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与轻骑兵

25 折返


    十二月的第二个周末接连下了两天滂沱大雨,在冬日将阳台与屋顶积累了一年的灰尘冲刷殆尽。生在这个不南不北的地方,既没有舒适的暖气也没有温暖的气候,全靠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抵御寒冷。听着连绵不断的雨声,人像是被潮潮地粘到了枕头上,世界只剩下对墙壁与遮阳棚清脆的撞击,顺着水泥地面与金属床架爬进耳朵。半睡半醒时脚在被窝里四处挪移与探索,想寻找一点干燥的确认,最后触碰到的是光滑、平整与一丝丝的暖意。米乐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我不想上补习班了。我喃喃念叨。嗯。他迷迷糊糊应了声。
    手好冷。我说。我的脸和手心向来温度偏高,不像弦弦总是冷冰冰的。盖上被子后老是热得自己睡不着,每晚都会习惯性地把胳膊放到被子外面呆一会。脱臼以后我只能靠右侧睡了,搭在外面的自然是左手,印象中米乐有几次起夜时都不忘帮我塞回去。但今天没有,我也忘了及时收回它。
    疼吗?米乐问,自顾自地闭着眼睛,仍背对我,像要过肩摔一样将我的胳膊搭在他肩上,不由分说地扯进了被子。不疼。我说。看来是好了。他说着,肩膀一紧,我的手被他抱在了怀里。雨声潺潺,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又在睡着与半醒间摇晃徘徊时,他像抛开一件脱下的衣服似的,简简单单地把我的手丢了回来。好啦,还给你。他说,小嘴轻轻咂了咂,好像吹出了一个睡梦中的泡泡糖。我们不去上补习班了吧。我又重复了一遍,还加上了一句求求你。嗯,睡,先睡。他低低地回答。雨依然下个不停。
    多想长长地躺在这里呀,听着雨声,永远也不要起来。
    最终还是没能逃掉补课的宿命。但原定于下午对外校的比赛又被推迟了,第二天仍旧大雨倾盆。又延了一周,不仅是这一场,结绮和分校的比赛同样如此。为保证公平,小组赛末轮,同组的两场比赛要同时开球。而其他小组的比赛早在上周就决出了胜负,B组出线的是五十四中和第三中学,C组是理工附中与溪岭中学,D组则由卫冕冠军毫无悬念地占据了榜首,紧随其后的是桃渡中学。而在A组,外校也锁定了小组第一,唯一的悬念便是最后一个出线席位的归属。按照出线后的分组规则,A组第二会在下半区迎战D组第一,同半区的还有B组第二和C组第一,三中对理工。可以想见,志在卫冕的北川中学正在我们与结绮之间静候着下学期的挑战者。
    比赛的不断推迟是老师与家长不希望见到的,毕竟拖到十二月的中旬,离期末考试就越来越近了。同样想尽早了结悬念的还有结绮中学,形势对他们十分有利,只要取胜便能确保晋级,一次次的延宕无疑是夜长梦多。但对我们来说恰恰相反,比赛拖得越久越有利,我们会有更多的准备时间,而稳坐榜首的对手则可能有所懈怠。我们的伤病员也会有更充足的时间恢复,赵蕤的脚完全好了,而我也在十二月重新回到了训练场上。手臂的康复速度比预想中快很多,既是我自己的小心谨慎,也是年轻的身体所具备的天然优势。我渐渐找回了之前的状态,尽管几次训练时我都下意识地有所保留,不太愿意用左手扑救。这大概就是明明说的“后遗症”之一,比身体更难恢复的是心理。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受过伤的人才知道它的可怕,担心伤病再一次扑到身上的畏缩在球场上的一举一动中油然而生,许多动作都会有些收敛和不自然。我总会控制不住地想到“不会又掉下来吧”,即便肩膀踏踏实实地盖在厚实的训练服下。治疗真是个漫长的过程,从身体到心理,在病痛离开以后仍要延续。
    可惜穆铮还需要很长时间,被停赛的三位同学也没法登场。我们连凑齐首发都捉襟见肘。教练在这几周的训练中将乐奔安排到了主力前锋的位置上,学学、明明和小七都成为了陪练。但他无论在技术还是意识上都有所欠缺,在前场拿球后的选择也不够果断。和卢卡的传跑都显得缺乏默契,跟阎希搭档锋线时更是对不上点。
    组委会终于定下了时间,并决心在本月过半前彻底结束本学期的所有赛事。周六,12月13日,大家都知道这个日子意义非常。上午拉完防空警报后不久,我们就会登上校车奔赴决定本赛季生死的战场。
    全靠你了。周五的社团课是赛前的最后一练。我、米乐跟老叶早早到更衣室换好了衣服,阎希来得最早,小七也在。这回阎希没躲在门后面吓人,也没将黑板擦或者可乐罐挂在门上,更没有在我们坐下后悄悄撤掉椅子。他是我们的最后一张王牌,把螳螂藏到衣柜里的事应该是不会再做了。我走到他身边,望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说出了那句话。我明白的。他也认认真真地对我点头,穿上球鞋去外面热身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结,我们似乎都想在那个日子里拿出自己最好的表现。能在一个和平的年代自由自在地生活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但对于近八十年前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而言是只有在梦里才能想象的吧。大概是想珍惜,也想证明,我们没有浪费,也没有忘记。
    “队长,我有事想说……”
    卢卡的脑袋从门怯生生地从门那里钻了出来,东张西望,仿佛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只探出一半的身体缩在了我们的冬季校服里,手都藏进了袖子,露在外面的只有那张白皙的脸和蓬松的栗色头发。绿眼睛不安地眨着,被冻得有点发红的脸颊和鼻子微微息动。
    “怎么啦?”刚换上球鞋的我招手让卢卡进来。
    “我明天没法来了。我要回家。”
    啊?
    我们几个人都愣在了原地。谁也没想到卢卡说走就要走。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呆滞。
    “你什么意思啊!”
    最先动起来的是小七,他三步并两步地跑到门前,像把一只小羊羔抓进来似的将卢卡揪了进来。我们急忙喊他松手,他确实松了,却把卢卡逼到了白板前,直愣愣地望着他。
    “我,我……”卢卡的鼻子和嘴都紧张地吸着气,胳膊有些抗拒地抬了一半,似乎想将小七推得离自己远一点,但又不敢,只能僵在胸前。
    “你想撂挑子吗?你知不知道球队现在还剩几个人?你知不知道明天必须要赢?你怎么这么不负责任,说跑就跑!”
    他的声音不大,但那种一连串的质问和他的影子一同覆盖到了卢卡身上,从头到脚。
    “够了!”我吼了一句,“萧祺,你态度好一点!你是在跟你的队友说话!”
    “态度不对的是他!”小七甩过头来反驳了一句,又很快甩回去,“不就是上次裁判瞎吹吗?我也知道你很委屈,但球队不是你想走就走的!要走你也早点讲啊!关键时刻怎么能当逃兵呢?”
    “萧祺,你别太过分了!”老叶径直走到卢卡身前挤开了他,“你要是为球队着想的话,上一场就不该拿红牌!”我和米乐忙去摸了摸卢卡的脑袋和肩膀,他还像只受惊的小猫,缩在袖子里的手完全忘了拿下来。
    “好,好,我态度好点,我不过分。上一场最后是我的错。”见我们拦在卢卡身前,他退后了一些,声音小了点,但依旧咄咄逼人,“我知道,在他眼里我们国家的足球就是个笑话。从我们这些校队到国家队水平都很差,裁判更是眼睛有问题,管事的也是一帮废物。但这不是你撂挑子的理由。它再烂我也爱它,你们想怎么嘲笑都无所谓,就剩我一个人我也会坚持……”
    “不是,小七,你在说什么呀?这都哪跟哪?”我走过去拍了他的肩膀,“你别急。我懂你的。但卢卡肯定不会无缘无故离开球队的。”
    “就算我求你了,好吗?我们没人了,你再走我们没法踢了。何况明天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呢,没人想输的。”小七绕开我们,走到了卢卡面前。卢卡没看他,眼神游移在地板上,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害怕。
    “你看,他什么不明白。跟老外说了也是白搭。”见卢卡不说话,小七一耸肩。
    “萧祺,你怎么知道卢卡不明白?他知道的比你多得多!你根本就不了解卢卡!”米乐冲着小七的侧面嚷道。
    “本来就是!就惯着他好了!”米乐越说,他顶嘴顶得就越来劲,“球队是集体!每个人都要为它牺牲,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这样搞下去,谁都可以来校队凑热闹了!”
    “够了!你少在这里满嘴仁义道德了!你才什么都不明白呢!”
    “你们就会帮他说话,他给你们什么好处了!”
    “没见过你这么不讲道理的人!队长已经一再让着你了!被惯坏的是你!”
    “队长怎么了?队长就可以拉偏架吗?”
    “Bastaaaaaaaaa!”[1]
    见我们吵得不可开交,卢卡终于低着头喊了起来,声音又高又长,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总算是把我们的唇枪舌剑都逼下去了。氛围剑拔弩张,但至少都安静下来,给了他说话的空间。卢卡喘了喘气,努力地咽了下口水,紧张兮兮地望向了小七。
    “我知道我应该留下来的。我也想留下来。没办法,姐姐出了车祸,还在抢救。我得回去,我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卢卡讲起来还是相当吃力。一是因为中文还不熟练,二是他的小脸在抽搐,讲着讲着鼻子便又急促地吸起来,像个浮出水面在贪婪呼吸空气的人。话说完了,他也憋不住了,拽住了我的胳膊,把脸埋在我厚厚的冬季校服里,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我任他抓着,米乐抚摸着他颤抖的背,叶芮阳想递张纸给他,他没法停下来接过去。
    我现在倒希望卢卡是想走就走,无缘无故的。想着,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陡然觉得明天的胜负输赢、球队的晋级与否与人的生命相比都毫无意义。我只希望卢卡的姐姐能平平安安地活下来,等着卢卡回到她的身边。
    “对不起。”小七走到卢卡身边,沉重地闭上了眼睛,“我什么都不知道。”
    “It’s OK.我自己没说。我明白,你是为球队着想。”卢卡把脑袋从我的胳膊那里抽开了,眼泪汪汪地望向小七,那对绿色的眼睛又一次让我想到了碎掉的玻璃球。
    “是我的错。Sorry.她一定能很快好起来的,你一到家,她就又能站起来了。真对不起,我不该那么想你的。”小七用手抹自己的眼睛,并向每个人道了歉。
    卢卡放下了我的胳膊,擦干净脸,跟我们说他订好了机票,明天一早的飞机。他不敢跟教练请假,想托我们去请,并代表他和大家告别。我问他为什么不让乐奔来说。他说乐奔和他关系最好,自己没有当面告诉他这件事的勇气。
    “其实我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我还知道,明天同样是我们赢下比赛晋级的日子。我们一定赢,也一定小组出线。”眼泪流干后,他那对绿宝石般的眼睛又重现了光芒,大家都用力地朝他点头。
    “卢卡,你答应我一件事。可以吗?”小七轻轻地问。
    “请说。”
    “我们明天当然会赢。但不管我们之后是踢淘汰赛还是排位赛,下学期你还是要回中国的。我还想和你做队友。我会努力做一个好队友的。给我一次机会吧。”
    说着,小七走到卢卡身前,大概是想向他鞠个躬。他身体弯曲的那一刻,卢卡伸出了那两只罩在校服里的手,紧紧抱住了小七。
    “我会回来的。我喜欢你们,也喜欢这里。”
    “Ciao.”我从背包里掏出了那顶帽子,递给卢卡。
    “Ciao ciao.”他看到了上面的字,将它压到了栗色的头发上,转身离去前尽力给我们留下了一个饱满而持久的微笑。不知道卢卡妈妈失踪的那位曾祖父能不能看到这一幕。尽管相隔了快八十年,不同地方的几代人仍把心灵联系在了一起,像绿宝石一般闪烁,穿过了岁月悠久的风沙。
    教练知道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问卢卡姐姐的情况,然后让我们嘱咐卢卡不要急,路上注意安全。卢卡离队了,穆铮还不能复出,加上三个停赛的人,最后一节训练课在层层堆积的乌云下是那么凄凄惨惨戚戚。我们连明天的首发都几乎排不出来了。唯一的利好可能就是我坚定不移地表示自己能够出战了吧。老叶、川哥和米乐搭档三后卫,阿晖踢后腰,锋线上是阎希和乐奔,但还有一个中后场位置不知该交给谁。这种临时拼凑的阵容如何抵挡小组第一的精兵强将呢?光是教练一次次在白板上擦来擦去的背影就足够让人揪心与绝望。弹尽粮绝、山穷水尽,大概就是指这种局面。比赛的一延再延并没有让一切好起来,我们仿佛是群一败再败的士兵,枪炮不全、军容不整,却已接到了命令,不仅要保卫城池,还必须主动出击。除了残破的血肉之躯,我们已一无所有。只能用它去抵挡敌人的坚船利炮、钢铁洪流吗?或许只是几个回合的枪林弹雨,我们就全部灰飞烟灭了。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只能战斗,也必须战斗。决不临阵脱逃,也决不屈膝投降,先前已付出了无数的牺牲才走到这里,在这最后一战里无论生死如何,我们都会头顶十二月寒冷的阳光搏上一切,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最后一颗子弹。正想着这些,校车的喇叭响了,宛如穿过时间的遥远号声。集合了,决定命运的战斗会在几个小时后打响。“赐我个号令,我还能背城一战。”[2]如今号令到了,我们最后的壁垒,也是最后的希望。行囊空空,把自己裹在大衣里抵御寒冷的人只有带上剩下的憧憬,穿过大道上的两行枯木林前往远方。
    “我这次不跟你们去外校了,但我还是要来送你们的。我会去结绮中学,我有个五十四中的朋友,她姐姐是结绮中学的学生,能带我们到看台上去。那边就交给我,赛后第一时间给你们打电话。我们不在一起,但我们都会战斗到最后一刻。再见了,无论结果是什么,你都要给我高高地抬起头,像个英雄一样威风凛凛地回来。”
    我们先上了车,岳隐在车下和某人说着话。不知为什么,冬风即使是在窗外吹拂,都在肃杀中给人以诀别的寒意,久久回荡在市郊的空旷中。黑色的鸟拖长了嗓音,升上彤云低垂的天空,旋即又中弹似地坠落到萧索一片的林中去了。
    再见了,校园,曾经的断壁残垣。已经经历过了那么沉重的苦难,今天的我们肩膀就算再怎么稚嫩,也足够扛起一场小小的输赢胜败了。保佑我们凯旋而归吧。
    “Wait for me!等等!等!”
    当岳隐一言不发地将某人送上车,司机准备关上车门之际,校门口那传来一阵熟悉而响亮的呼喊。瑟缩在座位上的大家不禁抬起头,从悬浮在地平线上的云层那边,一个有些笨拙的身影摇晃着朝我们跑来,高高挥舞着那顶刻有金色文字的帽子,像举着正在燃烧的旗帜。
    那个人回来了,越过封冻的土地,在我们即将出发的最后一刻。简直是一场梦。
    [1]basta在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里都有“够了”的意思。
    [2]出自闻一多《七子之歌·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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