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最后的玫瑰之路过繁华

第11章


  风低低呜咽,送来阵阵树木干渴的气息,屋子有记忆的味道,一种充满着遮掩和装饰的东西,爱情这个伪君子,如影随形。
  半年前的初夏,一个大雨滂沱的傍晚,小绿加完班离开公司,准备带些菜回去。傍晚的菜比较便宜,而且分量也足,有些菜贩急着收摊,总是把最后的菜成堆卖。
  伞在风雨里有些撑不住的架势,她低头疾奔,突然撞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身上,那男子没什么事,她反而跌倒在地,正有些发懵,发现面前突然多出一只手,那男子擦着脸上的雨水,嘟哝道:“怎么这么倒霉,连走路也被人撞到!”
  小绿连连道歉,起来又去抓那把飞远的伞,男子见她没事,刚想离开,鬼使神差又回过头来说了句,“雨这么大,别在路上乱跑!”
  在迷蒙的雨线中,他的眼睛,深沉而明亮,宛如一泓清冷的泉。
  十多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足够让小女孩女大十八变,让满头黄毛的小青年成为俊才。
  然而,唯一不变的是记忆,是记忆中眸中的冷光。
  她记得,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眼睛,黑白分明,有着宝石般的光彩,长长的睫毛下眸深似海。她也从来没见过这么狠厉的眼睛,把她永远钉在十三岁的噩梦里。恍惚间,她如被巨石当头砸中,头晕目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什么都想不起。
  当他作势离开,她迅速做出反应,手用力在地上擦了一下,“哎哟”一声,猛地坐了下来,抬起血淋淋的手,满脸痛苦地举到眼前。
  他悚然一惊,回头蹲到她面前,“你怎么样,有没有事?”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样子,又摇头直笑,“看来你比我还要倒霉,起来吧,我送你去医院。”
  他起身把手伸过来的时候,小绿仰头给他一个羞怯的笑容,雨雾中,她的眼睛灿若星辰,又如夜航时的孤灯,他浑身一震,突然有种逃离的冲动,刚准备把手缩回,小绿已握住那冰冷的手,眼中闪动着羞赧的光芒。
  他呆愣着,竟没有松手。
  大雨滂沱,那一瞬,天上地下如被一片透明的纱幕相连,人只是幕上点点轻烟,淡淡晨雾,那样渺小,那样无奈,被命运一次又一次玩转。
  小绿第一次没有按时回家,包扎好手,两只落汤鸡一起去吃了晚餐,小绿的话不多,在他滔滔不绝的时候,总是微笑嫣然,很用心地捕捉着他字句里的意思。不过,在他看来,她专注的眼神无疑是一种鼓励,让他兴致勃勃,几乎把一辈子的话都在今夜倾吐。
  两人从面前的西餐谈起,谈到红酒,谈到餐厅里浪漫的英文情歌,谈到诗歌和小说。
  当谈到村上春树的时候,因为她的曲意逢迎,气氛变得热烈起来,听说她也喜欢他的作品,他眼睛一亮,“村上的小说里充满了音乐,看他的小说应该伴着音乐,所以我收集的音乐大多与之有关。”
  她打蛇随棍上,赧然道:“这我了解得不多,我是孤儿,没那个条件。”
  “有空到我家去听!”也许是震撼于她的身世,他的声音竟带着几分急切。
  她低头想了想,绞尽脑汁,迅速组织出一句话应对,“其实我也谈不上很喜欢,总觉得他的风格跟我们的生活格格不入,就是大家经常说的‘小资’,他在作品中把玩孤独,很淡漠,每一处都暗暗在释放心灵的重负。”
  他惊喜万分,接口道:“瓶底只剩几厘米高的威士忌,喝啤酒时扔得满地的花生,西方爵士乐,现在这样窗外的淫雨霏霏。”
  “寻找认同,寻找爱,寻找人生的意义。”她喃喃接口,在心里恶狠狠地笑。
  “寻找丢失的猫,寻找离家出走的妻子,寻找消失的弹子球台,”他含笑道,“我记得他这样说过,任何人在一生当中都在寻找一个宝贵的东西,但能够找到的人并不多,即使幸运地找到了,那东西肯定已受到致命的损毁。尽管如此,我们仍然继续寻找不止,如果不这样做,我们活着的意义便不复存在!”
  是!我就是在寻找!我很幸运地找到了,从此活得更有意义!她按捺下心头的翻涌,状若无意地用迷茫而惆怅的眼神看向桌面某处,轻叹道:“我们寻找的很多东西说不定已经不存在,但是,如果没有梦想,即使是一箪食一瓢饮的梦想,我们便只是行尸走肉而已。”
  两人都沉默下来,心有灵犀一般相视而笑。
  “你知道吗,你的眼睛很美,仿佛里面有一个神秘的世界,看进去就陷落了。”他的声音近乎呓语,似乎整个人处于迷茫状态。
  “奇怪,我们刚才没吃甜点啊!”她狡黠地眨着眼睛,因为成功的喜悦而悄然战栗。
  “你想吃甜点吗,我马上帮你点。”他把手伸向菜单。
  “我是说你的甜言蜜语!”她扑哧笑出声来。
  他脸上顿时有些发烧,不由得握紧双手,把初见时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埋在心底,定定看入她的眸中, 这一次,她只表现出一分羞赧,坦然与他目光交缠。
  他终于明白为何会对她情有独钟,她的眼睛干净明亮,似乎可以照见自己内心的肮脏,他终于放弃了抗争,任凭那黑与白形成的漩涡将自己吞没。
  良久,他终于回过神来,长长伸出手,讷讷道:“小绿,我知道很唐突,请问,我们能否以结婚为前提开始交往,我父母亲早就离婚,母亲改嫁去了国外,父亲早年过世,我也是一个人,很想照顾你?”
  小绿满心悲凉,慢慢伸出手来,和他的手紧紧相握,才发现,两人的手同样冰冷。
  回忆潮水般退去,而夜已深沉,天空中只剩下孤星一点,在心绪烦乱的时候,连时间也在落井下石,变得愈发漫长。
  只差一步就能解脱,只差一步就能与奶奶和他团圆,这是多么大的诱惑,冷冷夜风中,仿佛有人在遥遥召唤:来吧,跳下来,跳下来就快乐了,再也不孤单……
  她茫然起身,看向深不可测的黑暗苍穹,挪出小小一步,又挪出一步,再挪……她心头一阵紧缩,死死抓着栏杆,似乎想抓住人世最后一点依靠。
  恍惚间,她探出上身,被楼下的灯火灼痛了眼睛,猛地松手,轰然跌坐在地,憋足了力气甩了自己两巴掌。
  疼痛果然将某种始终潜伏的东西唤醒,她举起双手,看到满手硬茧,突然狂笑出声,心中回荡着一个凄厉的呼喊。 老天!你有种就收了我!只要有这双手,我就一定能活下去!
  我一定要活下去!我还要报仇!我要比他们活得更好!
  在无声的呐喊中,身体在冷风中颤栗,仿佛已不属于自己,意识却脱离了身体的束缚,渐渐平静下来。她一步步挪回客厅,环视一眼,才发现这里全是那人的印记,墙上的木版画是他要跟着再嫁的母亲移民美国的弟弟寄来的,电视和音响是他去安和最大的电器商场买的,那时候是最新产品,这会已被液晶等离子之类取代。
  地板砖、窗帘、沙发、吊灯,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他精挑细选,她一闭上眼就能看见一个忙进忙出的身影,她甚至可以感受,那时他是用怎样的热情来布置他们爱的小巢。
  他们原本可以多么幸福,如果她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把那些噩梦葬在心底。
  是她,把一切都毁了。
  看到满书房的书,她突然想到,如果真的爱上他,还会不会如此绝情,一步步把他逼到深渊,直到他放弃生命。
  或者,如果马可有一点爱她,又会不会稍微有点恻隐之心,不把存折里的所有钱都提光,给她留下一点生活费,度过难关。
  爱情,到底是什么玩意?书上那些同生死共患难的美丽情感,到底存不存在?
  当Miles Davis的A gal in calico响起,空气中仿佛生出一种难以言传的忧伤,弥漫到屋子的每个角落,让人避无可避,只留下不悲不喜,无怒无嗔的茫然。
  手边是一本前些天随手从书柜里拿的《国境以南,太阳以西》,她下意识地翻开,这样的时候,只有阅读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她轻声读道:“黑暗中我想到落于海面的雨,浩瀚无边的大海上无声无息的,不为任何人知晓地降落的雨。雨安安静静地叩击海面,鱼们甚至都浑然不觉,我一直在想这样的大海,直到有人走来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背上。”
  她放下书,把左手放到右手背上,紧紧相握,手心的茧子让她终于有了真实存在的感觉,她摩挲着因为多年辛劳而变得粗糙的手,忆起食指上那深深的疤痕是十五岁时留下的,那时她经验不足,直接伸手到垃圾筒翻找东西,结果被碎玻璃割到,流了很多血。她头晕目眩,以为自己要死了,却仍坚持走到家里,在家门口看到奶奶才放心倒下。
  当那人躺在血泊中,她以为他也能挺过去,生命是坚强的,怎么可能因为流些血就死去。她错了,他真的再也没有醒来。
  他的身体蒙上白布时,她还有这样的错觉,他只是睡着了,只是不想见她。她在他耳边一次次忏悔,对他说,如果他醒来,她愿意忘记过去,愿意和他结婚,为他生儿育女。
  他永远拒绝了她,却还惦记着她以后的生活,留给她大笔存款和这房子。
  直到这时,她才明白,那件事真的只是他醉后的一场糊涂游戏,伤害她的同时,也使他的生命笼罩上阴影,他这些年并不比她好过。
  他躲避阳光,躲避人群,甚至躲避亲情与爱情,惶惶不可终日,良心每日每夜的折磨让他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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