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与轻骑兵

19 “我回来了”


    我出生在农历五月,传统月份里的毒月。据说我爸妈并不兴奋,尤其是爸爸,他不得不结婚。小时候,我在外面住的时间比在家里长,像打游击,隔几周换一户人家寄宿——都是我父母的朋友家。我开始记事前他们就离婚了,每天叫叔叔阿姨比叫爸爸妈妈多。最长在一个阿姨家住过两个月。阿姨是老师,家里有个上学的哥哥。一天晚上,哥哥带我看动画片。八点半,阿姨回家,发现我们在玩,踢了哥哥,像踢开一个皮球,他滚了几米远。我吓哭了。阿姨说,不许哭。于是就不哭,只流眼泪。第二天,阿姨端牛奶时问我有没有什么想吃的,糖果还是点心。我说小蛋糕。阿姨带我们吃了,但我记得自己一点都不想吃。那天的牛奶浓稠醇厚,喝起来像石灰浆。蛋糕是捣碎的砖。离开阿姨家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不知小哥哥会不会再因为看动画片被踢了。
    我爸后来找过几个新的阿姨。最近的一次,就在上周,我被阿姨叫醒了,去麻将馆找他,两点多钟吧。我惊呆了,因为所有人打麻将都藏着掖着,唯独我爸把所有的牌放倒了,整齐地排在桌上,仿佛开局就胡了,飞蛾撞击摇曳的灯泡为他叫好。一举一动都被牌友们洞悉,自然不可能赢。他输钱,稀里哗啦地输,一点都不拖欠,痛快得像洗牌时清脆的碰撞。一输就是几百,一晚上成千上万。法院把我判给了妈妈,但爸爸偶尔也带我住一段时间,给一些吃的,以及一点父爱。多的给不了,老是输钱,每个月只能按法院裁定的最低限额转生活费。听说爸爸的朋友说,一旦分手,爸爸总净身出户,大气地将买下房子送给走上陌路的阿姨。不知是真是假,我爸妈有很长一段时间为离婚的财产分割争执不下。
    妈妈没再结过婚,也许永远都不会结了。她的爱情停留在认识爸爸以后,怀上我之前,应该有几个月,或者几年。从那之后,她的人生和青春绝缘。她成为单身母亲,以一己之力撑起我的生活。即便日子交叉在两间小屋、水电费与煤气费之间,但她仍在照片上把温柔留给女儿。
    然而不是这样哦。我和妈妈一起的日子是长久以来的干瘪和阴郁。她是在大雨淋过的墙上画画,辛辛苦苦涂上鲜艳的色彩,最终变成一团杂乱的浑浊。每接过一碗牛奶,每点燃一根烟花,温热还停在嗓子里,灿烂的火光还没在空中冷却化为灰烬,妈妈就会告诉我,爸爸不会给你这些的。可能存在过这么一个下午,我独自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咀嚼一块饼干。对一个孩子来说,它很大,大到可以嚼到下一个世纪到来。吞咽时,我猛然发现饼干的另一侧爬了一只炸开绒毛的虫子,绿色的脑袋转悠着,仿佛在疑惑居然还有个生命正做着与它相同的事。我把饼干丢开,不哭也不叫。后来意识到,这就是和妈妈的生活。不吃饼干,我会饿死。吃了,就发现饼干被虫子爬过。当我意识到时,我已经嚼了很多年了。我只知道妈妈对我好,不知道世界上的好有无数种,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哪种。她我没学会怎么去爱。爸爸没教过,妈妈也没有。在错误的时间被怀上了、生下来,我是他们争斗的开始与延续。
    我做过一个梦。梦里妈妈出门了,几天都不回来。我求一个阿姨打电话给她。电话那头的人玩得很开心,哈哈大笑,她这辈子都没那样笑过。可她不理我。我快饿死时,是爸爸带着人四处找我。其实我一直在等他们来爱我,来教我怎么爱人。或许是这样。我等了很久,没人来过。
    小学很阳光,总想让大家觉得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也可以很幸福。没错,有不少这样健康的孩子,但我不是(好了,我明白了,知道你有个朋友就是这样的)。我没法不把他们当成普通的父母,没法不希求一点别的孩子伸伸手就轻松够到的爱。我一度以为,爸爸乐观,妈妈坚强,我要学习他们。不是这样。一个盲目,一个偏执。我每次都想对自己说,我长大了,我会有能力去建立自己的世界,那里面有稳定的关系,真诚的情感,大家相互关爱,真正像家人一样。但我还没有能力自己养活自己,也做不到不爱他们,不期待他们。我总是下意识地站在原地等,安静而乖巧,自以为是一个会被他们真正宠爱的女儿。等待他们来爱我,等待他们满足我想要被爱的期待。一次又一次,不知道多少次,我都想这样等着,等那种我自以为是的、天然的、总有一天会降临的爱。它到现在都还没有来。也许明天就来,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来。
    我想过,要是没有我,他们会不会就不必结婚,也会比现在过得更好。(嗯,我懂了,原来你身边也有认识的人是这么想的。)对,就像你说的,人不能决定自己出不出生。而且,我们想到这一点时就突然发现,原来我们都出生这么久了,十几年了,没办法回到那种什么事都不懂的过去了。除了前方,每个人都一无所有。我们要活下去。
    因此,我想,我之前的决定没错。除了等待以外,我要长大,要自己独立地去生活,去寻找一种属于我的生活方式,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它不是这种等待,怀抱着虚无缥缈的希望在原地等待。这种停滞和死亡没有区别,它只会让我的生命丧失一切意义,即便我还活着。我们不能选择是否出生,但总要想办法选择如何生活。也许命运摧毁一个人是轻而易举的,一抬手一眨眼的功夫就毁掉了。但是,人不该因此放弃选择自己生活的机会,不能把怎么生活、怎么爱、怎么死去的权利都全部交给命运。
    所以你明白我刚刚为什么那么生你的气了吧?我理解你的迟疑和犹豫,甚至欣赏这种态度:你是在对他人负责。但你也得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才行。不只是活着,不只是不伤害他人,你要去找自己生命的意义,而不是停在原地观望别人。你是活着的呀。你要行动起来。不能对他人充满期待,却对自己毫无要求呢。“望后你要怎么样,你要仔细地思量;不要总是呆呆地望着远方,不要总是呆呆地望着远方空想!”[1]信会从远方来,从睡梦中醒来吧,你的血液还在循环,你的生命远不曾凋尽。[2]别把别人都找到了,却把自己弄丢了。
    梅梅笑着望向我。
    其实你有一个非常稳定、和谐的家庭。你的家庭会令很多人羡慕,亲人间能互相包容和忍耐,即便相互释放情绪,一时不能理解彼此,也都不会记恨。对于梅梅或者黎彬来说,这是很奢侈的事。你能想象吗?直到三年前,你都生活在这样的氛围里。之后,你的父母仍想还原那种环境,但大家都知道很难回到从前了,只是在勉强互相支撑。他们还撑得住,能维持自己在家庭里的角色,你撑不住了。
    如果没有那件事,死亡还是被远远地阻挡在你的生活之外,你很可能不会去想离你生活过远的事,普普通通、健健康康地长大,然后和大多数人一样,考上大学、规划职业、组建家庭。你可能是一个合格的丈夫,甚至是父亲,体面、温和、稳重、善解人意,即便是不喜欢的事也会努力去做。在你的脑子里,除了父母教给你的家庭样式外,没有另一种模式了。然后便不用再思考什么了,可以几十年如一日地重复生活,为人称赞。
    一切都建立在这个家庭完满无缺的基础上。一旦它不是这样了,你也就发现,很多事情不是那么牢固的。
    你很幸运,有那么多人围绕着你转,关心你爱护你。你也愿意去关爱别人。但是你长久地缩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你有没有真正考虑过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你只是呆呆等自己从一个小男孩长成一个大人,想着到时候就会有答案,不是吗?或许不少人也是这样。
    可你应该是清楚,即便长大成人,也不一定会有真正的答案。也许你已接受自己注定的命运。人要是一眼就能望到自己死前几十年的日子,那也有点太残酷了。虽然很多人甚至没办法去想象未来,要为每天的生活辛勤劳碌。但是,如果你意识到了你的人生会是这样的萎缩与一成不变,你难道还不考虑任何改变吗?即便人很难真正改变自己:一辈子活在生存的阴影下,可能连认识自己都难以达到。但这三年里,你能感觉到,你是有意识地想要发现你自己的,你想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想找到自己与过去的生活存在的联系。既然如此,为什么一直畏葸不前呢?
    大概人用尽全部努力,完成的也只是普通的一辈子。但也许死的那天,人扮演的所有角色都在消退时,会有一个机会感受到使我们成为我们自己的东西,那个东西才是最重要的。每个人都会死,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活过的价值,那个对于自己而非他人来说最宝贵的价值。你的手上有他人的血,有自己的罪孽,但这不是你放弃改善自己的理由。你能心平气和地劝别人好好生活,不要辜负了生命。那你自己呢?你也曾说过,我们还很小,还有无限的可能。这话只是说给黎彬听的吗?你想变好,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怕自己的行为再次牵连别人,怀疑自己能不能真的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对你来说,比起他人,用自己的血作为代价是容易的。但要知道,人存在着,就会无时不刻地在世界上产生影响。必须接受这一点,然后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只有生命完全失去意义的时候,人才不用负责,那时的生命已经枯萎了。
    你应该行动,这不是逃避,也不是自我原谅。带着不可遗忘的过去,人依旧能迈出前进的步子,无论多么艰难。这是可贵的。往前走的那一刻,生命就在重新运行,重新进入生生不息的世界流动之中。人一次次被毁灭,但只要还把自己的生命放在前行的轨道上,他就没有被打败。他对那些有形与无形的恶心投过轻蔑而又疲惫的笑,发出嘘声:我在远离你们,你们追不上我。
    等你见到弟弟的那一天,你要保证自己能说出,一生中除了对你犯下的罪以外,我还有别的东西。有的东西像梦一样脱落,那些被反复品尝和咀嚼的欢乐与苦味。我现在抛开它们,连同已辨识不出的躯壳,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但我仍能留下一点记忆。它告诉我,世界上有过我这么一个人,也有过你这么一个人。我没把自己弄丢,也没把在我生命中陪伴过我的你弄丢。现在我来了,不算太早,但也让你久等了。我一直爱着你,接受你将要对我做出的一切。
    距离你见到他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足够你找到你生命的意义与生活的方式了。
    谢谢你,梅梅。我把好多事都理清楚了。
    不客气。你的车来了呦,我看见它了。其实之前都经过好几辆了,我们聊得太久,错过了。不过,你好像没有很急,也挺好。要回学校了吗?是去找人,还有人在那里等你?
    都是。既要找人,也有人在等我。再见了。我们下次再见。
    一定会再见到的,你也会幸福的。再见,早日康复。
    瑟缩在后排的座位上,不知过了多久,我掏出手机。快两点了,我却觉得时间过得比想象中要漫长。
    有三个未接来电,全是米乐打的。还有一堆微信消息,他在质问我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决定不要现在回他。等到了宿舍再跟他说。只是想说的东西太多太多,不知一时从哪里讲起。好在我还有时间好好思考。也许,我们见到后的第一句话会一模一样——我回来了。
    [1]梅梅的话引自冯至的诗歌《北游·12·追悼会》,其后的几句话也是在化用这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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