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

36 乾清一笑


36.  乾清一笑
    秋风送爽,马蹄得得。
    马车里面独坐的牡丹,并不知道前面的小太监正拿她当课题使劲钻研。马蹄声有节奏的踏响,窗帘轻扑,哗啦啦偶尔一阵风过,有落叶被卷得老高。牡丹掀起帘子,看见满街金黄落叶,在他们马车过处,落叶如舟过漾水,往道旁翩跹飘转……牡丹看了会儿街上房屋行人,而后坐回来,微笑。她乘一驾古老的马车,驰过古老的旧京城,去往那暮霭重烟的紫禁城,见那个被后世反复传演述说的睿智帝王……哦,怎样一趟浪漫之旅啊。
    美了会儿,匆匆倒退的路边景色让牡丹突然生起联想,想起从前约会时那个透过车窗看道旁景色的自己。一思之后,不禁摇头低笑。一个男人招呼也不打,派个人来就想把她接走,这搁在了从前她是不能想象的,再怎么大牌的人物也不允许这么突兀的。今天的她却接受的这么理所当然。不是因为她已将从前的一切忘干净,骨子里完全变作了牡丹,而是真身生在这个君主时代,才真切体会到了那种天下之主、一国之君的气势!臣服,是这么的理所当然。所以,那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权力到达极致的感觉,对一个男人确是很有吸引力的吧……
    哎,她的思路怎么转这里来了。她本来是在想去苏州的事。对于阿玛的提议,她一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的态度像是让阿玛更打定了主意,嫂嫂们已经来跟她聊苏州的景致物什了,去定了似的。
    要离开北京吗?这一去她不相信“兴许”冬天就回来的。她自去了苏杭的世外温柔乡,做一个冷眼看客,看他们几个皇子上演着与她不相干的戏码?她还能做到一份“不相干”吗……
    牡丹是如此沉陷于思考,与纷纷浮转她眼前的熟悉面孔对视,又审量自己,所以小喜子指引她下马车改乘软轿的时候,她都默默无语,也不去注意周遭人事。小喜子不敢惊扰,只一次次递牌子,静静护从着轿子往皇上那儿去。
    牡丹步出软轿,面对眼前的堂皇大殿有点儿发怔。黄色琉璃瓦,重檐殿顶,檐角脊兽栩栩端坐,汉白玉石的阑干台基……威严堂皇的跟假的一样。她搞不清楚置身哪里,以往来宫中,去的都是后宫那一片,太后那里,芙蓉那里……“小喜子公公,这是哪里?”
    “这是乾清宫,格格。”小喜子恭敬答道,虽然还没换回太监服饰,那举止眉眼间,已是跟这片深宫殿阁呼吸共讷了。“万岁爷在里头,格格随我来。”
    哦?牡丹眼睛一亮。搜寻记忆中乾清宫的模样……哪有什么记忆?这些巍峨大殿,不看匾额,她是分不清楚哪儿是哪儿的。不过她有点儿小小兴奋呢。这个乾清宫,建筑规模为内廷之首,从明代到雍正皇帝以前,有十几个皇帝拿这儿当寝宫的。她最关心的两个皇帝,崇祯帝和康熙帝,都在这里住。啊,她深入进康熙皇帝的寝宫来啦。呵呵,说得怪暧昧的,其实说是寝宫,皇上也在这里处理日常政务,读书学习,批阅奏章,甚至召见官员、接见外国使节、举行家宴。皇上演几何、推算术也在这里,招见传教士也在这里……
    小喜子比个手势,一个侍立一角、掩不住好奇神色睁大眼看她的宫女转身出去。“格格,”小太监变得小声小气,“万岁爷正在见大臣,格格吃茶等一等。”
    真的呢,牡丹听见康熙的声音从隔壁隐约传来。打量屋内,布置得舒适温暖,有床榻,案几上有累叠书册、奏本,想一想方位,这里应该是乾清宫正殿西梢间的暖阁吧,等于是皇上在这里的起居室。帘门掀动,一个宫女端茶进来,却不是刚才出去的那一个。她笑着将茶搁下,蹲身福一礼道:
    “奴婢夏薇,见过牡丹格格。”站起身又笑道,“万岁爷算到格格该到了,让格格先看着这本书。”说着递上一本蓝皮线装书。又瞧了眼小喜子说,“你去吧,我在这里伺候着。”
    牡丹接过书,看是一本《太平广记》。皇上当她是小孩子,耐不住性子枯坐么?将书搁在桌上,端起茶喝了口。这宫女生的清雅可喜,眸瞳灵动,气质却沉稳,举止落落大方,看来是皇上身边得用的人。
    “茶很好,有劳夏薇姑娘。”
    “不敢。”夏薇微微欠身,笑得真切,“早就想见一见格格的,竟始终得不着机会,今日托皇上的福终于见上了,格格不知夏薇有多高兴呢。”
    牡丹也笑起来,却突然打住。夏薇也是,因为隔壁殿里隐隐传来了哭声……哭声苍老,开始好像还在勉力压抑,却渐渐压制不住,裹挟着万般的难过、忧懑,直要放声一恸了……听得这屋里温暖的氛围都要苍凉起来。
    夏薇朝牡丹做了个“抱歉”的表情,匆匆退了出去。牡丹听见康熙说话,却听不清说什么,只模糊听到“朕明白”、“太子”这样几个单字。想想这一段的事情,这个哭的,应该是那个太傅王琰吧?
    老先生一生的心血啊。想了一会儿这王老先生此时的心情,牡丹淡淡喝了口茶,随手翻开桌上的《太平广记》……咦?牡丹明白皇上为何让她看这本书了。
    她从书页间拈起一枚熟悉的笺——她的“牡丹笺”。笺纸的一角印着一丛烂漫微笑的牡丹,月白洒细金的纸上是她的字:
    “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旁侧另添一行小字:
    “牡丹每读至此都要微笑,皇上也欣赏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潇洒吗?——牡丹敢以小笺谢重礼。”
    牡丹将这张小小笺纸拈在手里,视线凝注在皇上那枚鲜红色的长形印章上头——“畅春”。她心血来潮拿一页心情偶记还赠皇上,以为她这种小把戏、小心思,皇上必定觉得幼稚,一笑之后也就撩开了,现在看来皇上是喜欢的呢,嘻。
    “丫头?笑什么呢?”
    声音突然近前响起,牡丹一惊抬头,见康熙已进来西暖阁,正笑眯眯注视她——牡丹就坐在那里,眨也不眨的回视康熙。“三个月不见就瘦成这样”,阿玛的话该拿来说皇上才对。那一瞬间,她突然看见皇上孤独坐在戒得居的样子。风浪一生的康熙在寒凉的夜里疑惧不能入睡,而心里面那透顶的寒凉甚至寒过了雪夜,因为这次让他恐惧的,是他的儿子们……牡丹觉得心里非常不舒服,仿佛是一个她极熟悉的亲人被人欺负了……
    “牡丹?”康熙眼睛幽深起来。
    牡丹回过神,赶紧起来行礼。“好,好。”康熙扶起她,在对面坐下,扫一眼桌上,问:“等久了吧?饿了吗?”
    “噢,”牡丹可怜兮兮,“喝了好多茶,饿了。”
    皇上笑了。“夏薇!进碟子芙蓉糕来。”
    夏薇赶紧去张罗。一时芙蓉糕端了来,也重新泡了茶换上。康熙只拈了一小块糕点漫不经心放进到嘴里,却注目看着对面的牡丹吃,“怎样?合不合胃口?”
    真是喝茶喝饿了,此时吃糕点正合适。牡丹慢条斯理又津津有味的吃着,闪睫一笑,“还行。”说完却咬上一大口。
    “呵呵。”皇上笑得开心,开心又宠溺,脸上阴霾尽扫。
    满地的宫女太监看得直眨眼,包括小喜子。他心里的一笔帐彻底糊涂,万岁爷究竟是什么心思呀?怎么觉得那眼神是在看一个心爱的小孩子?
    “牡丹,”皇上喝了口茶,慢慢开口,“朕事情太多,出宫不容易,以后你来宫里吧。拿书来这里看也成,空暇陪朕说说话儿”
    牡丹拿手帕轻拈唇角,扬睫微笑道:“好。”
    “你阿玛可要送走你呢。”
    送她走,皇上与她倒是一样的用词。阿玛的心思是很明显的。
    “牡丹,你怎么说?”
    “皇上怎么说的?”牡丹笑吟吟的。
    “朕不准。”康熙挑眉,定眼看着牡丹,“朕要时常看见你们。”
    皇上的眼睛里是一点悠远的、眷恋的、寂寞的……什么。“牡丹也想时常看见皇上,见皇上一面实在不大容易。”她喃喃抱怨。
    康熙眯眼,审视她坦白的眼神。牡丹微笑,不回不避。
    “你不怕么,丫头?”
    怕?怕什么?怕卷进这一场阿哥政争,身不由己,粉身碎骨?
    可命运这东西,怕就有用、躲就有用吗?她曾经极怕,甚至不顾他的取笑悄悄去庙里求菩萨保佑……可他,她最心爱的人还是灰飞烟灭了。她曾经极小心,真心假心的爱情她一概等闲对待,只想守护好自己,好好守护着她的家人……可一夜之间她就掉来这里了。上天啊,你就恣意做好了,我也不再管你,看是谁更任性一点。谁唱的,谁曾唱过——命运如刀,就让我来领教……
    牡丹唇边抿起一个笑,含笑的无所无谓的眼波,闪动些许蔑视在里头,流光溢彩。康熙凝注她不语,而一地的太监宫女,也呆在那个笑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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