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站的黄昏

第9章


  他沿着那些荒弃的集材小道走了很远,终于发现这里的开发正是按照他们当时所测绘的蓝图进行的。那些纵横交错的形状他太熟悉了。他甚至能够记起哪些片段是自己亲手所绘,当时这些小道在图纸上一条一条地延伸进那些最浓密的树林,它们曾经唤起他多少的憧憬啊!而现在,它们却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荒落了,寂寞了,甚至不再有人走上它。拖拉机和推土机所留下的深深的痕迹中积满了水,旁边生起了茂密的草丛,这里的变化和发展,早已远远超出了他们那时所能设想的范围。
  他走上了一个山头,站在一块巨石旁,远远地看到了蜈蚣河,闪闪的河水在稀疏的数影中蜿蜒而过,紧贴着小城绕了一个圈,然后流向远处的山谷平原,这个河湾原来是看不见的,他仅仅是在图纸上看见过它的形状。而现在它完全显露出来了。站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小站的位置,差不多正好被覆盖在了这个城市的边缘上。
  这时,他在万绿丛中看见了一点紫红色。那是一个穿着红色外套的人,正伫立在一片新生的人工林当中,很久也没有动一动。那人很远,很小,看不太清楚。这情景引起了申涛的注意,于是折向那个方向走去。
  他渐渐看清了那个人。那是一个穿着薄呢大衣的满头银霜的老妇人,她拄着根细细的手杖,似乎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上面,正对着面前的幼林呆呆的凝视。似乎是感觉到有人来,她转过身,两个人对视着站住了。
  "请问先生,您对这一带熟悉么?"老妇人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问,举起干枯的手,指了指四周。
  "是的。"申涛客气地回答。
  "这里原先是些什么?"
  申涛大致判断了一下:"二十年前是一片松柞混生林。"
  "有一个很大的水泡子,在什么地方?"
  "在河上游,离这里还有两道冈。"
  老妇人凄怆地向那个方向望了望。她显然已经没有力气再走到那个地方去了。
  "您到过这里?"申涛十分奇怪。
  这个显然归自海外的老妇人伸出四个颤颤的手指:"四十年前我在这里......"
  看到她想离开那里,申涛踏进林中潮湿的而柔软的泥土,扶住了她。老人的身体单薄而衰老,干枯的得就象一片凋零的树叶,仿佛一阵风都能给她带来一阵颤抖,老妇人谦恭地道着谢。走回小道的时候,又向他深深地弯下了腰。这饱经风霜的老人使申涛很不放心,便陪着她向回走去。
  "您从哪里来?"申涛问。
  "韩国。就是你们说的南朝鲜。"
  "您是本地人?"申涛注意到了她那已不太精熟的中国话中仍然带着浓重的东北乡音。
  老妇人停下步,从怀中摸出一张名片递给了他。他看了一下,上面用朝鲜汉字写着"光州平山道一千九百一十四号隆森店主冈山千树子(日本国侨民)"。
  他惊讶了:"您是日本人?"
  冈山点点头。
  他们在浓荫密障的山林中缓缓地走着,冈山对当初这里大不相同的情景依然记忆犹新,不时对沿途的一切发出细细的询问,申涛尽自己的所能,一一告诉了她这里何以会发生这样大的变化。他们谈了很多。当她得知申涛当初仅仅在这里工作过一年多,并且也已经离开这里将近三十年了的时候,她在桥上站住了。
  "唔,原来并不是只有我才回来寻找旧时的梦。"她自语似地说着,然后有些冷淡地问,"可以给我你的住址吗?"
  申涛告诉了她。
二十四
  申涛没有想到冈山当天晚上便会来访。她换了一身灰色的便装,气色比白天显得庄整了一些。申涛迎进房门,请她在沙发上坐下了。
  申涛冲上茶,静等她开口。
  "我想请您讲讲您在的那个时候小站的情景,可以么?"
  "您都关心一些什么呢?"
  "一切。"
  于是申涛一边回忆着,一边尽可能地讲述着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屯子里的很多人,那些往事渐渐地使申涛自己也深深地沉浸在里面了。但他没有提起自己的房东,没有提及秀秀。
  当他讲完了抬起头的时候,冈山却用枯涩而潮湿的眼睛望着他,直直地问:"那么您在的时候,屯子里是不是有过一位漂亮的姑娘?"
  申涛一下子愣住了。难道是秀秀吗?难道是秀秀吗?他呆呆地望着冈山,心脏不可遏止地跳动着,好半天没说出话来,谁?她说的是谁?这怎么可能呢?冈山的脸上透出了疑惑。随后便细细地审视着他,一阵痛苦的浪潮扑进了他们心中。他无言以对,只好把头垂下去了。
  "这么说,是有这样一个女孩子?"
  申涛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说?"
  申涛没说出话来。
  冈山坐直了身子,神情已变得异常庄重:"您喜欢过她?"
  申涛不可能再回答别的。他的十指交织在一起,用力点了一下头。
  "那么。你把你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冈山的话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申涛讲了起来。他的心在流泪。他讲了许久许久,一直到窗户上泛起白色。冈山几乎没有再说话,只是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当申涛讲到他陪着秀秀神情黯然的爹娘回到已经空空荡荡的家里的时候,冈山一句话也没有说,站起身推开门,摇晃着苍老的身影,撑着手杖慢慢地走了。
二十五
  申涛在小城迟延了三天,没有再见到冈山。他寻找秀秀的企图也一无所获。这里最早的住户,和那些最早开发它的人们,都已经风流云散了。
  现在他不得不带着他的全部惆怅离开。冈山的出现,给小站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以往的事情也许会更加不清。在小站,究竟是曾经发生了一些什么呢?
  可是当他在第四天早上准备离开的时候,却收到了一封冈山约见他的信。
  那是一个不大的宾馆。冈山正深深地靠在沙发里,静候着他的到来。
  "准备走了?"冈山没有起身迎接,只是指了指沙发请他坐下,默默地看着他,满眼都是疲惫和失望。"为什么不去找秀秀呢?"
  申涛张了张手,没有讲出话来。
  "她不值得您再去找?"
  "不!"
  "这么说您找了?"
  "是的。"
  冈山转过脸,不说话了。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找到秀秀。"
  申涛不紧苦笑了。他又何尝不想找到秀秀?可是人海茫茫,到哪儿去找呢?但他又无法拒绝这个悬隔在海外的老人。这时他感到自己必须问些什么了:
  "请问,您是她的什么人?关于她您能不能告诉我一些什么呢?"
  冈山未置可否地闭了一下眼睛:"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她的故事,也许听了这个故事,您才会真正地知道小站。"
  "故事?"申涛大为不解。但是他预感到会有什么东西在他面前出现了。
  冈山开始讲起那个传说。申涛和勘探队的任何人都没有听说过它。这个小站人始终守口如瓶的故事,把申涛的心紧紧地攫住了。
  阳光射进禁闭的窗户,将冈山阴暗的身影笼罩在明亮的烟雾里。她静静地吸着烟,缓缓地追述着那些环环相扣,似乎永无底止的古老往事,一直讲到那个随人远去的淑贞......她讲得平缓而冷静,甚至那苍老的声音都不再颤抖。申涛却知道她心中早已老泪纵横。看着她那疲倦的、强忍着哀伤的侧影,他突然想象出了她年轻时的模样。
  人间有多少事情,永远都没有答案。可是申涛却在这里找到了它。
  在相对无言了许久以后,冈山突然凄凉地一笑:"我给您讲了一个荒唐的故事。"
  "不,您把我人生中的一个未解之迷解开了。"
  冈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所以,当秀秀站在您面前的时候,在她背后站着的,就是这个世代相传的可怕传说。小站从来也没有人能征服它。可是当只有您才能做到这一点时候,您却松手了,您知道秀秀当时是在做着什么吗?她是在做小站的人从来也没有做过的选择。这时她需要勇气,需要思考,需要您的帮助和指导。可是您却让她一个人去承担了一切。您在最重要的时候撒了手,又在最后的时刻赶走了她。您把小站最后的机会毁灭了!"
  冈山终于泣不成声。
  "小站是那么的驯顺和善良。它在这里存在了三百年,现在已经消失了。这三百年中,它做过了多少温柔的梦,可是从来也没有人理会它,天下没有一个地方没有它的骄傲,唯独小站至今也不能宣称它曾经得到过什么样的爱。这又是为什么呢?......"
  申涛将十个手指深深地插在自己的头发中。冈山的诘难和责问,把他感情最深处的那些东西触动了,可是面对这个哀怨的老人,他能说什么,又能做什么呢?
  "所以您不能再一走不返。您应该找到秀秀,把应该还给她的东西还给她......"
  申涛坠入苦网,不能自解,一个他从未认真去想过的问题,把他难住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静得可以听到遥远的市声。冈山端然坐在那里,等候着他的回答。
  往事一幕幕展现出来,久别的面容一个个浮上他们的心头。他好象又看到了秀秀爹娘善良的面孔和他们那惊慌的神色,又听到秀秀快乐的欢笑和那撕裂人心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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