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春风尽余欢

第21章


  他说:宏修,如果有一天我非死不可,我宁愿由你来动手。
  杨宏修抱着酒坛,摇摇晃晃回到屋子里,扑倒在床上,抓着被子,低声轻唤:子奚……
  他曾以为建功立业、加官进爵、名垂青史,将是他毕生所求。为了父亲,为了妹妹,也为了他自己。却恍然发现,所有的这些全部加起来,比不上那人一声低语一抹微笑。
  原来那些他曾以为他需要的,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那天夜里下起了雪,杨宏修早上酒醒,扶着额头推开窗户,抬眼望去,目之所及,白雪皑皑,一片空落。
  折二十 青原白鹭万松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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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过后是十五上元节,上元节这天晚上,太子妃染上风寒,随即恶化,一病不起。
  杨宏修接到消息进宫时,太子妃已经连坐起来都困难了。
  所有的御医都摇头说无能为力后,太子屏退众人,独留他与杨宏修陪伴太子妃走完最后一点时间。
  太子妃望着杨宏修,气若游丝:“哥哥,对不起,要留你一个人了……”
  太子握着她的手,眼中含泪,笑着说:“别担心,还有我。”
  太子妃唤道:“殿下……”
  这是她生命里最后一句话。
  太子妃去后没多久,杨宏修奏请辞官。
  皇帝将奏折压了三天,最后批准。
  变卖家产、遣散奴仆,全部处理完时,已经是初春。
  杨宏修离开京城那天,以父礼叩拜杨伯,谢他多年为杨家操劳。杨伯连忙将他扶起,老泪纵横。
  他一身从简,骑马出城,京郊十里的凉亭外,遇到一名素衣蒙面的女子。
  女子揭下面纱,杨宏修认出这是曾在皇帝家宴上见过两次面的六皇子生母,贤妃娘娘。
  杨宏修不明所以,下马欲跪,被贤妃阻止。
  “出了宫就不要当我是宫中之人了,”贤妃微笑道,“我娘家姓穆,你要叫,就我穆夫人就好。”
  皇姓不是穆,贤妃却让他叫她穆夫人,杨宏修不免奇怪。
  贤妃又说:“在此等候将军,是为了一件私事。”
  “夫人请讲。”尽管怀疑,杨宏修还是按照女子要求的称呼了。
  “我有个姐妹,十多年没见了,日前才知道她的下落,想托将军帮我送个信。”
  贤妃说着取出封信来,杨宏修接过,只是一个普通的信封,火漆封牢,加盖的印章,却是个“裴”字。
  收信人是朱芙蓉,地址在京城东北方向的辽州浔阳城。杨宏修从来没有去过辽州,只听说那里大部分都是雪山。
  “不知将军可否帮我这个忙?”
  “夫人放心,在下一定将信送到。”想着走走没去过的地方也好,杨宏修应下了。
  贤妃戴上面纱,临走前嘱咐:“务必请杨将军亲自将此信交给我那个姐妹亲收,如果她不在,交由她的弟弟代转也可以,除了你与这两人,任何人都不可碰这封信。如果情势危急,烧了它也无妨,但若如此,也一定将我曾写信这件事告知我那个姐妹或者她的弟弟。”
  杨宏修听贤妃说的郑重其事,也跟着小心起来,认真将信贴身放好,方才上路。
  进了辽州地界没多久,道路崎岖起来,加上冬雪初融,地面易滑,马走的慢下来,杨宏修到城里添置衣物,顺便打听了路线,朝着浔阳城缓缓前行。
  浔阳城在辽州最大雪山群的偏南方向,是最靠近那片雪山群的州城。城北不远处有一条大河叫浔河,浔阳城因它得名。
  杨宏修赶到浔阳城时已是四月,这里却还是初春的模样。
  按照城中居民指的路,杨宏修牵马走到一间酒楼前,停了下来。
  未央楼。
  正是信上所写最终的目的地。
  杨宏修将马拴在不远的拐角处,踏入未央楼的大门,找到掌柜,问起朱芙蓉。
  掌柜是个小老头,瞄了他一眼,说:“没这个人。”
  杨宏修怔了怔:“是穆夫人托我带信给她。”
  掌柜又瞄了他一眼,皱眉道:“她不在,年后就走了。”
  “那么她弟弟在吗?穆夫人说,交给她弟弟也可以。”
  “他出去了,你给我吧,我会转交给他的。”
  “穆夫人交待一定要我亲自转交。”
  掌柜不耐烦了:“信不过我,你找茬是不是?”
  杨宏修不为所动:“晚辈不敢,只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晚辈既然答应了穆夫人,就要说到做到。”
  掌柜反而笑了:“好个受人所托忠人之事,那你明天来吧,子奚上山了,不知道今天会不会回来。”
  杨宏修当即愣住。
  “您说……谁?”
  掌柜被他的样子搞糊涂了,左右看看,好像没什么不正常的。
  “朱芙蓉的弟弟啊,你不是要找他吗?”
  “你叫他什么!?”杨宏修几乎暴跳而起,一把抓住掌柜正放在算盘上的手。
  掌柜的嚎叫着甩开,大骂:“滚!哪来的野猴子!”
  杨宏修慌忙中顾不上道歉,还要再问,已经被三两个跑过来的青年往外拉,拉到门口,就听身后一人唤了一声:“旺财,别跑!”
  杨宏修应声回头,骏马依然神采飞扬,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向天甩了甩头。
  一人身着杂色毛皮的夹袄,小跑过来,又在看清他的脸的时候,停下脚步。
  远远地对望着,杨宏修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挣开身边人的拉扯,他拼命朝那人跑过去,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一切都是梦,他一松手,怀中的人就会消失,他一睁眼,眼前又是一片空落。
  温热的液体落在他脖颈肩,深埋记忆五年的声音在耳边轻唤——
  “宏修……”
  没想到会在自家门前上演这一幕,未央楼的掌柜、小二、客人甚至连厨师都跑出来看热闹了。
  杨宏修脑中只有怀里的人,谁拉也不动。
  玉卿书哭的泪眼模糊,理智不在状态。
  最后是与玉卿书一同回来的未央楼的大老板,指挥他的小师侄直接把这两人给点昏了,然后又命众人将昏了还不撒手的两人一同抬回后院厢房。
  过了晌午,杨宏修先醒过来,玉卿书还在睡。
  杨宏修搂着他没有动,看着怀里的人,总算放下心来。
  晚上玉卿书起来时,杨宏修的手臂已经麻木没有知觉了。
  未央楼的掌握让人把饭菜送到房里,二人均是一整天没吃东西,很快把饭菜扫光。
  玉卿书忍不住笑着说:“宏修,我第一次看到你吃这么多。”
  杨宏修看着他不说话,目光柔和的能溺死个人。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杨宏修才想起怀中信件,摸出来交给玉卿书。
  玉卿书听说他辞官,接过信的手抖了抖,又听说太子妃病逝,心下了然,不由感伤。
  他们两个,现在都是孑然一身的人了。
  “寄给大姐的信应该写朱家的地址,送到我这里说明是我的信,”玉卿书拍拍杨宏修的手,示意他不用担心,“顺便告诉你,我大姐闺名芙月,玉家的嫡长女,早年离家出走了,现在还在官府通缉的榜单上呢。”
  玉卿书小心地拆开信封,里面一张纸,四个字:望自珍重。
  “是穆姐姐。”玉卿书缩在杨宏修怀里,“当年就是穆姐姐救我走的。”
  “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杨宏修揽着玉卿书的背,问道。
  “嗯……就是皇上突然决定派人暗中除掉我,穆姐姐不得不临时改了计划,借皇上密使的手让我诈死逃走。那天我正要出门去玉兰香,碰巧陈大人来来我,他跟我商量……让我离开你的事,正说着呢,皇上的密使突然推门进来,陈大人没办法,只好离开。不过我马上就知道那个密使有问题,他说奉皇帝密令除掉我,可如果真这样,他直接神不知鬼不觉地动手就是,何必非要让陈大人先离开?我正要问他,却被他给敲晕了,等我醒来,已经身在京城之外,往南走了。”
  “为什么不找人传给信给我?”杨宏修微微皱眉。
  “我想来的,但是带我走的那个人不让。没办法,我就想,先把母亲交待我的事情办好,然后再想办法通知你。”玉卿书看杨宏修不解,补充道,“我被母亲逐出玉家的时候,母亲交待了我一件事,玉家祖传宝剑和武功秘籍其实都没有被毁掉,而是藏起来了,母亲让我去把这两样东西找出来,然后交给真正的‘玉卿书’。”
  杨宏修愣了下:“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没有。”玉卿书摇了摇头,“当年母亲在街口看到的就是真正的玉卿书,只是杨老将军对她说,玉家已经结下这么多仇人,把小公子接回去怕又生灾祸,不如效仿先皇后,将小公子送出玉家教养。母亲认为有理,又怕别人怀疑,才编出一堆理由,把当时刚好也在街上的我接回家做养子,而真正的玉卿书则交托给了武林中的朋友。”玉卿书指指窗外,“就在那片雪山之中,他师承一位裴姓高人,跟对方一起姓裴。”
  “我北上辽州,来此办完了事想给你传个消息,可带消息的人回来说你已经不在京城了,还说京城正乱,每天都有人被拉出去……我又想把信送到西南,人家说皇上在整顿各地官署,这个时候当官的最怕出什么差错,我怕给你的信让别人知道了……连累你……”
  “再后来,听说你在西南做的很好,那么多年那么多厉害的将军和官员都没解决的问题,就在你手上解决了,我想……”玉卿书说到这里,低下头,咬着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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