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姬之祸国

第78章


 
  那一年御花园中玉蕊琼花尽数开放,盛景如雪,却不及他在花丛中的拂袖一笑。 
  左相家的独女宣琉对他一见倾心。左相便恳求先帝招之为婿。孰料锦阳殿前,卫玉衡公然拒婚,原因只有四个字——有妻杜鹃。 
  宣琉对他痴迷,愿以千金之贵二女同侍一夫,但第二日,当卫玉衡携其发妻杜鹃晋见朝圣时,所有人望着那个女子,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因为—— 
  她是一个瞎子。 
  荇枢叹曰:“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罢。罢。罢。” 
  这三个罢字,断送了左相千金的一腔痴念,成就了贫贱夫妻情比金坚的一段佳话。但是也为卫玉衡此后的官场失意,埋下祸根。荃尹之争中,左相寻了个借口将他下放,从此,卫玉衡再也没能返回帝都。 
  不得不承认,但凡风云人物,想要名扬天下,都少不得地利二字。因此,离开帝都的卫玉衡纵然英才尚在、义胆尤存,却再没能做出什么大作为来。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都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姜沉鱼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感慨,而在她的感慨中,船只驰到江边,缓缓靠岸。 
  岸上边声连角起,回城的迎宾之乐,竟与其他地方不同,充满了肃穆苍凉之意。 
  一人站在列队阵前,见船只着陆,便上前一步,抱拳行礼道:“回城卫玉衡恭迎诸位大使。” 
  雨幕阴霾,红伞轻旋,伞下的男子头一抬,眉一扬,便像是有一道光落到了他脸上,弹指刹那,隽永持恒。 
  大雨哗啦啦的下着,四下里,鸦雀无声。 
  紫衣银甲,天生绝代。 
  五年岁月,几度春秋,官运低迷,前程黯淡,却没能损及他的风仪分毫。 
  他就那样撑着一把红伞,沐浴在大雨之中,表情淡然,宛若天外客。 
  片刻后,一声轻笑悠然而起,广袖白衣的姬婴步出阵列,回了一礼:“有劳玉公。” 
  这四个字,仿若一把神奇之锁,刹那间,静谧解了,失态化了,众人的神也回来了。姬婴向卫玉衡引介了江晚衣和潘方之后,众人便陆续开始下船,跟随迎宾的队伍前往驿所。 
  大雨滂沱,城中道路坑坑洼洼,极不好走,车轮不时陷入泥中,几番周折,等到驿所时,众人脚上全都沾满了泥浆。 
  怀瑾忍不住低叹道:“看来玉公这几年过的果然落魄啊……” 
  姜沉鱼挑了挑眉:“此话怎讲?” 
  “你看城中建筑,大多都是十余年的老建筑,陈旧不堪。道路又如此泥泞难走,可见在城建方面,不是不做,而是无钱可做。” 
  “你焉知那钱不是被他贪污了的?据我所知,国库每年可都有给各城拨银助建。” 
  怀瑾摇头道:“不会!玉公绝不会!一个宁可得罪左相也不抛弃盲妻的正直之人,是不会做贪污那种龌龊之事的!” 
  姜沉鱼见她难得一见的严肃,便笑了笑,不再继续往下说,随着人群走进驿所。说是驿所,其实不过是一排瓦房,比较老旧,幸好打扫的很是干净,庭院中还栽种了许多植物,郁郁葱葱,沐雨而开,为住所增色不少。 
  姜沉鱼经过其中一排植物前时,轻轻咦了一声。 
  江晚衣回头,“怎么了?” 
  “菊花莲瓣。” 
  此言一出,不止江晚衣,前方的姬婴和薛采等人也纷纷转过头来。 
  所谓的菊花莲瓣,其实属于兰花的一种,因花瓣形似菊花,又最早栽植在剑湖兰苑而得名,乃兰中瑰宝。而此刻庭院中的这株,颜色更是纯正,花瓣起蝶,联开多达20瓣以上,更是极为罕见、稀中之稀! 
  江晚衣忍不住蹲下身轻抚了一下花叶,眼中满是惊叹:“此花从来都是冬末春初开花,而现在已是夏季,竟然还可以得见……” 
  “不止如此,”姜沉鱼伸手一指,“看,那边还有睡火莲。” 
  不远处的池塘里,几朵紫莲嫣然盛开,花蕊是明艳的鹅黄色,越到边缘,颜色越深,最后过渡成紫。一眼望去,只觉颜色斑斓,好不美艳。 
  菊花莲瓣、睡火莲,平日能得见其一已是造化,此刻竟在同个地方看见,而且还生长在这么不起眼的瓦房前。恐怕那些从围墙外走过的行人们,做梦也没想到,一墙之隔,便已是终身之憾。 
  姜沉鱼忍不住问道:“此处园丁是谁?” 
  卫玉衡回身,淡淡道:“此间花草,全是内子亲手栽种。” 
  四周起了一片惊叹声——众所周知,他的妻子是个盲女,而一个瞎子竟能种出无数巧匠愁破了头都种不好的稀世之花,怎不令人震撼? 
  “那么夫人现在何处?可否许我拜见?”姜沉鱼解释道,“是这样的,家母寿辰即至,又极爱兰花,若能求得栽植之法……” 
  卫玉衡的眉心微蹙了一下,低声道:“病卧榻中,不便见客。” 
  “这样啊……”姜沉鱼难掩失望之色,只得后退几步,隐没在人群中。 
  姬婴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转身继续前行,于是一干人等跟着他缓步进屋。 
  屋内的宴席已经摆好,众人依次入座,依照惯例,姜沉鱼还是坐在江晚衣旁,江晚衣见她低头敛目,有些闷闷不乐,便凑过身小声道:“我等会寻个机会替卫夫人看病,带你同行。” 
  姜沉鱼闻言抬头一笑。 
  那边,卫玉衡斟满了酒,敬向姬婴道:“侯爷远途归来,玉衡谨代表边境山城,敬侯爷一杯。” 
  “玉公请。”姬婴回礼,将酒饮下,眉心几不可察的动了一动,但转瞬消逝,面色如常的笑道,“一别经年,翰瑜院中,玉公当年亲手种下的那棵海棠树,也已长的有两丈余高了。” 
  卫玉衡原本正经有余轻松不足的脸,因这句话而起了些许笑容,感慨道:“当初买来的是株病苗,所有人都说长不大。” 
  “我还记得言翁为了那棵树与你打赌……” 
  “哈哈!言睿号称当世第一智者,博闻强记,见识不凡,他认定的事物,本不会出错。可惜,他万万没有想到……” 
  “他万万没有想到,不但有一个嗜花如命的武状元,而且,这位武状元还有一位精于花艺的妻子。在你们两人的精心照料之下,那棵海棠树愣是活了过来。” 
  “是啊……”卫玉衡说着,将目光微微放远,他本就生的俊美不凡,此刻舒开了眉毛,放柔了眼神,扬起了笑意,便显得更加风度翩翩,“翁老打赌输了,在我家中足足待了半年,将他生平所著全都刻在了竹简之上。离京时,别的都可以丢下,唯独那些书,怎么也不舍得丢,只好雇辆牛车慢慢驮,为此还延误了十日才到回城……内子至今还留着那些书简,日日翻读。” 
  姬婴挑眉道:“若是我,延误上十个月也是要带上的,翁老亲自刻的书简,当今天下恐怕也只有这么一部了……而他自两年前封笔远游后,就与所有人都失去了联系,也不再有新作问世,真是令无数人翘首以盼、扼腕叹息。” 
  “封笔?”卫玉衡吃了一惊。 
  “嗯。” 
  “为何?” 
  姬婴沉默了一下,才垂睫答道:“据说与其弟子叶染有关,但个中真由,无可得知。” 
  听到叶染的名字,姜沉鱼微微错愕了一下。叶染是曦禾夫人的父亲,虽是言睿的徒弟,却是最不成器的一个,终日酩酊大醉,昏昏度日。言睿对这个徒弟,想必也是嫌弃之极的,没想到末了,竟是因为他而封笔的?真是意外啊…… 
  卫玉衡却并不怎么惊奇,只是呢喃了句:“叶染啊……他还好么?” 
  “叶公……”姬婴的声音转为低沉,“已于去年仙逝了。” 
  卫玉衡的眼神一下子迷离了起来,默默地出了好一会儿神才道:“也好。” 
  姜沉鱼心里好奇之极,只盼他二人再多谈一些,谁料卫玉衡却没再往下细说,只是招了招手吩咐下人们上菜。 
  菜肴端上来,很简单的两素两荤,众使臣一路上见惯了酒池肉林的宴请接待,此刻见一共才四道主菜,不禁都有些愕然——回城真的寒酸至此了么? 
  卫玉衡却丝毫没有羞愧之色,很镇定地说道:“这些都是内子精心挑选的,侯爷尝尝看,可还合口?” 
  “好。”姬婴提筷。众人见他开动,便也纷纷动筷,结果不吃不知道,一吃吓一跳。看似普普通通的菜肴,入口竟是齿颊生香,美味无比。 
  卫玉衡介绍道:“这道水煮烟笋,乃是用本城最出名的早春山的璧笋所做。工艺不难,就是需要每年开春便上山摘笋,压干后用烟火熏制窖藏,留到夏季取出,重新烹饪才能保持原味不损、生脆鲜香。” 
  姬婴赞道:“好吃。” 
  “第二道鱼香茄龙,就比较麻烦了,首先将茄子洗净去皮,打上兰花刀后在中间串一竹签,然后浸入特别调制的鲜水中,一刻后取出沥干,裹上脆皮粉糊,下入油锅,炸到定型后捞出,待油八成熟时,再下一次小炸,待得外脆内嫩,抽去竹签。最后还要调制鱼香酱汁,掺入腰果末浇上。这才算真正完成。” 
  姬婴笑道:“看来玉公不止嗜花,对食之一道也研究颇深啊。” 
  “另外两道清蒸鱼、鸳鸯锦菜羹,我就不多细说了,免得有搬弄之嫌。”卫玉衡这番解释完毕,众人顿时刮目相看,原本觉得寒碜简陋的菜肴,立刻变得稀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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