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

34 七里八卦


34. 七里八卦
    着一件墨绿夏衫的康佐进来书房,见屋里的两人,一个皱眉低头,一个笑吟吟的沉思,各自在自己的世界神游,觉得甚为好笑。
    “两人怎么跟木偶似的站着?”
    “大哥!怎么一早过来了?”
    “不早了,丫头。”康佐低笑,“刚用过早饭吗?”
    “噢。”牡丹小小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来瞧瞧你。”康佐端详她的脸色,“瘦了好多。”眼睛不禁微眯。咦,大哥的睫毛好长哪。
    瞧着康佐眼里的心疼,牡丹再次小小的不好意思,“哪有,只瘦了一点点儿。”其实她自己也摸得见是瘦了,每个月的这几天,吃不进去东西,只想懒着,饿着。特别日子嘛。
    “你这几天连院门都没出,闷坏了吧?要不要出去转转?午饭咱们外面吃去。”
    “好啊!”牡丹欢呼。
    康佐宠溺的一笑,习惯的牵起她的手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牡丹突然想起,回头问:“十儿不跟着吗?”
    “这些书正理到一半……”低语。
    “那你就继续整理吧。”牡丹赶紧迈出门去,掩嘴暗笑。老十那一箱书将会遭到怎样严格的审查啊。而她那本可怜的《巫梦缘》,也命途暗淡啊。
    康佐只瞅着她笑,也不问,扶着她上了马车。
    “二哥呢?”才想起来。两个哥哥一向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
    “事情还没办完,后面的他一人就可以了。中午他到七里香找咱们去。”
    事情还没办完啊,牡丹眼睛转了转,家里的马车也赶流行呢。“大哥,我早就想问了,你跟二哥……每天出门不仅是玩儿吧,也很会赚钱的吧?”真是高啊,甭说外人了,她还一直当他们俩只是逍遥的公子哥儿呢。
    “小丫头越来越关心俗事儿了。”康佐呵呵笑,两指轻弹一记她的额头,“玩儿是要玩儿的,钱也要赚,要不拿什么给我们妹妹制衣裳啊?”
    这么逍遥,怎么赚的呢?股票?期货?嗯,也许跟蔚畅有关系……
    “哎呀,我说今儿过去给额娘省安的。”牡丹突然想起来。
    “我派人过去说了。”康佐微笑,“牡丹,你去省安,额娘很高兴呢。”
    大哥眼睛里是感激么?“当然了,女儿是娘亲的小棉袄呢,你们想替都替不了。”不是她的亲额娘,却是两个哥哥的亲额娘,对她也好。对她来说,家人是最重要的,家是最重要的……牡丹在康佐凝注的视线里转头撩开帘子看街,街上行人都往后倒退着。她以前时常抱住妈妈说的,我是你的小棉袄,我是你的小棉袄……
    “牡丹?”
    牡丹回头,朝大哥眨眨眼睛,“我在想,大嫂她们每天清晨都过去请安的,风雨无阻,我呢,原来压根儿不去,现在偶尔去上一回,额娘就很满足了,你瞧,还是坏人好当呀,改邪归正的坏蛋比天生的好人珍贵多了。”说罢嘻嘻笑。
    “你呀。”康佐又弹她的额头。想起什么来,“喏,这个给你。”递过一本黄皮的线装书。
    还没见过黄皮子的书呢。牡丹好奇打开一页,见上面写着:
    七月丁丑,上谕刑部,免死流人在配犯罪者按诛之。
    七月癸未,平定朔漠方略成,上亲制序文。
    七月壬辰,上行围。
    牡丹惊讶抬头,“这是什么?”
    “京报呀。我瞧着你没跟去热河,却很关心那边的事,刚才就买了这一期给你,里面有则消息你肯定会关心的。”阿玛捎来的家信,多半就是“好得很”三个字,瞧着牡丹像有点儿着急似的。
    京报?这个时候的报纸原来是这个样子,不是一张大纸折起来,而是一个黄皮的小册子,长约二十公分,宽约十公分,约有七八页。她以为邸报只在官府内部传送呢,大哥哪儿弄来的,衙门里?等等,大哥说买的?“这不是衙门里拿来的么?”
    “这是聚升的京报,自然是街上买的,怎么?”康佐见牡丹一脸惊讶得不行的样子,也惊讶起来。
    老天呀,民间报纸呢?!牡丹赶紧返回来看封皮,果然印着“聚升京报”的字样,还绘着花纹装饰报头。瞧她多孤陋,今天早上还在感叹这个时代没有报纸呢,原来现在早已经有了民间报纸了。
    “大哥,这个聚升是民间的出……报房吗?不是朝廷开的?”
    “对。”康佐明白过来,妹妹一直不在京里,很多事情是不知道的,就细细解释道,“咱们京里有很多家报房,除了聚升,还有像是公慎、合成、杜记、集文等等,大多在前门大街西侧的小胡同里。你要是想看,一会儿咱们可以马车绕过去看一下……”
    七  里  香。
    牡丹扶着大哥的手步下马车,不自觉抬头看那三个熟悉的字,有月余没来了呢。“这字儿鲜亮不少,重漆过的样子。”
    “嗯。”康佐道,“听说换了掌柜的。”所谓换人不换匾,百年的买卖人气儿都在这块匾里头呢,所以换一层新漆也就代表了新气象的意思了。
    两人正站在阶下说论匾的事儿,就听一声“哎哟哟,我说今儿早晨听见喜鹊儿闹枝头呢,原来是雅客要来!”人未到,声先到,牡丹调回视线看向那出场的人物。
    果然没让她失望,果然是个王熙凤一般的人物儿迎出门来。没那份娇艳,但是行动爽利,风韵犹存,翠环绿玉的大大方方从脖子装饰到手,昭示出主人毫不内敛的个性。牡丹不禁一笑。
    “奴家姓杜,名牡丹。”啊?听者还不及惊讶,这位杜老板已经哈哈大笑,“开玩笑的!”她眼睛在康佐身上绕了一圈的同时,已经在牡丹身上绕了三圈,“我是这七里香的新掌柜的,老掌柜的南边养老去了,当家的就把我调了来。我一直盼着贵客来,左右盼不着,我就说索性我自己改名儿叫了牡丹吧,呵呵。”她赞叹的看着牡丹,放低了声音笑道:“幸亏是没改,有姑娘比对着,也不怨客人不待见我这株老花了。”
    一串话又赞又叹的流水般倾倒出来,牡丹听着直笑。康佐淡淡笑道:“杜掌柜的说笑了。”
    “哟,瞧我把客人挡在门口。”杜掌柜一边向里面让他们,一边叫:“桂娃!”还是那个琉璃球一样机灵的小伙计一旁闪出来,“你带两个人去街上给我放话,说七里香的雅客来了。”
    明火执仗啊。见康佐微微眯了眼,杜掌柜哈哈一笑:“生意人,见谅,见谅。楼上老位子等着呢,我保证您不会受打扰。”
    牡丹拉拉哥哥。没关系,确实是生意人,她还挺喜欢这位把精明摆上台面的杜掌柜的。正要走进饭庄,却感觉有两道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长了些,不禁转头,牡丹对上了一个女子的眼睛。
    一辆停在饭庄近旁的马车,一个端秀的女子,穿着素色旗装,正一手挑开马车的前帘看着她。她大约不聊牡丹会转头来看,一时微微的怔住。
    马车里面还有一人,紫色的旗装,脸孔却半掩在帘后,看不清楚。挑帘的女子气质很温和,牡丹直觉生出好感,见她怔在那里,不禁笑了笑,就转头走进七里香去了,不知道那女子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目送她的背影消失。
    “妹妹,走罢。”紫衣的女子轻唤。
    素衣女子放下帘子。“就是她吗?”
    “对,她就是牡丹格格,我跟着德妃娘娘去太后那里的时候碰见过一回。”安慰似的拉过素衣女子的一只手,自己的心里,却也是一声叹息。她看到一个六月的午后,阳光透过帘栊泄进宁静的屋里,她看见轻尘在阳光里面飞扬舞动,看见她的丈夫,对着一套茶具坐了好久好久。他的手指轻轻抚上一只杯子,那份剔透莹白在他手指的缠绕间,竟氤氲成一片眷恋温柔。温柔啊,那份温柔让她从此连梦里都不得安宁,从此面对他,她总是穿过了眼前一切安静的清冷的温和的——无波,看见那个午后他眼里那份震惊她的温柔,那份温柔,只存在于她回忆的旁观的眼睛里,以及他的心里……
    而那个女子,想着她的样子,心里冷冷一句“狐狸精”竟硬是吐不出来。娘娘说得对,有些事情,是没办法争的。有些人,是没办法跟她争的。
    牡丹一边上木楼梯,淡淡掠过某些仰望追随的视线,笑着问道:“杜掌柜,不知再来了客人你要安去哪里?”
    想来要小伙计去放话,也不过是奉承他们的一个姿态。这七里香一片高朋满座的景象,那需要再去招揽什么客人。嘤嘤嗡嗡的声浪,觉得比记忆中的还要热闹三分。隐约听到什么“郡王”、“贝勒”的,四面八方都是,像是每一桌都拿这个下酒。
    “呵呵,客人永远不嫌多。”杜掌柜亲自安排他们落座,“这两天是有点儿特别。”诡谲的一笑,“咱这七里香,不但酒好,菜好,咱们唠嗑儿的话题、磕牙的角儿,也都是京里一流的。”从小二手里接过菜单递上,“老规矩,只要格格来,不论点什么酒,都算是七里香的心意。”
    但显然今天是哥哥当家作主,“今天我们不吃酒。”康佐道,“菜慢慢上,我们还有一个人。嗯,先上盅田七乌鸡汤来。”
    “好哩!”女掌柜眼睛掠过牡丹,麻利儿的笑着去了。
    牡丹又有点儿小小的不好意思。稍看四周,显然专业摆龙门阵的人物儿都集中在楼下厅里,二楼的客人相对比较安静。刚要收回视线,突然觉得有人在看她。今儿是怎么啦,怎么对陌生人的视线敏感起来?转头去看——也怨不得她敏感,那个独坐楼梯口角落那一桌的中年男人,正细细的打量她,那眼光并且与别个看她的男人不同,慧黠深黑的小眼睛里大半是趣味,仿佛她是一个童话书里的人物突然蹦到他眼前来了,他瞧得希奇又开心。她是花仙子么?牡丹疑惑。那个中年男人这时歉意友好的笑笑,低下头去吃酒。
    “大哥,”牡丹回头来问,“有什么新闻么?怎么大家都在说郡王、贝勒的。”真的,前后两桌都飘来了类似的讨论声。好像是一个娱乐界的大头条已经铺天盖地的满了世界,她却还懵懂的不知情。
    “就知道你没看到。”康佐笑,从桌边的矮几上拿起一本黄皮册子,“自己看吧,中间颜色特别的那一页。”
    牡丹接过,原来每个桌旁都放着一份“聚升京报”呢,还没感叹完这聪明两利的生意经,她的眼就定定凝在那页洒金的纸上了:
    八月甲辰朔,日有食之。
    八月戊申,上谕:自即日起,皇太子胤礽不奉特诏不许见驾,有事着上书房大臣张廷玉代为转奏。晋封皇长子胤禔为直郡王,皇三子胤祉为诚郡王,皇四子胤禛为雍郡王,皇八子胤禩为廉郡王,开府办差。皇九子胤禟、皇十子胤珴、皇十三子胤祥、皇十四子胤禵晋封贝勒。
    太子倒台。皇子开府办差。啊,皇上把帷幕拉开,夺嫡的戏码这就正式从幕后转到台前了。
    牡丹手指轻轻抚过那几个熟悉的名字,胤禛、胤禩、胤禟、胤珴、胤祥、胤禵……从前看史书,读小说,这道圣旨无关痛痒,她急着看的是各人在之后如何反应和动作。但是现在,这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是一个她身边的人,她一遍又一遍读那几行字,仿佛看见热河行宫,漆黑不见五指的夜里,太子惶惶无路的夜里,胤祥送走太子,攒眉站在门口,却见一盏“烟波致爽斋”的灯笼破夜而来,李德全来下这道圣旨来了……而后这盏灯笼又走到八阿哥处,九阿哥处……
    “牡丹,别看了,先把鸡汤喝了。”康佐出声提醒,并伸手拿走了报纸。小紫上前把鸡汤摆到牡丹面前。
    “十三爷晋封贝勒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么?”
    牡丹本正舀了一勺鸡汤入口,听了这句话一怔,猛的呛起来。
    “牡丹怎么啦?”康佑跟唐川上楼来,正看见牡丹岔了气的样子,咳得满面红晕,小紫急急的在为她顺气。
    牡丹还不便说话,笑着摆摆手。康佐起身,“你们俩哪儿遇上的?”
    “街上,嘿嘿。”唐川大喇喇坐下。
    康佑哂他,“偶然才叫‘遇上’,您老兄可是闻风而动。”转头向牡丹和康佐说:“他哪儿啊,我来的时候他已经到了门口,正跟店里伙计打探‘能白喝酒的那桌’……”
    “呵呵,我是闻风而动,因为这风吹得猛嘛,我本来在街上站得好好的,哗啦哗啦就看见街上的人大半都要到这七里香来……”
    “在街上站得好好的?”康佐打断他的胡扯,似笑非笑道:“听着你怕是睁开眼睛就到这街上来了?”
    “当然,最近小道消息格外多,我怎么能落于人后?”唐川俨然以经营小道消息为荣,突然身子前倾,压低声音,以男子汉的魁梧身躯流畅完成一系列三姑六婆的动作:“太子准定要废了!不信么?胭脂胡同里的消息向来比这街面上的要准,听说太子干了件极为出格的事……”瞥了牡丹一眼,意味深长的打住。
    牡丹其实根本没有细听,她在想胤祥,她刚才突然想起为什么她一直挂心胤祥了……旁边唐川继续演八卦:
    “……两派!”他伸出两个指头,“保太子是一派,念着太子的仁厚。倒太子是另一派,声势强大,数落了许多事情例证太子的无能,比如……”
    牡丹半心半意的听着,唐川的话却也让她重新审视这个饭庄、那些茶楼。她怀疑有多少八爷党的人分布在这里头。舆论呐,众口呐,八爷党就是大小百官,就是大半个官场,操控这一切何其容易。而这众口悠悠的力量又是多么大,大到八爷党失败了很久很久之后,雍正皇帝还要被逼得出来写个《大义觉迷录》……
    “牡丹怎么这么安静?”唐川问她,“蔚畅兄在信里也说到你呢。”
    原来已经换了话题。她还没开口,大哥已经问道:“说了什么?”
    唐川莫测高深的笑。
    康佑皱眉,“你那是什么鬼样子?”
    “不是我鬼样子。”唐川摊摊双手,“蔚畅临行我们吃饭时就是这个表情,他说……”眼睛扫过牡丹,斜看着两兄弟笑,“等他下次回来,你们王府的宝贝可能就保不住了,会进了他们舒府也说不定。”
    就爱拿她开玩笑,牡丹嗔笑斜视他的作模作样。
    唐川眼一眯,慢慢坐正身体,认真道:“牡丹,以后你不要随便这个样子……眄视,明眸善睐,会出问题你知不知道?”
    这个唐川!牡丹几乎想翻白眼儿。
    康佐康佑两兄弟心思却不在此处。他们相同的微皱眉头:唐川莫测高深没什么可担心的,但是蔚畅,他那个莫测高深的笑……是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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