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须臾

第一百零三章 玲珑塔一


    宣茶坊,若水最雅致的品茶之处,官员聚集之地,其根本原因,莫过于此宣茶坊另一用途——天下最隐秘最密不透风的地方。
    当年卫子胥成为太子之前漫长的谋划,也是在宣茶坊进行。而如今在墨斐精心预谋下,太子党的元老早已死的七七八八,太子之位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已如腐朽,外表光鲜罢了。
    一辆墨蓝色马车停在宣茶坊门外,茶坊小厮立即跑过去迎候,歌弈剡首先探出头,往两边警惕地看了看,掀起门帘一角,披着玄色暗纹薄披风的墨斐走下车。
    茶坊坊主启门而进,弯腰行礼,笑呵呵道,“墨大人多日不来,这次到访真是让宣茶坊蓬荜生辉!这间香阁小的一直差人打理,大人最喜爱的紫罗杏怡熏香每三日一点,江南青雨也是随时备好,保证让这间香阁每时每刻都能迎接大人驾临,小的不敢懈怠。”
    歌弈剡冷哼一声,嘟囔了句,“拍马屁!”
    墨斐不禁抽动下鼻子,双眼立即被茶案上摆设整齐的茶具吸引去,只见微微倾斜的茶盖下,一缕虚无缥缈的蒸汽缓缓而出,伴随着清雅的香气直扑人鼻。墨斐脸上的笑意逐渐深刻,“确实是江南青雨,坊主倒是上心,不知这江南青雨可是前些日子采摘制成?”
    坊主点头哈腰道,“大人真是高见,这茶就是得清明前采下,只需一芽一叶,差手艺最高者,挑时机最佳时,方能制作,大人这儿的是上等品。”
    墨斐满意道:“不用尝便能闻到独特的香气,果然非一般茶品。可是不知这茶可有多备?”
    坊主愣了半晌,才战战兢兢地问:“大人的意思是……今儿有客?”
    墨斐笑而不语,歌弈剡命令道:“让你多备就是,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坊主连声道是,说着立即退下,不时便有人送来江南青雨。墨斐瞅了瞅门缝,自顾自饮了杯茶,闭目养神。
    茶过三盏,歌弈剡已经坐不住了,急得满头大汗,忍不住开门去看。正想抱怨时,却听得一阵轻慢脚步,正接近此处。歌弈剡忙让出一道,乖乖的立在一旁迎候。
    梁鸾无视门旁的人,径直走向墨斐,不请自坐。大袍一挥,风流倜傥,连一直冷着脸的歌弈剡都有些心神移动。
    “大人约我在这儿,还有闲情逸致喝茶吗?”
    墨斐微笑道:“不然呢?难不成杀了他?”
    “杀个左卿还不简单!”歌弈剡激动地说:“我早就说过左卿不可信,您却把他当亲儿子一样对待,我就想不通了,您看上他什么了!”
    “左卿比你和珂儿都聪明,都有手段,这还不够?”墨斐越说越想笑,自己竭心尽力培养的一个义子,竟然是来报复自己的,真可笑啊!
    歌弈剡仍是不服气:“那又怎样,背叛就是背叛!”
    梁鸾急忙打圆场:“歌家小公子还是聪明的,你这舅舅该多多鼓励。”
    “先不说这个,你说探听到了一件事,此处隐蔽,断不会有人窃听,你且说来。”
    梁鸾靠近他一些,才说:“那晚那探子信上说苏衍和她那师父来历不详,我就派人去问了几个江湖的朋友。一般这种背景模糊的人,多半和江湖挂钩,果然,我查到了苏溟!此人武学奇才,在江湖一直是独孤求败的境界。可是有一年他消失了,同年,京都王府,歌政门下,多了个也叫苏溟的护卫。”
    “谁?”歌弈剡问。
    “苏溟,你们家的护卫,难道你不知道?”梁鸾转头对他说。
    “苏溟?”歌弈剡绞尽脑汁,才想起有这么一号人物,一拍脑袋,道:“我想起来了,此人曾在巡防军任过统领之职!可是后来他突然消失了,至今没有踪迹。”
    梁鸾说:“你还有个姐姐,叫歌沐嫣,离家出走的那段时间苏溟也不见了,你说,这难道是巧合吗?现如今七善书院里那位苏先生也姓苏。”
    歌弈剡恍然大悟:“苏衍……歌沐嫣……”他猛然冲到梁鸾面前,“你说的都是真的?”
    “何必作假?”
    “苏衍?苏衍!原来是她!”歌弈剡反复念着她的名字,那个陌生的人,离开了十年的同父姐姐,竟然就在眼前!
    他想起幼时父亲对那个人的偏爱,对自己的无视,一想起他,就恨得咬牙切齿!
    墨斐怕他出去撒野,按照他那性子,必是要坏了自己的大事,便伸手将他拽到地上警告:“你最好给我安生些,你忘了当初是怎么被革职的?若是出去乱说乱做,仔细你的皮!”
    歌弈剡回过神,慌忙点头答应。
    墨斐问梁鸾:“可有查到她突然回来做什么?”
    梁鸾摇了摇头:“但肯定的是,他把苏衍带回来绝非偶然。王爷之女,玄家遗孤,可不是什么善类!难道,歌政退隐,是装的?”
    墨斐陷入沉思。他已经快很多年没有想起那场大火,毓后的模样他也快忘记了。他一直以为天衣无缝,可是歌政的女儿和左卿联手报复,难道十年前的事,还有第二个人知道?
    玄清?歌政?
    墨斐痛苦的闭上眼,沉吟片刻,对梁鸾说:“我要你先帮我摆平一个人。”
    “何人?”
    “长孙无争!”
    梁鸾一时有些为难:“他?他不是才抓了我们的人,你要拉拢他做什么?”
    “谈岑斩首后,陛下任命了太子推荐人选,如今三省六部所能用之人已经很少了,这个长孙无争自诩清高,实则现实得很,但是能力不错。若能找到突破口,为己所用,不失为一个好的棋子。”
    梁鸾心生一计:“长孙无争怕是难搞,咱们还是得从长孙越着手,不过不是亲自动手,而是借刀杀人。”
    “看来你已有一计。”墨斐终于有了些安慰,不禁嘴角微扬。
    “长孙越向来与人为善,不过…”梁鸾看了看墨斐,“此事就交给我,一定给你最满意的结果。”
    墨斐平时就对这个梁鸾信任有加,这次他积极出谋划策,加之不成器的歌弈剡在一边作反面教材,心中万分感概。他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墨斐又想到什么,对歌弈剡吩咐:“你去盯着书院,尤其是苏衍,看看她平日里都和什么人往来,每日禀报。切不可暴露。”
    歌弈剡心花怒放,连忙应下。
    门外闪过一个人影,在所有人沉浸在这个阴谋里的时候,这个人影跳上屋顶,翻过后巷,消失在云来阁二楼。
    风雨飘摇,世事无常;人影伶仃,夏夜苦短。
    七善书院一直提倡优待学生苦待先生,此积极正面风气历史悠久,一直到如今都未曾废弃。是以,每逢过年过节总会兴师动众一番,彻彻底底红红火火的犒劳犒劳学子们,顺带搭篷施粥,广布善缘,一是鼓励,二是规矩,三是门面。谁让容帝这么好面子,想方设法的告诉邻国人自家产业是多么兴旺,自己是多么疼爱百姓。
    是以,时近端午,书院又发起了做善事的风,四堂纷纷停课,各自带着自家学生奔走若水各处,施粥、走医、重建,好不热闹。偏偏这时候,离若水城最近的鸿寄镇上突然集中爆发了一次饥荒,区区书院自然应付不过来,只好救助当地府衙,县令大人开仓救济,暂时维持。但县府那点存粮只不过是杯水车薪,时间一久,粮仓就见了底,朝廷就成唯一的稻草。只是朝廷也不好过,边境敌军觊觎,近些时日更是战事频发,朝廷倾空了大半国库以填充军饷,对于这次凭空而出的饥荒,一时间真是束手无策。中书省尚书梁鸾身在要职,自然逃不过出谋划策的麻烦事,奔走四处,募集捐款,甚至游说百官开自家钱库。几日下来,愣是将平时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们逼出了万贯家财。为示公平,自己也拿出了些家底。如此下来,饥荒暂时得以缓解,只是苦了一众官员,空了钱袋不说,最后容帝奖下来,却是梁鸾得了最大便宜。
    晃眼一个多月过去,梁鸾在救灾一事上出了大力,解了百姓的苦,更解了君王的燃眉之急。容帝虽没有对他加官晋爵,却特意赠了燕国进贡的七层琉璃玲珑舍利塔,以示君对臣的重视,更是让百官看看对朝廷出力的好处。
    玲珑塔乃工匠花费近半年才打造出,舍利子更是在燕国佛寺中供奉了一百余年,其珍贵可见一斑。
    可是最后梁鸾并没有接受此等大赏,反而请求容帝赏赐与束幽堂苏衍,说是其在赈灾中起到了最重要的作用,得到了百姓的喜爱,乃书院之表率,天下女子之典范,若再能得到陛下嘉奖,则是顺应了民心……
    不过一个时辰,一件赏赐便由梁鸾亲自护送去七善书院。
    穿过长廊,远远的就瞧见苏衍和佛柃正盘坐在树下博弈,随从正打算亮嗓子,却被身旁的大人按住。三人便静候在远处,等待那树下分出胜负。
    只听得清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阿臾神色紧张地朝梁鸾一行人行礼。
    苏衍闻声,急忙扔了云子迎接过来,“不知梁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说着朝他拱了拱手。
    梁鸾将手一挥,随从便将手中的托盘微微抬高,托盘上的东西被红绸布盖着,“陛下有赏,苏先生救灾有功,乃书院表率,特赐燕国进贡之七层琉璃玲珑舍利塔。”梁鸾掀开布,宝物露出真容,塔身极其剔透,色泽柔和。
    苏衍急忙跪下,臂上却被一双手托住,梁鸾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陛下说了,苏先生乃容国难得一见的奇女子,不管是胸襟还是气魄,亦或是能力,都是寻常人难以企及的。是以免去跪拜,站着受领吧。”
    “陛下过誉了,都是分内之事。只是,救灾并非我一人功劳,乃书院、三省六部所有人付出,为何陛下却只赏我一人?”
    “陛下自然赏了全部,只是苏先生这儿得赏一件独有的。”
    “那左…西楼他们呢?”苏衍掩去慌张,故作镇定问。
    “陛下自然有决定,苏姐姐何必再执着。”佛柃远远的对她说,声音清澈,宛如冰泉。梁鸾猛地一震,下意识朝她看去,竟乱了心神。
    苏衍不经意间看到梁鸾奇怪的神色,陡然间发现了什么,却并未提及,只道:“大人怎么亲自来传旨,这不是折煞我嘛!”
    梁鸾慌忙收回神思:“承恩公公去了别处宣旨,本官左右也是闲着,加上我也是借着宝物,特地来看看传闻中的苏先生,是何等人也!”
    苏衍笑吟吟道:“梁大人过誉了,能得陛下及大人赞赏真是三生有幸…不过这样贵重的赏赐放我房内实在是委屈了它,倒不如放在断云轩或者…”
    “苏先生不必推辞,你就安心收着,放在学堂上,有凝神静气,驱邪纳福之奇效。”梁鸾笑意盈盈,十分平易近人,“这也是陛下的期望,希望书院能为朝廷提供源源不绝的可造之材,为容国之将来创造最大的希望!”
    “陛下厚望,我定当鞠躬尽瘁!”苏衍如是说着,打量着玲珑塔,心想着明日将它放在学堂中心,让所有学生都好好观赏。正心神向往着,余光突然瞥见梁鸾那奇奇怪怪的眼神,有慌忙,有掩饰。是以多看了他两眼,果然,梁鸾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转而依旧随和的微笑道:“苏先生,本官的爱女在束幽堂也有些时日了,有劳苏先生多加照顾,她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托人告知一声,本官必将严惩。”他示意随从呈上东西,“本官也有件东西,不成敬意,劳烦苏先生了。”
    另一边,又有一个随从打扮的少年上前呈物,是一件漆木方匣子,装的是一对玛瑙手镯,质地算得上乘,只是,穷得叮当响的先生手上莫名多出来一对手镯,岂不是送上门给别人揣测?
    苏衍机警地看了看他,又假意憨笑,可是心里却在飞快的整理,那些细碎到不可见的线索。表面上十分淡定的收了礼,欠身道:“多谢大人,我一定会好生收藏,不辜负大人一番美意。”
    “那爱女就劳烦苏先生了,本官还有要紧事,就先不相陪了。”
    “大人慢走。”
    苏衍目送着他离开,彻底消失在院子,才踱步回棋盘旁。
    “你心事重重,在想什么?”佛柃问她。苏衍盘腿入座,才发现才一会儿的功夫,佛柃就自己和自己下了一盘棋,没有输赢,却是越来越难解的局势。
    苏衍看着这盘棋皱起了眉,又转头看着梁鸾送来的匣子,突然猛地站起来,慌张的交代阿臾:“把这件东西送去言真那儿。”
    “啊?!”阿臾以为听错了,“先生,您干嘛要送给大将军?这么好的玛瑙镯子,阿臾都没见过呢!”
    佛柃却领会了其意,笑而不语。
    苏衍又踱了两步,转头对她道:“不行,干脆在入夜后,你把它扔进你房屋后的水沟里,越深越好!”
    “啊?!”阿臾的声音又高了一层,连忙抢走匣子,拳头一握,眉头一紧,坚定道,“先生不可,这可是梁大人送的,要是让他知道您丢了镯子,还不得…”
    “你照着办就是了,你家先生自有打算。”佛柃对阿臾说。
    阿臾哦了声,不情不愿离开。
    “那这尊玲珑塔你打算如何处置?”佛柃的语气好似在问一件非常寻常的事。
    苏衍却一脸忧虑:“你也发现了?刚才陛下旨意并没有说明如何处置玲珑塔,可是他却特地嘱咐我放在学堂上,若不是后来的神情举止出卖了他,因着那一套一套的说辞,我恐怕就上了当!”
    “你还观察的如此仔细?”
    “他说特地来看我,可是当你一说话,他的眼睛可就转不开了!像这样一个见色眼开的小人,怎会因为一个教书先生出了点名气就自降身份来拜访,还特地代替传旨太监前来,不是说不过去?如果不是因为你专程过来,就是另有目的,反正不是因为我。”
    佛柃捏着云子,却迟迟没有落下:“哦?那你说,他有何目的?”
    苏衍抓了枚云子,在棋盘上轻轻敲打,“他先是代传旨太监送来赏赐,又特意套近乎,在我发现他的异样后连忙送镯子转移我的注意力…这镯子怕是专门用来迷惑我的,还有梁绮罗也是,都是他的工具,好让我认为他不过是为了女儿在打好关系。如此一来,就能漏掉最重要的—是玲珑塔!不过他失算了,我可不是那种容易被欺骗收买的人!”
    佛柃冷笑一声:“一个万无一失的局,容不得半点差错,可是他自以为天衣无缝,却将计用错了人,呵,这是要栽赃嫁祸,在书院搅动风云呢。”
    “我们都想到一处去了!他想诓我把玲珑塔放在学堂,学堂人多,难免有打闹冲撞,玲珑塔一旦损毁,我便遭了殃!”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通情理,“可是,我一个小人物何须他们上心?梁鸾与我也没有私仇,他又何必害我…”
    佛柃手里的云子落在棋盘,她的神色渐渐凝重:“他不过是出谋划策的谋士,杀的,也未必是你。”
    “你是说,背后的人是…是墨斐?”苏衍冷静思考良久,得出最有可能的结论:“偌大的书院,除了西楼和左卿,不过都是些羽翼未丰的孩子,四堂先生也都与他无直接利害关系,言真的话,墨斐还不至于招惹这么一块硬石头,西楼一直低调…左卿!”
    佛柃意味深长地说道:“世上没有绝对的仇人,更没有绝对的亲人。”
    苏衍越想越害怕,墨斐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竟会如此多疑,而多疑之人,向来残忍冷酷!
    “或许,他早就开始怀疑了,只是一直没有证据。所以,他要来试探,借我的手试探他。”
    “用玲珑塔怎么试探?”佛柃觉得还是说不通。
    “天知道!”苏衍心里越来越恐惧,却莫名的期待。
    ‘哒’的一声,佛柃手中的白子落下,嘴角露出胜利的笑意,“你不与我博弈,我只能左手替你,现在右手赢了,你看怎么个给钱法?”
    苏衍哪还有心思玩这个,心不在焉的:“他的计划里,我应该明日就会将玲珑塔供起来,那么,明日就会出事,我倒想看看他们究竟想如何陷害我,又要如何借我的手达成他们龌龊的目的!”
    佛柃抬头看着她,眼神似乎能穿透她的心思:“你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陛下赏赐之物你必会万分上心,怎会让学生冲撞了,梁鸾为了成功栽赃,怎会不派个人来,推波助澜。”
    苏衍恍然大悟:“你是说…梁绮罗?”
    佛柃言尽于此,转而问道:“若有一日,左卿成了墨斐那样的人,你会如何?”
    苏衍一听到她又问左卿,急忙起身要离开:“他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对了,今早刚到了羊乳,西楼之前说过想吃羊乳糕来着,嗯…现在去做,晚上就能吃上,先走啦!”
    佛柃垂着脸,盯着一盘棋,自言自语:“他不爱吃羊乳糕的,是你不了解他,还是他忘了?”
    几滴眼泪落在云子上,滑落下,木棋盘深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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