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的薛定谔

第三百八十五章 慧根


    林金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想起那些童年,感到内心真实的感觉在一点一点充盈。
    家人都希望林金荣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因为旁边有烧煤油的火炉,可以让林金荣睡得舒舒服服。但林金荣却不答应,坚持像以往一样,睡在有加盖的后门廊里。那里装了六扇窗户,可以看得见光秃秃的棉花田和更后面的松树林。林金荣把所有窗户打开,把睡袋铺在后门廊的沙发上,然后钻进睡袋,头埋在里面。不过,等家人都上床就寝后,林金荣就爬出睡袋,重新穿上夹克,戴上有护耳的鸭舌帽,把全身罩在尼龙披风里,像个披着裹尸布的和尚那样,走到棉花田里,大踏步向前走。大地覆盖在被月亮照得银光灿烂的霜雪里。路下方那个老墓园也在霜雪中闪闪发光。附近的农合的屋顶白得像一片片白板。林金荣走过一片片棉花田,身后跟着老包、乔纳家养的小仙蒂和其它几只流浪狗(所有的狗都喜欢林金荣),一直走到树林的前面。对上一个春天,林金荣曾经辟了一条小路,通往林金荣最喜欢坐在其下打坐的那棵小松树,如今路还在,它的正式入口也还在。这个人口,由两株平直而等距的松树构成,它们就宛若两根门柱。林金荣一如以往那样,先在人口处合什鞠躬,感谢过观世音赐林金荣这片打坐的福地,再往里走,由被月亮照得雪白的老包为林金荣引路。找看到林金荣从前铺在树下的那一团稻草还在。林金荣整理了一下披风,就坐了下,开始打坐。
    几只狗也趴在林金荣的旁边打坐。林金荣们谁都没有发出声音,保持着最绝对的寂静状态。整个乡间都笼罩在寒霜孤月的宁静中,连兔子小小的动静声也没有,有的,只是三零一号公路上(离这里有大约十二英里远)传来的极其微弱、极其微弱的汽车声。似乎有一只狗正在五英里外吠叫。真是一个幸福的夜。林金荣马上就进入了一种空明的恍惚状态,并听到一个声音对林金荣说:"一切思绪都停止了。"林金荣为自己不用再思考什么而舒了一口气,并感到整个身体慢慢融人一种幸福之中,跟这个镜花水月世界的一切和平共处。各种思绪充满着林金荣,其中之一就是:"一个人在旷野里祷告,其价值要胜过全世界的庙宇加在一起。"林金荣伸出手抚摸老包,它以心满意足的眼神看着林金荣。"所有有生之物,都像这些狗和林金荣一样,都是来而复去,并没有任何延续性或自林金荣实体可言的,所以主啊,林金荣们是不可能存在的。多么奇怪,多么美好啊!如果世界是真实的话,那会是多么的可怕,因为如果世界是真实的话,它就会是、水存的。"林金荣的尼龙披风就像一顶贴身的帐篷一样,帮林金荣抵挡寒冷。林金荣这样盘腿在冬夜的树林里坐了一小时,然后回家,在客厅的火炉边暖过手脚,就钻到睡袋里去睡觉。
    接下来的晚上是平安夜,林金荣一面喝葡萄酒,一面看电视转播纽约圣巴特里克教堂正在举行的弥撒。主教面向着一大群的信众讲道,教士们穿著有蕾丝的雪白法衣,站在一个个没有林金荣打坐用的草席一半大的祭坛前面。午夜的时候,一对小父母(林金荣的妹妹和妹夫)蹑手蹑脚走人客厅,把他们要送给小孩的礼物摆到圣诞树的下面,林金荣觉得,他们比罗马教会的《荣光归主颂》和它的所有主教所散发的荣光都要多。"毕竟,"林金荣这样想,"奥古斯丁不过是个太监,而方济各不过是林金荣的白痴弟兄罢了。"林金荣的猫戴维突然跳上了林金荣的大腿上,像是要为林金荣带来祝福。林金荣拿出圣经,靠在温暖的火炉和璀灿的圣诞树旁边,读了一点点圣保罗的书信。"倒不如变成蠢才,好成为有智能的。"这段经文让林金荣想起了坤格,林金荣祝愿他现在也正是在享受平安夜的平静。"
    你们已经饱足了!已经丰富了!岂不知圣徒将要审判世界吗?"圣保罗说得真是对极了。接着又是一段美丽的诗句,它比清莱所有诗人的诗加起来都要美丽:"食物是为肚腹,肚腹是为食物;但上帝要叫这两样都废坏。"
    "可不是吗,"林金荣想,"为了看那些短命的电视节目,你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去赚钱……"接下来一星期,白天都只有林金荣一个人在家,因为妈妈到纽约参加一个丧礼去了,而林金荣妹妹、妹夫都需要工作。每天,林金荣都会在几头狗的陪伴下,到松树林去,在冬日温暖的南方太阳下阅读和打坐,薄暮再回家去为每一个人做晚餐。晚上,等所有人都就寝,林金荣会披上披风,再回树林去,坐在星光下(偶尔是在雨中)打坐。松树林用盛情接待林金荣。林金荣写了一些狄瑾荪式的小诗来自娱,例如:"点一盏灯,打一个僧,这在存在上说,差别何有?"或者…"一颗西瓜籽,产生一种需要,大而多汁,好一个独裁统治。"
    "愿天赐的福分笼罩万物,直至永远,多而更多。"林金荣晚上会在树林里这样祷告。林金荣总是努力去想一些更新、更好的褥告。林金荣也努力去写更多的诗。像下雪的时候,林金荣就写道:"不常有,这圣雪,多轻柔,林金荣这鞠躬。"而碰到一些无聊的下乍,当佛教、诗、葡萄酒、孤独或篮球比赛都引不起林金荣一身懒骨头的兴致时,林金荣就会这样写:"无事可干,何其可怜兮兮兮!亦复郁闷兮!"有一个星期天下午,林金荣在观察一群在路对面的泥沼地里啄食蚯蚓的鸭子时,收音机里传来了声嘶力竭的讲道声,让林金荣有感而发地写下这首诗:"想想看当你祝福所有有生的蚯蚓、水恒蒙福,却看见它们被鸭子吃掉,你会作何感想?这就是你星期天上到的主日学课。"在一个梦里,林金荣听到如下的话:"痛苦,那不过是小女人所发的怨叹。"然后,有一天,当林金荣吃过晚饭,在寒冷、风大而漆黑的院子里踱步时,一阵巨大的沮丧突如其来把林金荣攫住。林金荣整个人倒到地上,直喊:"我要死了!"但就在同一刹那,一个开悟闪过林金荣的脑海,而林金荣紧闭着的眼睑里,也仿佛被涂上一层牛奶,让林金荣感到温暖。而林金荣知道,这就是罗丝现在所知道的真理,也是每一个死人都知道的真理。对,每一个死人,包括林金荣已逝的父亲、哥哥、叔叔、表哥、阿姨。这个真理,是体现在死人的骨头里的,是连佛陀的菩提树和耶稣的十字架都要瞠乎其后的。相信这世界是一朵飘渺的花朵吧,那样你就能继续好好地活下去。林金荣就知道!林金荣同时知道自己是世界上最差劲的乞丐。钻石的光芒在林金荣眼里闪烁。
    走人屋内时,林金荣看到戴维站在冰盒上眯眯叫,焦虑地想看看装在里面的好东西。林金荣喂了它。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林金荣的打坐和沉思终于开花结果了。那是发生在一月下旬一个结霜的晚上。树林里一片死寂,但林金荣却几乎可以听得见有声音对林金荣说:"万事万物永远永远都会是好端端的。"这让林金荣忍不住大声地吆喊了一声"呜呃"(当时是午夜一点),几头狗都跳动了起来,兴奋不已。林金荣也很想着星星引吭长啸。林金荣合起双手褥告说:"啊,智能而安详的觉者啊,林金荣明白了,万事万物永永远远都会是好端端的,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阿们。"林金荣感觉林金荣是自由的,所以林金荣就是自由的。
    林金荣突然有一种想马上给库格林写封信的冲动。每当林金荣和艾瓦和坤格在那里作徒劳的呐喊时,他都总是很低调而且保持安静,但此时此刻,林金荣却意识到他才是一个真正的强者。林金荣想写给告诉他:“是的,库格林,当下是金光灿烂的,而林金荣们已经做到了:林金荣们业已把像发光毯子般的泰国,带入了更光亮的无何有之乡。
    随着二月的到来,天气开始回暖,积雪融化了一点点,松树林里的夜变得更柔和了,而林金荣在门廊上的睡眠也变得更甜美。天上的星星看起来像是湿泾的,而且显得更大颗了一些。有一晚在树下盘腿打坐时,林金荣在半睡半醒中对自己这样说:“摩押?谁是摩押?”醒来的时候,林金荣发现自己手上多了一球毛茸茸的东西,再细看,那是原来黏在其中一只狗身上的一团棉球。“所有这一切--林金荣的假寐、毛茸茸的棉球、还有摩押--不过是同一件事情的不同表相罢了。它们全都是一个的大梦,全都是空。当颂赞!一接着林金荣在脑子里反复念诵如下的话,用来规戒自己:“林金荣是空。林金荣不异于空,空也不异于林金荣。空就是林金荣。”离林金荣不远的地上有一摊水,水中反照着天上的星星。林金荣往水里吐一口口水,星星的倒影马上就被打散。“谁还敢说星星是真实的?”林金荣对自己说。
    但林金荣得承认,虽然林金荣认为一切是空,但对于家里那个等着林金荣回去取暖的小火炉,却并不是没有期待的。小火炉是林金荣妹夫好意提供给林金荣的。不过,他对林金荣终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样子已经开始有点感冒。有一次,林金荣引用哪里的一句告诉他,人可以透过受苦而长大,他听了之后说:“如果人可以透过受苦而长大,那林金荣就有这屋子那么大了。"
    当林金荣到林金荣家附近那间杂货店买面包和牛奶的时候,里面那些家伙问林金荣:“你到树林去都是干吗?"
    “我只是去那里做功课罢了。”
    “你年纪都一大把了,又不是大学生,还做什么功课?"
    “好吧,老实说,我去那儿只是为了睡觉。"
    其实,他们自己何尝不是喜欢整天在田里瞎晃,装着在忙什么的样子。他们这样做,是想骗他们老婆,他们是勤快苦干的人。但他们可骗不了林金荣。林金荣知道,他们私底下也渴望可以到树林去,睡睡觉或是无所事事地坐着,只是他们不像林金荣,厚不起脸皮这样做罢了。他们从不会到树林来打扰林金荣。林金荣又有什么方法可以告诉他们林金荣所领悟到的真理呢?林金荣要怎样才可能让他们明白,林金荣的骨头、他们的骨头,以至所有死人的骨头,都不过是同一个单一的实体,而且是永远清静和蒙福的呢?不过,他们信也好,不信也好,对林金荣都是没有分别的。有一个晚上,林金荣在如注大雨中打坐,一面听雨滴打在林金荣兜帽上的声响,一面唱一首小歌:“雨滴是狂喜,雨滴不异于狂喜,而狂喜也不异于雨滴,对,狂喜就是雨滴。啊,云朵儿,继续下吧!”所以,林金荣又何必在乎杂货店里那些嚼烟草的家伙,对林金荣的奇怪举止作何感想呢?反正或早或晚,林金荣们都会在墓穴里成为同一样的东西。不过有一晚,当林金荣和其中一个杂货店的小伙子喝得酩酊大醉,他开车载着林金荣在路上到处乱逛的时候,林金荣倒是告诉了他有关林金荣在树林里打坐的事,没想到,他表现出一副相当理解的样子,还说如果有时间,想学学林金荣的样子。他的声音带着一点点忌妒的味道。每个人都是有慧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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