了事。
    但太子爷可不这么想,“尊孔”涉及到他地位的稳固,一切不利的因素都要扫除,何琪他们明目张胆的反对,自然成了被扫除的行列,这是无可厚非的事。
    太子爷又翻出了昨天的一张报纸,上面刊登的正是康师点明骂何琪的文章,淡淡的说道:“吵来吵去,成何体统?”
    杨承瓒自然是看到了康师的文章,也明白太子爷的意思,显然是没兴趣,也不搭话,双目不由得望向了太子爷的身后,也就是刚刚那个年轻生命消失的地方。
    杨承瓒年轻时参加过维新运动,认识康师,多年来对于康师的种种举动也有所耳闻,在杨承瓒看来,此人沽名钓誉,三头两面,打着“尊孔”的幌子奉承,甚至比不上那个年轻人万分之一。
    太子爷被杨承瓒接二连三的无视,搞得甚是愠怒,不禁提高声音,再次问道:“先生,你认为呢?”
    杨承瓒见避不过,便随意应承道:“几个文人争论,随他们去吧,不影响大局,不必去管。”
    菊长刹时心悬到了嗓子眼,暗道不好,袁大公子此人素来心胸狭窄,自从腿瘸了以后,心思尤为敏感,忌讳被人提腿瘸,才被那个年轻人插了一刀,如今成了太子爷,哪个见到了都得卑躬屈膝,而杨承瓒竟然这么不给面子,两件事碰到了一起,今日怕是不好收场。
    菊长有心说和,但人微言轻,倒是不替杨承瓒担心,而是担心无辜被牵连的何琪,一时不敢动弹。
    太子爷手指不时的戳着桌面,兀自笑了,笑的让人后背发亮,冷笑道:“先生,果真认为无关大局?”
    杨承瓒意识到了,迟疑了,但骨子里的文人秉性促使他执拗的坚持:“他们没有违法的地方,报纸上也不应该只有一种声音。”
    太子爷将康师的文章推到了杨承瓒面前,念道:“有斯异政,举国惶骇,既已废孔,小学童子未知所教,俟其长成未知犹得为华夏人否也,抑将为洪水猛兽也!”
    又道:“南海先生所言,甚得我心。南海先生欲尊孔教为国教,欲全面恢复孔学,让孩童少年尽过孔孟之徒,我亦赞同。推行‘尊孔’既成国策,螳臂当车,便是违法,先生以为呢?”
    “不可!”杨承瓒断然拒绝,面色铁青,直言不讳:“此人道貌岸然,早年间就曾推举孔教,以便恢复清帝制,如今见前清黯淡之势不可扭转,便转头迎奉,欲故技重施,万不可被他一派胡言所蒙蔽。”
    太子爷定定的说道:“先生在成立筹安会的时候,我曾问过先生为何要接纳刘申叔这样的人。当时先生用嘉靖皇帝的话回答我的。先生说:古人称长江为江,黄河为河。长江水清,黄河水浊,长江在流,黄河也在流。古谚云:‘圣人出,黄河清。’可黄河什么时候清过?长江之水灌溉了两岸数省之田地,黄河之水也灌溉了数省两岸之田地,只能不因水清而偏用,也只能不因水浊而偏废,自古皆然。”
    杨承瓒精修帝王之道,自然要把帝王术用到极致的嘉靖皇帝研究到透彻,没想到当初随口的一句话,此时竟被反噬到哑口无言。
    “喝茶,喝茶。”菊长及时的插话,将两杯冒着热气的茶奉到两人面前,插科打诨道:“太子爷,这是我老家的茶叶,今年刚得了万国博览会金奖,您尝尝。”
    杨承瓒无心饮茶。
    但太子爷却是兴致勃勃,嗅了一鼻子兰花香,再轻啜一口,直夸茶好,接着道:“茶是好茶,你们徽州是个好地方,不单出好茶好酒,还好出人才,远的不说,前朝的李中堂,本朝段上将军。”
    “还有国手何玉白。”
    “你既是他同乡,平时私下里怕也有些往来,听说他还在伱这里兼了职。”
    说到这,太子爷品了一口茶,忽然就止住了声,乐呵呵的看着菊长笑。
    菊长被笑的额头沁出了细汗,后背上一片潮湿,大冷天的像是坐在火上烤,如坐针毡,慌乱的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连忙如实道:“我倒是想让他兼职来着,可他看不上,工资一次没收,平时去过几次,都是公务,私下里并没有什么来往。”
    太子爷道:“没什么来往,几句话总能说的上,前些日子,他出了事,也是你帮衬了一把,抓到了人。”
    菊长赶忙道:“人是抓到了,不过是个拿钱办事的,后面的还没弄明白。”
    太子爷眯着眼道:“哦?看来事情不简单嘛?堂堂一个家喻户晓的大国手,走在街上都不安全了,这么些天过去了,就抓了一个拿钱办事的,这是你们警备司的失职啊!”
    菊长身子肥胖,不能长时间站立,此时双腿已经直哆嗦了,便是这般,依旧咬着牙,艰难的躬着身子,请罪打道:“卑职一定尽快破案。”
    太子爷不发话,菊长就不敢直腰,豆大的汗珠从下巴倒流到额头,在从头发上往下滴,这幅卑躬屈膝的样子让杨承瓒深深的感到不耻与同情,随即抹过了头去,不再看,一颗心也就渐渐沉了下去。
    太子爷品了好几口茶,才慢悠悠说道:“既然还没破案,那你就多费点心,多保护保护他的周全,免得再生事端,传出去不好听。”
    菊长呼吸困难,只得憋着气,脸都胀成了猪肝色,艰难的说道:“卑职明白。”
    “嗯!”太子爷轻哼,随即起身,一瘸一拐的朝着门口走去,直至身影消失在门口,菊长再也坚持不住,踉跄跌倒在地上,喘着粗气。
    杨承瓒才回过头来,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菊长,饮了一口茶,便起身离去,背影嶙峋,犹如一截枯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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