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惠良感到左云飞车里的浓重杀气,手不由自主地摸了下怀里的手枪。左云飞说:“把你那个破*玩意儿搁起来吧,我要杀你,还等你上车?”程惠良说:“左叔,你肯定是做了这个准备。”左云飞说:“不错,后面那辆车上就坐着我的人,你说不出理由,我就宰了你,让你连尸首都剩不下。”程惠良说:“左叔,这都啥情况了,还自相残杀?我找你,也是不得已!”左云飞把车开得很慢,说:“你说吧,你有什么情况告诉我。”
左云飞手扶着方向盘,扭头看着程惠良。这小子已经折腾得走相了,那张像白面馒头似的脸变成像纸糊的,干干巴巴,脏得像花狗舔。胡子从鬓角连到下巴,眼睛里的精光也不见了,亮还是够亮,但是缺少了那种神采,发贼,发空。
只听程惠良说:“左叔,我爸那两本日记里,把多少年的事,一件不落,我王姨的丈夫是怎么死的?你和我爸都买通哪些官员,谁给你们都办了什么事,全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个‘变天账’,有用是有用,可让杜再军给拿走了,这小子有开锁的技术,我那安全门、保险柜根本就挡不住他。你说,他们这次行动这么大响动,为什么我那几个朋友,我爸的朋友,一个给我通风的没有?都让人家给‘双规’了,你说,他明知道是你害死了他爸他妈,为啥还跟着你干?他已经知道了左薇她爸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一点反应没有?还有那个彪子,你说他上哪儿去了?”
“上哪儿去了?”左云飞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动,他干脆把车停在路边,说,“彪子让杜再军给做了,这事我知道。”“不一定,很有可能是被人家收押。”程惠良看了看左云飞的神情,说,“但是,这个事我也说不太准,彪子给我打完电话就没影了。”
左云飞眯着眼睛一言不发,他把杜再军来后的种种事情都在记忆中翻找出来,看不出什么问题。他知道得够多,如果真是公安或者检查部门来调查他的,现在采取行动也不是没有理由,但是为什么没有行动?证据不足?想着,他说:“杜再军他爸妈的事,我早就跟他挑明了,我不是有意害死他们;左薇她爸的死,都是你爸瞎记的,我是说过那句话,但也不是真心害死人,再说,有啥证据?你他妈别拿这事吓唬我,我没啥把柄在你手!”程惠良感觉到左云飞的杀气又在蔓延,脑袋膨胀,坐在车上像坐飞机刚起飞时那样,耳朵嗡嗡响,完了,他想,这是自己把自己当肉包子送到狗嘴里来了。
“你还有啥说的没有?”
“有!”程惠良脑子来了个急转弯,为了保命,开始编造,说:“杜再军做掉彪子,还有谁知道,看见了吗?彪子跟我通话时,最后喊了一句,程哥,便衣,便衣,警——没喊完,就没声了,他这啥意思,我到现在也没明白,要是没有人亲眼看见杜再军做掉彪子,这事就很复杂,杜再军这小子就不能再留,趁他还没掌握你太多的事……”
“你他妈这是啥主意,他要真是公安局或者检察机关派来的,除掉他,不是找死吗?”“左叔,这说明他们只是把你作为侦查对象,还没有太多证据,等他查清就完了。”
左云飞推开车门,向后面招了招手,蔡宝金、罗汉臣从面包车上下来,几步赶到近前:“大哥!”左云飞说:“上来!”二人钻进车里,左云飞说:“杜再军做掉彪子,你们亲眼看见了吗?”
“没有!我要去,小杜不让,他说杀父之仇,他必须亲手!”罗汉臣说。
“这小子给姓程的通风报信,做了他活该!”蔡宝金依然愤愤不平。左云飞说:“你们去吧!”蔡宝金、罗汉臣回到面包车上,程惠良说:“左叔,我可是深有体会,人心不能软,我知道你挺喜欢杜再军,其实我也是,要不然我能上他当?趁他还没掌握你多少证据,做了他,神不知鬼不觉,以后稳稳当当的,这一关就过去了……”“走吧,我先给你安排个地方,你眯几天,以后再说。”车又开了,程惠良觉得自己像一个落水的人抓到另一个人,只要把杜再军抓住,按进水里,自己就死不了。
左云飞把程惠良安排在奉华大酒店,说:“小良子,不管怎么说,我和你爸是多年的朋友,我不能伤害你,我左云飞不欺负倒在地上人,你给我在这儿好好地眯着,没人能到这儿找你的麻烦。”
“左叔,你不除掉杜再军,你让我在这儿眯着也眯不了多久。我知道你这人,打架的时候下黑手,对自己的人又心软。那个杜再军不是你自己的人,这都是明摆着的事,彪子明明被收押,杜再军说谎,你还蒙在鼓里。你想想后果,那得严重到什么程度?你下不了手,这事我做,我安排,保证不让你有一点责任,还能保证咱们的安全……”
左云飞心里像装了一窝小耗子,百爪挠心。程惠良把他看得很透。他这人在争斗的时候,心狠手辣,杀人越货,抢男霸女,什么事都敢干。但他对老人、妇女、孩子却绝不动手,甚至连发火的时候也没有。对不危害他利益的人,对手下的人也是常怀同情怜悯之心,对杜再军他更下不了手,杀了他,左薇怎么办?这段时间他和杜再军也有了感情,有几天见不着,心里还有点牵挂,现在让他下毒手,心里怎么想都不是个滋味儿。但程惠良说得没错,杜再军确实不是自己人,等到全明白过来就晚了。他像得了寒症,心里火烧火燎,身上拘挛乍冷,心一横,牙一咬,有几分悲壮,也有几分伤感,说:“你想招吧!”就走出去了。
杜再军的伤口刚刚见好,这是程惠良藏进奉华大酒店的第二天夜里,左云飞给杜再军打电话:“小杜,你伤咋样,好点没有?”杜再军正和左薇母女商量结婚宴请的事,说:“好多了!”左云飞说:“你到我这儿来一趟,我在11楼!”杜再军说:“好,我这就去。”王辉说:“你这孩子,就是心眼实,你就说没好不就行了?都这么晚了,干啥去?”左薇说:“不去,反正咱也不在那儿干了,明天你就正式辞职。”杜再军说:“今天还没辞,再去一次。”杜再军下楼,楼下已有车来接他,就上了车。
左薇和夏雨田把结婚证换了离婚证,就算离婚,左薇去药厂上班的事也定下来,王辉说:“你们结婚这事可不能再等,看电视剧情节曲折点好,咱这过日子的人,不是出事故,就是出故事,谁受得了?结完婚,都消停,你们都上班,我就省心了。”杜再军说:“我和左薇也是这么想的,往后绝不会让您操心了。”杜再军一走,左薇母女的话题又被杜再军牵过去。王辉说:“这又是什么事呢?”左薇说:“一会儿,我再打电话问问。”
杜再军来到左云飞的办公室,左云飞说:“没睡吧?”杜再军说:“正说事呢,我王姨让我和左薇把婚事办了,我也是这么想,省得让人家当故事讲,结完婚,闲话就没了,您的意思呢?”左云飞愣了一下,说:“我早就这么想,你就是不听话,惹这么大的麻烦。”他应付几句,话题一转,“小杜啊,那个高军,又他妈起皮子,我想让你再去一趟,让别人去,我不放心呢!”杜再军说:“也难怪,罗大哥就是不应该往人家头顶撒尿,回来那天,车轮胎被扎,我判断,就是高军的人干的,不能太伤人自尊。”“那,还得让他服帖。”杜再左云飞说:你就去吧!别太伤他自尊,军问:“什么时候?”“越快越好,”“行,左云飞说:最好是现在。杜再军说:我现在就去。”杜再军下楼,左云飞像瘫了,靠在沙发上,手摸了一下额头,全是冷汗。
韩蕊从里间出来,穿着睡衣,头发在头顶上高高地盘着,边走边把盘着的头发打开,黑亮厚重的长发便扑棱一下弹落下来,她的狭长的脸显得更窄,走到左云飞身边,抬起一只手臂,在头顶上划过,把长发一拢,黑缎子似的长发就沉甸甸地垂在胸前,说:“你就让他一个人去呀?”左云飞说:“柯正东那有不少人!”韩蕊坐在沙发的扶手上,扭过身子,手在左云飞的鬓角拨弄着,说:“应该染染了。”左云飞说:“哪有时间?愿意白它就白吧!”左云飞去年还没有几根白发,不到一年的时间,头发说白就白了。韩蕊的手还在他的头发里翻着,像黑纱覆盖着一团脏棉花,他的头发大半灰白。韩蕊说:“你说,咱们为什么没孩子呢?”左云飞扭头看着韩蕊,说:“你问我,我知道吗?就指望你呢,不争气!”韩蕊说:“我没毛病啊!”左云飞说:“我有毛病?年轻的时候,一枪一个准儿,怕怀上,又怀上了,是年龄的事儿?”韩蕊想象着,说:“你才五十多岁,正是好时候,比年轻人还厉害,怎么会呢?”她又开始撩拨他,左云飞说:“我心正烦着,你先睡吧!”他在她的脸上走过一下亲吻的形式,站起身来。
手机铃声在这时响起。在很静的屋子里,声音像被放大了。左云飞脸色苍白,韩蕊发现他打开手机的时候,手在颤抖,他这是怎么了?亲他的时候嘴唇也是凉的。出人命的时候,左云飞的手也没有抖过,韩蕊很惊讶地盯着他,心里也开始紧张。
“喂,哪位?”左云飞等待对方说话,对方却没有声音,“喂,说话!你谁呀,怎么回事?”对方还是不说话,韩蕊说:“要错的吧?”左云飞摇摇头,他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左云飞又问一次。
“你是,左云飞?”对方终于说话了。
“对,我是左云飞。”
“你知道我是谁吗?”
左云飞像与对面的人说话,摇着头说:“听不出来,你是——”“你的声音没变,”对方的情绪似乎平静了,说,“我是柳英。”“柳英?”左云飞一愣神,随即也沉默了,脸色是从没有过的庄重。他过了好一会儿,说:“你的声音也没变,还那么亮,你好吗?”
“还行。”
“我三叔,他怎么样?”
“早没了,都五年多了。”
左云飞声音哽咽,眼睛湿润,说:“我左云飞不够个人啊……这么多年,我怎么就没想着去看他一次呢?嗨……”
“左云飞!”
“英姐……你说吧……”
“左云飞,你那个公司,是不是叫万发物流什么公司?”
“是。”
“我儿子,也是你儿子,在你那个公司打工,你知道吗?”
左云飞被震得晕头转向,说:“我有儿子?他叫啥?”
“叫杜再军,我也是才知道。”
像一条激越的水龙冲进左云飞的脑里,积垢纷纷脱落。杜再军身上确实有许多他的影子,这一点他从第一次看见他就感觉到了,但没敢往那方面想。世上长相相似的人成千上万,怎么会想到血缘的关系?他还是有一点不放心,问道:“你没弄错吧英姐。”“错什么错,过几天我就去看他!你爱认不认,我得认。我告诉你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让你知道……”
韩蕊在一旁插话:“杜再军他爸妈早死了,瞎扯什么呀?”
左云飞捂着电话走到一旁。
“你走以后,我把他送人,这家人姓杜,男人叫杜百山。”
“英姐,你先把电话撂下,我有急事,一会儿再说!”
事情已经确定无疑,想到和程惠良设下的阴谋,左云飞如雷轰顶。杜再军是自己的儿子,这不是要亲手杀掉自己的儿子吗?不用说现在还没有完全确定他的身份,就算他真是来抓捕自己的人,左云飞也认了。险,太险了。时间刻不容缓。左云飞惊慌失措,攥着手机跑到门口,又返回来,手哆哆嗦嗦点击手机号码,错了,重按,又错,拨通了,手机里却传出: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请稍候再拨……左云飞一连拨打多次,都是正在通话中。左云飞明知未通还在喊:“杜再军!杜再军!”他关上手机,气得破口大骂,“程惠良,我操你姥姥!”骂着,拉开门,神色仓皇,身上带着一股风,奔出去了。韩蕊惊得目瞪口呆,跟出门外,左云飞似乎忘记了电梯,直接奔下楼去了。有保安过来问:“韩姐,左总是怎么了?”
韩蕊说:“我哪知道啊,像疯子似的又喊又叫的。”
左云飞跑到楼下,开出他那辆黑色的“大奔”,一头突进大街上飞快行进的车流中,见缝就钻,逢车必超,直奔吉隆镇。
“奔驰”车时速达到二百多公里时,路两旁的黑暗的田野似在飘浮中旋转,路旁的因背景黑暗车灯明亮而显得立体感极强的花树变成了彩色的流线,不是一棵棵的树,而是一条条横线的色彩的组合。一路上,只有迎面而来的车,没有超过他的车。他不曾眨眼,或者忘记了眨眼,一直盯看着路面,兼顾路旁的沟渠,没有,什么都没有。他计算着时间,计算着行程,他已经跑出二百多公里,什么都没有发现。在一个岔路口,一辆大货车没有亮灯,快速地开上路面。他心里似打了一个亮闪,一个惊叹号似的电闪,在脑海中划过,这是程惠良开出的车吗?他踩了一下刹车,又踩了一下刹车,高速行驶的“大奔”想一下子停下来已不可能。他飞快转动方向盘,企图避开。但大货车像个傻子,慢腾腾又拦住他的去路,“完了!”他只来得及在心里喊了一声,“大奔”贴着货车直插过去,咣的一声响亮,同时是尖厉的刺耳的金属摩擦金属的惊叫,“大奔”像一条凌空跃起的海豚,偏着身体摔进路旁的水渠。车灯依然亮着,只剩下一只眼睛,斜睨着天空。溅起的水,上面的晶莹闪亮,下面乌黑黏稠,左云飞在这一刻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柳英是柳三叔的女儿,比左云飞大两岁。原来叫柳晓芳,“*”的时候,觉得叫小芳太女性化,应该做英雄,又改名叫柳英。柳英生得健美,黑红脸膛,两只短辫子粗壮有力,一双大眼睛流光溢彩。性格也泼辣豪爽。那时,她是全公社有名的铁姑娘队队长,属于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劳动先遣队。左云飞在青年点里,胡打乱砸,在生产队里却中规中矩。他不是不敢,是觉得不好好干对不起柳三叔,也对不起柳英姐。他饿了去三叔家吃,衣服脏了,三婶给洗,有时是英子给洗,左云飞自己说,再捣乱就不是人了。
1978年,知青开始陆续回城,剩下的知青们人心浮动,再也没人喊扎根。聪明人都玩起“走后门”,争取早日回城。左云飞在干活时就没了耐性。割高粱那天,每人十条垄,别人在无边无际的高粱地里很快割出一大片来,眼前是一面墙似的站立的高粱,身后是开阔的高粱茬子,和横躺着的高粱捆。左云飞割出几米远就不干了,坐在高粱捆上抽烟,抽完烟,在潮湿的地垄沟里画小王八,他说那是大队革委会主任。画完王八主任,他就不知还干什么了。就坐着,看别人弯腰叉腿,镰刀在手里刷刷刷。眼看着高粱纷纷倒地,被捆成捆,他无动于衷。柳英和他的垄相邻,白衫、黑裤、红头巾,英姿飒爽。她的动作像一种劲道的舞蹈,镰刀下的刷刷声是优美的旋律。自如,轻松,准确,敏捷。她很快超出所有的人,在高粱地里开出一溜胡同,又返回身帮助左云飞。他先是装看不见,渐渐地心里就不是滋味儿了。他这个人最怕的就是别人对他好,看着柳英,他那颗顽劣的心又软成了鼻涕,把上衣脱下来,系在腰上,抄起镰刀。
技术上他不够熟练,但他有的是力气。那时,他有一股暖流在心里涌动,量能在瞬间爆发,他要对得起三叔,对得起英姐。收工时,柳英看着他笑,皓齿明眸,红光满面,说:“小左,晚上去我家吃吧,瞅你那样儿,今个够累了。”后来,左云飞说:“没有柳三叔,没有英姐,我在生产队坚持不了那么长时间。”那年冬天,知青点的状况是糟透了。知青们无心恋战,但又不能不坚持。你的户口粮食关系都在那个集体户,回家就没饭吃,没工作。可回到青年点,冷屋子凉炕,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冻成了冰坨子。知青们熬得见着油花都想舔,都说,弄点什么好吃的呢?那年生产队长换人,柳三叔不当队长,左云飞就解放了,他说:“你们都有仇人,我他妈有仇驴,那驴把我坑苦了。听说过没,天上龙肉,地下驴肉,老子今天给你们改善改善!”他去生产队的饲养棚,和饲养员老周头儿说:“周大爷,我们知青点磨面去,把驴借我用一下。”老周头儿说:哪头好“牵去呗,你牵哪头。”左云飞走进牲口棚,从东头走到西头,认出了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驴脸,他拍拍驴头说:不是哥心狠,不是哥嘴馋,是你的肉太香啦!”
“小子,是你伤我心;左云飞骑上驴背,驴腿欢快活泼地跑出节奏。从生产队到大队青年点也不过二里路,一会儿就回来了。
走进在青年点的院子里,毛驴不知死活地引吭高歌。歌罢,被牵进屋里。左云飞的几个弟兄早已做好准备,恨不得活吃驴肉。一个人抡起镐把,直击驴头。驴一躲,打在驴脖子上。驴斜身倒在地上,头往上够,仿佛呼天天不应;另一位战友,抡起打钢钎的铁锤,捶打驴头,驴脑门上立刻出现一个拳头大的坑,驴头垂在地上,前腿弯回,后腿弹,仿佛叫地地不灵。驴腿弹着,越来越慢,弹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最后,高举的驴腿,垂死挣扎地奋力一蹬,便无力地落下来。后腿肚腹下那个惹祸的根苗,流出一股焦黄的液体。
知青们欢呼胜利,无不感谢左云飞的大无畏精神。他们不知道如何扒掉驴皮,用菜刀,在驴屁股上乱砍乱剁。然后掀开驴皮,挖出大块的驴肉,扔进锅里。
驴肉,是蘸盐面儿吃的,鲜香无比。
生产队丢驴,不能不找。左云飞说已经把驴送回,老周头儿说没太注意。谁都不会想到知青们如此胆大妄为。吃过驴肉的知青们个个守口如瓶。这桩杀驴大案直到第二年春天才告破,被左云飞画成王八形的大队主任,一个电话过去,公社派武装民兵把左云飞押解人保组。先是皮鞭子蘸凉水,然后是炉钩子烫胸花。皮鞭抽打,左云飞咬牙挺过,一声不吭。用烧红的炉钩子在胸脯上出溜,烫得香烟袅袅飞,黑油吱吱响,左云飞疼得大叫:“你们把我当驴煮了吧!”但他一口咬定,牵驴杀驴都是他一人所为,与别人无干。随后,他被关进学习班,整天搬石头,砌大墙,两个月下来,把个英俊潇洒的左云飞教育得面黄肌瘦,听说还要把他送到县里的看守所,那时的左云飞真是有点悔不当初了。
柳三叔和柳英去大队说情,跑到公社担保。说左云飞是可以教育好的青年,他是一时糊涂。另外,这头驴确实得罪过左云飞,他是属于报复性杀驴,不是有意破坏革命和生产。这样,左云飞的罪名就没那么严重了。又教育了一段时间,被放出来。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一次学习班,为他日后的监狱生活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没有他受不了的罪,没有他不敢干的事儿。
那天,柳英骑着白山牌加重自行车,赶到公社人保组,接回了左云飞。
走出公社大院,柳英含着眼泪,说:“你呀,太让人操心,饿了吧?瞅你瘦的,走,上饭店!”柳英推着车在前面走,左云飞在后面跟着,说:“英姐,别麻烦你了。”柳英说:“说啥呢?让你去就去!”走进饭店,十个馒头,两盘菜,一碗汤,狼吞虎咽,一会儿,全吃了。柳英在旁边看着他吃,说:“还能吃不?”左云飞说:“能!”柳英又给她买了两个馒头一盘菜,左云飞又来个风卷残云。最后用馒头把盘子擦得干干净净,吃得溜溜光光。柳英说:“不是舍不得,别撑着,回家再吃。”领着他走出饭店。
那时,已是孟夏时节。阳光灿烂,柳絮飞花,燕子在空中飞舞,小鸟在绿荫中鸣唱。柳英跨上自行车,说:“上来!”左云飞说:“姐,还是我驮你吧!”柳英说:“少废话,我还驮不动你呀?”左云飞屁股一颠,就坐到货架上。暖日熏风,柳英身上的青春少女的气息,让左云飞心醉神迷。回想这一家人,对他从无所求,却处处关爱,时时呵护,让左云飞心里陡然生起一种崇高的情感。这是一种极为纯净的不掺杂任何条件的情感,他想他将来一定要报答他们,他用自己的良心保证,他要干一番事业,他要混出个人样儿,他要对得起这一家人……
走出公社小镇的街道,几十里刻满车辙的乡野小路,柳英把车骑得轻盈而又快捷。路旁的密林里,树叶封了门。两只黄鹂,村里人叫“黄包谷”在浓密的绿荫里跳来飞去,“包谷!包谷!包包谷!”叫声里满含深情,也有几分凄凉,听起来像:“好苦,好苦,好好苦!”柳英说:“小左,你们知青都要回城了,你可不能再瞎胡闹,坚持一段时间,回城就好了。”左云飞说:“英姐,你放心,我将来一定干出个人样来,报答你们。”柳英说:“谁想让你报答?就是看你小伙子不错,往好道走,将来能有点出息;就怕你不往好道赶,把自个弄白瞎了。我爸说,你这个人,学好能干大事,学坏就是个大坏蛋!”说完,柳英“咯儿咯儿”地笑起来。她这一笑,车把乱晃,左云飞失去平衡,手一伸揽住了柳英的腰。柳英激灵一下,“哎呀”一声,自行车噼里啪啦摔到一旁。两个人摔到一起,左云飞的手挨到她的胸前,再近一点就摸到*,他的手像被吸盘吸住一般不肯再动。柳英火辣辣的眼睛看着他,也没有推开。青春的热血汹涌澎湃,左云飞控制不住,抱起柳英,钻进树丛。柳英哀叫:“我的天!”左云飞喃喃:“我的姐!”树荫里的黄鹂依然在叫:“好苦,好苦,好好苦。”柳枝摇摆迎风,紫燕捉对颉颃。激情过后,两人躺在嫩草地上,遥望密林缝隙中的蓝天,晴空无限深远。树冠上的叶子摇曳着阳光,像万支耀眼的钢针刺激人的眼睛,两人都觉得做了件不该做的事。左云飞说:“姐,我娶你吧!”铁姑娘敢做敢当,说:“小弟,不怨你,你得回城,一切后果我一人担;与你无关,只要你将来学好,我就放心了。”
那一年,知青全部回城。左云飞走时,柳英已经怀孕三个多月,柳英告诉他她怀孕了,她说:“你不用害怕,不耽误你回城。”
送君送到大路旁,柳英送走左云飞,从此再无音讯。
左云飞回城与同一个青年点的同学结婚,随后出了个“路边野花”,让他进了监狱。他本来想干出个人样来,结果是越干越不像样了。他想念那位柳三叔,想念他的柳英姐,却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去见他们。他知道,他们希望看到的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左云飞,但他不是。
柳英无怨无悔,但未出嫁的姑娘生孩子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在临产前的两个月就去了建阳市,住在她的二姨家。后来在医院做了剖腹产。她坚持要养大这个孩子,然而,铁姑娘的肩膀能扛住风雨,却扛不住人间的唾沫星子。在那间弥漫着来苏气味儿的病房里,她用蜡烛烧红了缝衣服用的比日光还要刺眼的钢针。消毒之后,她下了狠手,眼泪噼里啪啦掉在孩子的身上。心中哭天抢地地祷告,保佑她的孩子长大成人,为革命事业做出应有的贡献……他就是她的肉,她的第二个生命。在未来的岁月里,在茫茫的人海中,她能够认出他,找到他,哪怕只说一句话。在她的心里,二十年后的儿子应该是一个眉目俊秀、举止大方、出类拔萃的文化人儿,那才不枉那日的“我的天”……
柳英依然矫健,依然风风火火。她的比她大了十岁的丈夫去世,她一人拳打脚踢,把日子过得有板有眼,生气蓬勃,成了村里的致富带头人。她养大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个个都有出息。只是他们都离得太远,她有一点孤独,有一点寂寞,常常望着门前的老杨树发呆。抚今追昔,眼泪扑扑簌簌。冥冥中她看到了那个没满月就送了人的儿子,这是她二十多年来一直坚信不疑的事情。没有什么理由,就是这样认为。即使没有他身上那个英字,她也一样会认出他,在抱走他的那一刻,她倾注了太多的情感……
聆子来电话了,她说什么?杜再军?他叫杜再军?我的儿呦!她被震得昏天黑地,东倒西歪。电话话筒上的连线哆嗦出节奏,在茶几上哗棱棱哗棱棱,你倒是说明白,我去找他!这孩子,把电话撂了。她重新要通了聂玲的电话,“聆子,你怎么不说清楚就撂电话呢?他到底在哪个公司?”聂玲说:“妈呀,你可急啥?我不是说我去接你嘛!”柳英说:“你别说你接的事,你一会儿建阳,一会儿海州,万一哪天你出去呢?你告诉我,公司叫万发,我记住了;老板叫啥,地址在哪儿,你都给我说明白!”聂玲知道妈妈的脾气不可对抗,也许她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她告诉她了。结果是一次更强烈的地震,更大的一次泥石流。柳英在一阵惊骇、眩晕之后,心里又突发奇想,这是碰巧还是当年祷告显灵?各路神佛一起出动?怎么都跑到一块去了?她给左云飞打电话,这小子,当年没看错,还真干出个大公司来。他有急事,是正常的,大经理,日理万机。她不能给杜再军打电话,平白无故就说我是你妈,人家能信吗?那得见面,见面再说。她开始找出存款折,翻找身份证,她要亲自去看那个让她愁肠百结、魂牵梦萦、一刻也不曾忘怀的儿了。心说,小子,别说你在海州,就是纽约、华盛顿、渥太华、莫斯科老娘也要去,只要我知道你在哪儿!你老娘当年也不是个简单人,如今照样不白给。
再次给左云飞打电话时,手机关机,柳英心里不怎么痛快。你以为你是谁?我去求你吗?她哪知道啊,左云飞此时还在车里昏迷不醒,手机压在身下,就算是听见也不能再接了。
程惠良逃跑的那天夜里,杜再军就收到专案组的通报,知道程惠良在逃。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程惠良会跑到左云飞这里。他向芦家林提出抓捕左云飞的建议:左云飞藏有大量武器,而且手下聚集着数十个亡命徒,如果做困兽斗,势必造成伤亡。他建议在他和左薇的婚前宴请时实施抓捕,时间是12月12日。芦家林说那样好吗?会不会引起恐慌,伤及群众?杜再军说,他分期分批地请,这天专门请左云飞手下的骨干……芦家林说,这是一次跨省的联合行动,目前省指挥中心已经完成警力调动,布控完毕,他需要向指挥中心汇报。时隔一天,在他从奉华大酒店出来时,他收到芦家林发来的信息,同意,12月12日上午十点三十分。这样,杜再军就有些紧张。还有三天时间,他必须保证左云飞被当场抓获,绝不能出现像程惠良那种情况。为了不出破绽,他对左云飞的指令积极执行。婚前宴请的事已没有问题,将近一年的忍耐即将爆发,多少努力只为这一天,他不能不激动。那不是一般的恩仇快意,那是天理与法律的昭彰。天理人心,彰善瘅恶,他像一匹临战前的战马,弹蹄喷鼻,振鬣长嘶。他告诫自己稳着点,稳着点,但骨节儿还是嘎嘎响,像高粱拔节儿。这时左薇首先打来电话。一向少言,甚至有一点吝啬语言的左薇这天的话特别多,刚离开像分别了多少年,她问:“我爸找你干啥?”杜再军说:“去吉隆镇。”左薇急了,说你如果真去咱们就怎样怎样,不去才如何如何,她把从前的事现在的事和以后想的事全都纠结在一起,让杜再军实在没办法解释,最后说:“我没去,正和你爸商量宴请的事,你别说了,让他听见了不好。”左薇说:“就是让他听见!”这才结束了通话。随后是柯正东的电话,说高军坚决要报尿顶之仇……左云飞的电话因此打不进来。杜再军知道还有一个电话没打进来,但这时左云飞已经开车上路了。
柳英给左云飞的电话实际上是让杜再军避免了一场要命的车祸。
这是左云飞和程惠良策划好的阴谋,只要杜再军去吉隆镇,只要他上了这条公路,大货车就会让他车毁人亡。他们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杜再军没死,程惠良还有手枪……左云飞赶在了杜再军前面。同是一样的奔驰,程惠良没法及时判别。他想分辨一下车牌号,左云飞的车已经积极主动地撞过来了。大货司机“哎呀”一声,程惠良说:“叫唤个屁,下去看看,是谁?”司机下车,往躺在沟渠里的车里细看,车牌还看得见,他失声大叫:“是左总!快下来救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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