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语之人

第12章


他们点燃了煤油灯,因为查理·汉蒙德爵士在世的时候,屋里还没装设任何电器设备。
    清冷的薄暮渐渐沉暗,黄澄微颤的灯光则更显明亮。天色暗下,才看得见白天不易察觉的小水堤上如丝缎般飞溅的水花。西方那面向小溪曲流的开阔草坪上,顶篷色彩鲜艳的庭园秋千,和喝茶用的小桌及藤椅,也因薄暮而渐渐模糊。
    此时,迈尔斯·汉蒙德站在他钟爱的、位于屋子后方的长房间里,手执一盏油灯,高举过头。
    “没事,”他对自己说,“我带她来这里并没有错。不会有事的。”
    但他心里清楚并不是这么回事。
    圆杜状的玻璃小灯里的火焰,在古墓般的书库中拖出黑影。无疑这样的地方称之为图书馆。这是一间书库、宝库,一间尘封己久、堆积着他已逝叔叔珍藏两三千册书的地方。旧书,破书,光洁亮丽的新书,四开八开以及对开本的大书,精装书和纸页泛黄的书——呼吸它们令人舒爽的霉味,这间充满宝藏的尾子教人很难不感动。
    书架离顶至天花板,沿门两侧直到餐厅,连房子东面的小镶板窗都被书架封住。满地的书摞成堆、成叠、成重心不稳高矮不均的塔状,钻进迷宫的通道狭窄到你若不撞倒那些书而扬起一片灰尘,就几乎无法前进。
    站在群书之中,迈尔斯高举手里的油灯,缓缓环伺周遭一切。
    “没事!”他大喝一声。
    门忽然打开,费伊·瑟彤走进来。
    “您叫我吗?汉蒙德先生?”
    “叫你?瑟彤小姐,没有啊。”
    “对不起,我以为您在叫我。”
    “我刚刚是在自言自语。可能引起你好奇才进来看看。”
    费伊·瑟彤站在门框中央,两侧是摞成各形各状的书堆。高挑纤弱,头微微倾向一侧。她自己也带了一盏油灯。她高举油灯让光线照在她的脸上,迈尔斯有点震惊。在勃克雷饭店以及之后的火车旅途中,白天的她看起来似乎……一点都不显老——虽然实际上她年纪已经不轻了,魅力却丝毫未减……然而,这和他印象中的她略有出入,令他有点不安。
    此时,在油灯柔和的人为光线照射下,昨晚照片里的人影仿佛头一次跃然眼前。她举起油灯四下打量,虽然只有一丝微光照上她的眉目唇齿。但她的表情漠然。礼貌的微笑拒人于千里之外,叫人摸不着头绪。
    迈尔斯高举自己的油灯,两道摇晃的光影撞在一起,缓慢而激烈地在那片书墙上互相纠缠。
    “这个地方简直是一团糟,对吧?”
    “这还没有我预期的糟,”费伊低声地说,几乎没有抬起双眼。
    “我很抱歉没有在你来之前把这些灰尘清理一下。”
    “没有关系,汉蒙德先生。”
    “如果我记得没错,我叔叔曾买过一个装索引卡的柜子以及一大堆索引卡片。不过他根本还没开始整理归类的工作。卡片和柜子应该是埋在这乱糟糟的书堆当中。”
    “我会找到的,汉蒙德先生。”
    “我妹妹——帮你安顿好了吗?”
    “喔,有的!”她飞快地笑了。“汉蒙德小姐本来要搬出她楼上的房间,”——她把视线向上移至天花板,“——把她的房间让给我。但这样一来我会过意不去。不管怎么样,基于某些理由,我想住在一楼。不知道您介不介意?”
    “介意?当然不会!你不进来看看吗?”
    “好的,谢谢您。”
    书堆的高度从胸前到腰际不等。费伊依言走进来,一派自然流露的忧雅,她侧着身子穿过通道,避免穿旧了的鸽灰色洋装擦碰到那些书。她将小灯放在一挥对开本的书堆上,扬起一阵灰尘,然后开始环顾四周。
    “看起来很有意思,”她说,“你叔叔最感兴趣的是哪些书?”
    “几乎所有的书他都感兴趣。他的专长是中古世纪史。但他对考占学、运动、园艺、博弈也都很热中。还有犯罪及——”迈尔斯马上住嘴,“你真的都安顿好了?”
    “喔,是的!汉蒙德小姐人真的很好,她还让我直呼她玛丽安。”
    迈尔斯心想,是啊,没错,她真是个大好人。在火车上,以及后来她和费伊在大厨房里准备简单的晚餐时,玛丽安对他们的客人滔滔不绝。深谙自己妹妹个性的迈尔斯对此感到提心吊胆。
    “还让你帮忙下厨真是抱歉,”他告诉她,“在这偏远之地,别说我们请不起仆人,就算请得起,人家也不想来。再怎么说你也是初来乍到,我不希望让你得要……得要……”
    她不以为然说:“我喜欢这样,感觉很自在。就我们三个人在这里。这就是新林区的生活啊!”
    “是的。”
    费伊迟疑一下,又小心翼翼而优雅地沿着通道走到东墙那排小镶板窗,窗户四周也被书围绕着。设在原处的灯把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其中有两扇窗开着,像小门一样用窗钩顶住。费伊·瑟彤双手撑在窗台上往外看。迈尔斯高执手里的灯,笨拙地走到她旁边。
    天色尚未全暗下来。
    草坡斜升几呎后是另一片围着一排铁栅栏的宽阔草坪。更远处,高耸的森林在仿如梦幻的天光中由淡灰渐转暗黑,神秘幽邈,像一股浓重的力量压上他们心头。
    “这片树林有多大,汉蒙德先生?”
    “大概10万亩。”
    “这么大?真的看不出来……”
    “很少人能看得出来。不过,当你从那里走进森林就会迷路,在里面绕几个钟头都出不来,然后他们就会派搜救队来找你。在英格兰这种小地方,听起来似乎有点荒谬,但我叔叔曾经告诉我,这样的事一再发生。初来乍到的,我可不想冒险走太远。”
    “喔不,当然不要。它看起来……我不知道……”
    “有一种魔力?”
    “可能吧,”费伊动动她的肩膀。
    “看得到我现在指的地方吗,瑟彤小姐?”
    “嗯?”
    “从这里走过去不算太远,是‘红脸国王’英格兰国王威廉二世,狩猎时被箭杀之处。现在那里有个铁铸的怪异标志。你读过柯南·道尔的《白色访客》吗?”
    她迅速地点头。
    “今夜月亮很晚才会升起,”迈尔斯说,“但很快地,你、我,当然少不了玛丽安,可以、起趁着满月在新林区散步。”
    “真的太美了。”
    她仍然微微前倾,双手手掌贴在窗台上;她点着头,对迈尔斯的话却充耳未闻。迈尔斯站得靠她更近一点。低头可以看见她肩膀柔美的线条、颈部白皙的肌肤。一头浓密红发在油灯下闪闪发亮。她身下的香水味清淡而独特。迈尔斯意识到自己被她的外貌扰得心神不宁。
    或许是她也注意到了,假装若无其事地离开他,循着原路踱回放灯的那摞书旁边。迈尔斯也迅速转身,凝视着窗外。
    他从窗玻璃上看见她的映影。她拿起一张旧报纸,抖落上面的灰尘后摊开,放在一摞书上。她在那盏油灯旁边坐了下来。
    “小心!”他头也不回地说,“你会让自己一身脏!”
    “我无所谓的,”她仍低垂着双眼。“这里是个令人愉快的好地方,汉蒙德先生。我猜想这里的空气很好,是吗?”
    “非常好。你今天晚上将会睡得很熟。”
    “难道你会失眠?”
    “没错,有的时候。”
    “你妹妹说你身体不太好。”
    “现在没事了。”
    “因为战争的缘故?”
    “是的。在装甲部队里中了毒。那可是个不太寻常的惨痛经验,而且还不是英勇挂彩。”
    “哈利·布鲁克在1940年的敦刻尔克大撤退中阵亡,”费伊说,语气依旧保持镇定。“他投效法国军队,担任与英国之间的联络官——他会说双语,你知道的——然后在敦刻尔克大撤退时被杀了。”
    晴天霹雳后的寂静里,迈尔斯只听见自己的耳鸣,而费伊·瑟彤声调仍维持不变,他动也不动地注视窗口玻璃上她的映影。她继续说:“我的事你都知道了,对吧?”
    迈尔斯把灯搁在窗台上,因为他的手在抖,觉得胸口有压迫感。他转身面向她。
    “是谁告诉你的……”
    “你妹妹提醒过我了,她说你情绪不稳定又容易胡思乱想。”
    〔好个玛丽安!)
    “我想你一定是个心肠非常好的人,汉蒙德先生,居然还肯雇用我——而我确实生活困顿,需要这份工作——甚至对我的过往只字不提。他们差一点送我上断头台,你也知道,他们认定我是谋杀哈利父亲的凶手。可是,你不认为你该听听我本人的说法?”
    沉默半晌。
    一阵凉风缓缓吹进窗内,舒爽宜人,和旧书的霉味相混。迈尔斯眼角瞄到天花板上的黑色蜘蛛网也随风晃动。他清了清喉咙。
    “那些都不关我的事,瑟彤小姐。我不想碰触你的伤心事。”
    “不会的,我已经不会再伤心了。”
    “但你不觉得……?”
    “不,不要现在,”她语气怪异。她的眼白映着油灯火光闪闪发亮,眼睛看向旁边,一手抚在胸前,灰色的丝质洋装把她的手臂衬托得更白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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