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真歉然一笑,道:“真不好意思,又让你装肚子痛了?”
小苑掩唇轻笑道:“不,这回我向他们说头痛,其实那些都是老主顾,也没啥关系。”
微微一停,小苑走到放置着七弦琴的几旁坐下来,柔声道:“小邵,既然你心情不好,让我弹一曲帮你散散心,消消气,如何?”
躺回卧榻上,邵真合眼说道:“太好了,小苑,你就弹那曲……”
语没完,小苑已娇声笑道:“放心,我不会忘记你爱听的那曲‘孔雀东南飞’,小邵,你听完以后,一定会说,我弹得比以前更好了。”
说着,轻撩罗裳丝袖,纤纤玉指,轻轻的在琴弦上一拨,但闻挣然一响,清脆至极……
但只见小苑如削笋般的十指,一忽儿快,一忽儿慢,灵活而又显得姻熟的拨动着琴弦。
于是,一曲《孔雀东南飞》便悠悠扬扬,有如行云流水般的响起来……
赫,果真弹得好,但听缕缕琴声,如泣如诉,哀婉动人,一手垫头,一手随合节奏拍大腿,邵真忍熬不住似的,忽地开口轻唱起来……
飞来双孔雀,乃从东南飞,
十十将五五,罗列行不齐。
忽然卒疲病,不能飞相随,
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
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
吾将负汝去,羽毛日摧颓。
乐哉新相知,忧来生别离,
踌蹰顾群侣,泪落纵横垂。
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
低沉的唱及此,邵真忽似呛了嗓门似的,一阵暗哑……
小苑正弹得入神,也就轻启红唇,珠圆玉润也似的喉音接下去——
关关幽相远,哀哀鸣相啼,
殷心伤泣血,泪目与诀别。
见汝西北堕,吾何东甫去……
小苑显然是这里名妓,单这手琴艺和美妙歌喉,便叫人回肠荡气,愁肠百结,但一曲未完,邵真忽地挥手叱道:“小苑,不要唱了!”
琴声与歌声戛然停住,小苑那张秀丽姣美的脸庞儿,涌上一团惊愣,她拂裙起身,疑步走到邵真身旁,诧异道:“小邵,你怎么啦?”
忽地,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邵真咬了下牙,说道:“没啥!小苑,我想谈正事了。”
深沉的注视着他,小苑道:“别骗我,你的眼角还留着一滴泪光呢。”
连忙别过头去,邵真快步的走到桌旁,斟了杯酒,一饮而尽,一刹时,他脸上的表情很快正常下来,微舒了口气,道:“我是被你的歌喉打动了,小苑,你果真愈来愈不简单啦,连我这铁心石肠的都要被你赚去眼泪哪。”
默默的注视了他一会,小苑转身在一张扶手雕有花纹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伸出两只雪白如脂的玉手,在地上的灰色火盆里取暖,美眸怔怔的望着火星,一语不发……
纳闷地在她身旁的另外一张太师椅坐了下来,邵真迷茫的望了她好一会,问道:“小苑,你生我气了?”
一动也不动,小苑道:“没有,我只是在回忆一件事情。”
微一愣,邵真道:“愿意说给我听听么?”
用铁夹拨动了一下火盆,扬起一撮轻微的青烟,小苑启唇娇道:“我在想,三年以前我初下海沦为风尘女之时,有个客人硬逼我陪宿卖身,幸好你挺身相助,使得我保存清白之身……”
轻咳了一声,邵真打断了地的话道:“小苑,你忽然提这作啥?”
两眸依然盯着火光,小苑继续道:“三年多了,哦,好快,不,我应当说三年来度日如年,像三万年那般的长,但不管怎么说,我总算熬过了这些日子,快了,就要替爷还清债务……”
望着她,邵真忍不住似的又插口道:“到现在,我还不明白,当初,我替你赎身,你为什么不答应,偏要受着这种活罪。”
淡淡的笑了笑,小苑道:“也许,我生来就是这般的贱骨头。”
摇了摇头,邵真轻叹道:“啊呀,别再说了,否则我又要咬牙切齿了,天底下像你这种硬骨头,死也不接受人家帮助,可能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真是莫名奇妙!”
闭下眼帘,再睁开眼,小苑缓缓说道:“人就是要有骨气,你不是常常这样说的么?”
没好气的,邵真道:“骨也不是这般骨法,唉,别说了,再说,我就要中风啦!”
扬了下柳眉儿,小苑道:“最迟也不过个把年头,我把债还清之后,便脱离这魔窟……”
邵真哼着声打断她的话,又道:“算了吧,何不再干下去?这种事儿既轻松又不费事,银子一把一把的滚滚而来,我只恨自己生错了男人,现在……哼!”
抬脸凝视,小苑抿嘴道:“小邵,不要挖苦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关心我?三年多来,不,自我出生以来,除了我爹娘,我再也没有发现第二人像你这样凭白的,没有企图的来帮助我,为什么?”
避开她的眸光,邵真走到桌前,用手检了块肉,一把塞入嘴里嚼着,唔声道:“今儿个你是怎么啦?莫名其妙。”
倏地走到他面前,小苑辣辣的逼视着他,道:“你才莫名其妙,小邵,我今天一定要你说,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摊了下手,邵真走开去,仰首望着壁间上的诗画,淡淡道:“我说过,我是个武林中人,我杀的人太多啦,怕死了,以后在阴间受罪,所以趁着没死以前,多行些好事,这也不过是为了我自己打算啊,小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穷嚷嚷啥!”
站到他身边去,小苑如蛆附骨似的瞪眼道:“十八年前,当我是三岁孩童时,你可以对我这样说,现在我过了年就二十一岁了,小邵,请你对我说二十一岁的话!”
转身望着她,见她一脸正正经经之色,邵真无可奈何的张了下双手,道:“好吧,我就实说了,小苑,你是天生贱骨头的不愿人家帮助,而我和你正好相反,天生的贱骨头喜欢做些自以为是善行好事。这样,可以了吧?”
瞪着他,小苑道:“你是把我当成可怜虫,所以才同情我,帮助我?”
显然感到不太对劲,邵真连忙道:“小苑,你说哪去了,你说得好,你又不是三岁小孩,你看不出我一直拿你当我的好朋友看待么?嗅,老天!”
“朋友?说得好。”
两眸一直跟着邵真,小苑咬了咬银牙,气怒非常似的说道:“小邵,你既然认为我是你的好朋友,那么,你为什么骗我?”
一愣,邵真拍了下额角,苦笑道:“小苑,你今天没喝醉了酒吧?你简直扯到九霄云天外太白金星老头儿的毛坑里去啦,我骗你啥来啦?”
望着鞋尖,小苑委屈似的道:“方才,你那举动,你那神情,以及你那样子,明明告诉了我——你有不愉快的心事,你硬说没有,这,这不是骗我么?”
恍然的张了下眼,邵真道:“说了这么老半天,兜了这么大拐弯,原来指的是那回事呀?”
仰脸凝眸,小苑道:“小邵,你这样对待我,未免太不够朋友了。”
邵真忙道:“我这人,话好说,最怕人家拿这顶帽子打我了,小苑,我几乎要很不高兴的说你含血愤人了。”
凝着神情,小苑道:“朋友相交,贵在坦诚,你有心事,不愿告诉我,这怎么算得上够朋友?”
微微一停,接着道:“也许,你认为向我说了,我这孤弱女人家也帮上不忙,无济于事,是么?”
在桌席上坐了下来,邵真斟了杯酒,轻呷浅饮着,他没有阻止小苑继续说下去:“许久以来,你一直这般关心照顾我,我欠你太多了,说这种话,你听来或许觉得俗了点,但假若你换了我,你就会知道我心中对你的感激,我无时无刻的在想:我应当如何回报你?但只恨我自身处处有着你帮忙的地方,而你却从来没有。现在,我好不容易发现有了,你却不愿意对我说,难道说我们之间的友谊是建立在一头轻,一头重——只许你来关心我,不容我去照拂你的不平衡,也可说是不平等的情形之下么?”
一口气说完,小苑有些激动了,续道:“我知道,我刚才也说过,我一个孤弱女人家没啥大力量,或许帮不了你什么忙,但你决不能连我这最起码的回报权利,也一并抹杀了啊!”
静寂了半晌,邵真放下杯着,喟然道:“小苑,你是善良的,美好的,我以前这样说过,现在依然这么说,将来,或许我还愿意这么说,我总认为善良的人是应该受到帮助的,这也是我所以愿意帮助你的原因,尤其你为了替令尊偿债,不惜葬身污泥,这种孝心,天都可感,何况我是一个人?而且你在这种纸醉金迷,秽声蚀影之下,难能可贵的出污泥而不染,始终保持住你圣洁的灵魂,这,认真讲起来,或许也算不了啥,但无可否认的,如今的世界已被势力,现实,贪婪,邪恶,暴力,乖戾所允斥,你这一点点的圣灵,也就相形更显弥足珍贵了!谁曾经说过:自助,而后人助,而后天助。我愿意帮助你,也不过是因为你自己愿意帮助你自己罢了。”
说着,走到她跟前,定定的望着她,邵真接道:“小苑,谢谢你关怀,虽然我并不祈望你回报我什么,但你坚定了也证明了某种人是可以帮助的。小苑,我诚心的,非常原意接受你的关注,只是有些时候,有些人虽有困难,但这种困难却不是第三者可以协助解决的话,那他是不是应该隐而不言?”
摇了下螓首,小苑盯着他道:“我不同意你的说法。天下没有解不开的结,问题是一个人愿不愿意专心凝志的,持之有恒的去解决它罢了,我不相信世上有不能解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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