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样去爱你

第四章 饱受煎熬的女人


    俗话说,知女莫如母。自打女儿第一次去开了那个批斗大会,香玉就对疯丫头产生了隐隐的担忧。她意识到是自己的那些“表现”,触动了丫头那一触即跳的神经。随着自己的“表现”越来越“过分”,那份担忧也随之加重了。不过,她也只是认为丫头将会对自己步步紧逼,而不会把那见不得人的“丑事”给揭发出去——即使她再“疯”,也不会“疯”到那个地步。她实在是左右为难啊,这边是自己的亲生骨肉,那边是……凭天地良心,她实在不忍心和“他”断开而不管不顾呀。尽管她的内心是那样的坚强,尽管她的意念是那样的“固执”,可偶尔还是忍不住要偷偷地抹一把眼泪。她没有去怨怪丫头——女儿哪里会知晓娘和“他”之间的前因与后果——娘只能怨自己的命太苦。
    哎,丫头,自打你在娘的肚子里扎下了“根”,娘就为你操碎了心啊……
    一转眼,李大锁入伍快两个月了。两个月的时间,他给自己的心上人只写了两封信。他不能多写。因为在当时,所有从外地寄到本地的信,都是由邮递员将信件夹在报纸里,送到大队部。再由大队干部转交给收信人。他很清楚,如果将信直接寄给香玉,那就等于自己将不可告人的秘密公告与天下了。那样一来,那暂时“平静”着的夏李两大家族,又要掀起一场新的风浪了,而受到最大伤害的无疑是自己的心上人香玉,其结果,不是爱她,是害了她。于是,他在入伍之前,特地去了表姐家,请表姐替他办一件特别重要的大事:把自己到了部队写给香玉的信,由她亲自送到香玉手里。而且再三叮嘱,一定要小心谨慎,甚至让表姐瞒着她的舅舅——自己的爹。他还想过,表姐不能常去“舅舅”家,否则,便要让爱管“闲事”的人,即便本来没事也要生出事来的。于是,他只能把那份思念压缩在自己的心底——一个月只能写一封信。香玉在接过表姐送来的第一封信时,她看着看着,觉得很新鲜。因为大锁在信里详细地描述了他在部队的训练、学习和生活的情况。可是快看完了,竟然就只有一句提到自己:“香玉,你把你最近的情况,写信告诉我。”她心里不免有点儿……
    想不到结尾又出现她十分熟悉的那八个字:
    一身表达
    一生证明
    她终于会意地笑了。她觉得这比那“我很想你”之类的话,更亲切,更实在。她的眼前又浮现出那“阴森”却又那么“阳光”的小树林……
    当表姐又一次以看看舅舅的名义,把大锁的信人不知鬼不觉地送过来的时候,香玉面对表姐,竟然有些忐忑不安——她怀疑自己已经怀孕了!
    既然表姐是大锁最信得过的人,且又对自己跟大锁的事已经知根知底,香玉对表姐也就无话不说了。况且,自己除了这位“表姐”,哪还有能说说“姐妹”之间“私事”的亲人呢。
    表姐一听说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来红”了,她就说十有八九是“有了”。不过,她又说,如果妇科有点毛病,也会……她最后还是费了一番周折,带着香玉去请一个老中医号了脉,结果不是“怀疑”而是“确定”无疑了。
    “表姐,我可怎么办啊……”才十八岁的香玉,平生第一次感到无奈与无助甚至害怕了。
    表姐安慰着:“莫怕,总会有办法的。不过,这么大的事,我也做不了主。你马上写信告诉大锁,让他拿主意。”
    香玉回到家,不得不压抑着心里翻涌着的波涛,努力装出个“平常”的样子,以免被自己的爹看出什么破绽来。
    大锁收到香玉的信,当他看到“怀孕”两个字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他从意想不到的惊讶又夹杂着怀疑甚至觉得不可能的短暂的迷茫中回过神来时,他还是接受了这已经是推不掉抹不去的事实——香玉是不会说假话的。随即,后悔、自责、焦虑……便一股脑儿地袭上心头——
    这可是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无端地给香玉制造出了痛苦啊!唉,当时一时冲动……哪晓得还会有这样的事儿呢。也许是天意吧,怎么就那一次,偏就怀上了呢?也许是老天爷要折磨我们吧——真正受到折磨的可是香玉啊。她现在一定慌了,乱了,害怕了——她最害怕的人就是她爹呀。她的娘就因为跟一个姓李的男人开了两句玩笑,她爹知道了,连一句话都没有问,居然就抡起斧头,砍断了她娘的一只胳膊!她娘被吓怕了,哪还敢再跟他过日子呀——偷偷地跑了。她爹要是知道他的闺女跟一个姓李的小子好上了,而且还……非得剥了她的皮不可啊。唉,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唯一的、赶紧的,叫香玉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香玉现在不知怎么想——她在信中只是说她怀孕了,问我该怎么办,叫我拿主意哩,看得出,她已经心乱如麻了,她肯定是在哭着给我写信的。她也许舍不得打掉孩子——女人嘛。可舍不得也没有办法,我总不能刚到部队才两个月,就开小差偷偷地跑回去再偷偷地带着她跑吧。再说,要是不把孩子打掉,她爹这一关也过不去啊。细想想,在这件事上,确实也不能怪她爹:她那肚子一天一天的大了,一旦被人看出来了,那夏庄,不,整个麻石盘,那肯定就像炸了锅似的:“哎呀呀,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丫头,还被找到婆家,忽然就怀上了野种啦……”
    大锁思来想去,觉得要是不打掉,香玉实在是没法活下了的啊。唉,说到底,都是自己造的孽。不再多想了,想多了也没用,赶紧写信回去,首先给香玉赔礼道歉,然后,让香玉一定不要犹豫,快刀斩乱麻,赶紧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无论如何都要打掉。
    香玉在焦躁而又惶恐不安中,一边一天一天地等着大锁的回信,一边胡思乱想。她最初的想法,和大锁的想法几乎是一样的,她也觉得自己肚子里刚怀上的“孩子”,是非打掉不可了。自从知道自己肚子里“有了”,她夜里再躺在床上,就下意识地用手去摸自己的小肚子了。她以前从没有想过自己的肚子里还会装别人的什么东西,现在她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哦,我肚子里现在已经装着一个男人——一个我喜欢的男人的血脉。“他”一天一天默默地长大,渐渐地就长成了一个小小的小人儿了——那可是大锁的骨肉啊!不,也是自己的——是我和大锁两个人“爱情的结晶”。“爱情的结晶”是她在一本书上看到的,写得太好了!如果打掉了——“打掉”说到底不就是把肚子里的“他”(或“她”)消灭吗?哎呀呀,我怎么能把大锁的骨肉“消灭”呢?我怎么能把我和大锁两个人“爱情的结晶”消灭了呢?要真的把“他”给“消灭”了,我怎么能对得起大锁?又怎么能对得起我们的“爱情的结晶”?——不能打掉“孩子”,也不应该打掉“孩子”!她又转念一想:要想不打掉“孩子”,得想出办法把“他”保护下来啊。我要能真的把“他”保护下来,有那么一天,我腆着大肚子——那我才自豪呢,因为我真正做到了“一身表达”:用我的整个身体,表达了我对我的心上人的真爱!就是将来,万一他不要我了,我也不后悔;即使他背叛我了,我也不后悔!因为我毕竟全身心的爱过了一个男人,而且,我用我保护下来的“结晶”,为自己做了最有力的证明——也许是“一生证明”吧!
    ——也许有人要劝我:你把“这个”打掉,以后你们俩名正言顺地结了婚,就又“有了”。不对,我不能听从这样的劝——尽管是善意的。因为这是我和心上人的“第一次”!你知道一个少女——这“第一次”,是多么的羞怯,多么的紧张吗?你知道一个少女——这“第一次”,是多么的亢奋,多么的激动吗?你知道一个少女——这“第一次”,那“爱情的结晶”是多么的珍贵吗?……
    ——我无论如何不能打掉我肚子里的“孩子”,我无论如何要保护好我肚子里的“第一次”的“结晶”!
    十八岁的香玉,在无奈与无助中,终于暗暗地下定了决心。接下来,围绕着“到底想什么办法才能让肚子里的‘孩子’平平安安地生长?——到底怎么做才能先闯过自己的爹这一关呢?”她又胡思乱想了……
    终于有一天,她忽然开了窍似的,竟然想出来一个好办法——她自己觉得是“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既能保护肚子里的“孩子”,又能……
    心里已经有了路数的香玉,再也“闲”不下来了。时间,任何人也留不住啊,多一天,这肚子里的“孩子”……就多一分风险啊。她已经暗暗地下了赌注:“不管大锁来信怎么说,不管表姐怎么说,任何人都挡不住我要‘表达’和‘证明’的决心!即使‘赌输’了,也不后悔,更不回头!”
    香玉忽然就“病”了,已经有两顿饭几乎没吃。早上,她做好了饭,等到爹回来吃饭时,他就躺在床上啜泣。爹听到了,走过来看了看,说:“丫头,病了?”然后在身上摸摸索索地摸了半天,掏出两毛钱放下:“瞧病去。”说完,就离开了。爹心里的话比他口袋里的钱还难“掏”。中午,又到吃饭的时候了,爹又回来了。爹是常年看青[13]的,除了回家吃三顿饭,日日夜夜守着庄稼。香玉把饭盛上桌,坐下和爹一起吃了。刚吃了几口,她忽然就要呕吐了——忙捂着嘴,跑出了门外。她悄悄地将一根手指插进喉咙里,自己把自己折腾得又咳又吐——可什么也没吐出来。她眼泪花花地又给爹盛了饭,然后自己去床上躺下了。爹走到床边,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是瞧瞧去。”大概他看到那两毛钱还是没动。爹丢下一句话,又出门了。下午,爹出门约摸有两个时辰,他忽然回家来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可能是他心里放不下闺女。他平时对闺女总是不冷不热的,想不到,这一回……
    香玉在堂屋,无意中一眼看到了爹的身影,——他认准了爹没有看到他。因为离得远,再加上堂屋低矮光线暗淡。香玉急忙搬过一只凳子放在房梁下面,接着拿过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绳子,然后登上凳子,将绳子的一头抛过房梁,再将两根绳头打成死结……
    当她听到爹走进院子的脚步时,她把头伸进了绳套,蹬开了脚下的凳子……“咚”——凳子倒地的声音,片刻之间牵出爹的一声惊叫:“啊——”……
    被爹“救”下的香玉,她躺在床上放声大哭了。这一回,不再是咿咿呀呀地听不清眉目了——她清清楚楚地哭出了自己的“心结”:“……我不想活了啊,我没脸见人了啊……”
    香玉哭出来的话语,又一次惊呆了爹。他呆愣了片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忽然暴跳起来:“啊,谁……谁欺负你了?”急得嘴里直打啰嗦。
    香玉一边哭,一边说出了自己“说不出口”的话:“一个月前,我去找一个同学玩,回来天已经黑了。走到一处树林旁边,忽然从树林里跳出一个男人,捂着我的嘴,把我拖了进去,扒……扒下了我的衣服啦……”
    爹听了,一阵旋风似的出去了,不一刻又回来了,手里握着那把砍柴的长刀,拉着床上的闺女:“走,带着爹,去砍了那畜牲!”
    香玉哭着说她不认识那流氓,还说当时魂都要被吓掉了,根本就没敢睁眼看看他长的什么样。爹松开了手,“咔”地一声,刚才搬过去“上吊”用的那凳子,被劈掉了一个角。“我操他娘的祖宗!”——这一句怒骂连同气恼被劈凳子的声响给震得七零八落。
    爹只骂了一声,就脸红脖子粗地匆匆地出了门。爹是一个遇到事没有主意更没有主见的老实人。他一定是去找家族中德高望重的“老太爷”去了。
    爹出去约一顿饭工夫,又回来了:“走,去芳三溪。”爹的嗓子忽然间就哑了许多。
    芳三溪是一个集镇,离家有二十里地呢。那集镇上有个专治妇女病的老中医,远近闻名。
    依旧躺在床上的香玉,又哭着说:“我已经偷偷地看过了,中医号了我的脉,说我已经……已经‘有了’啊……”
    爹一听说“有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哭起来了。爹的爹死的时候,爹都没哭过一声。看着爹那哭的样子,让香玉心里真正地难过了起来。爹的胸腔里像是忽然间被充了气,鼓涨得快要爆裂似的。可那出气的喉管,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塞了。于是,那股怨气,恨气,怒气搅和在一起,似就在心肺与喉管之间来回地撞击了——他的胸脯起伏着,肩膀抽动着,那一抽一抽的哭声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抽”出来的。那满是沟壑的脸,早就变了颜色。
    哭了一阵的爹,稍稍平缓了一些,又挤出一句有气无力的话:“还得去,抓点中药……”
    香玉明白爹的意思,又哭着说:“老中医号过我的脉了,说我的胎脉不旺。说要是打了胎,这一辈子……就……就再也怀不上了啊……”
    爹呆坐了一会儿,还是拖着沉重的步子,出了门。
    吃晚饭了,平时顿顿要吃三碗稀饭的爹,只喝了一碗,就放下了筷子。拿出烟袋,默默地抽着烟。一袋烟抽完了,才憋出一句话:“丫头,爹要给你……找……找个……上门女婿。”
    香玉一时无语。过了一会,说:“我听爹的。”
    第二天,香玉去了麻石盘东边只一沟之隔的桃树湾大队,她要去找她的同学刘娟。更重要的,是要通过刘娟去找他们大队的那个外号“八百句”的媒婆。因为她自己不便直接去见那媒婆。
    刘娟比香玉小两岁,香玉叫她小娟子。从表面上看,她们俩与她们的同学周丽萍是性格完全不同的一类。周丽萍爱动,和同学在一起——不论男女,爱说爱笑,爱打打闹闹,既风风火火又傻傻呼呼的。刘娟和香玉,别人在嬉闹的时候,她们坐在一边或站在一旁,看的多,说的少,更很少挥胳膊舞腿,文文静静的。其实,在文静的表象背后,她们两个是有很大差异的:香玉是外表安静,内心可活泛着呢——只是深藏不露没人看得出来。而且有主意又有主见,只要是她认准的事儿,别人是很难让她改变的。刘娟就不一样了,她是表里如一,心思全露在了脸上,而且又胆小。这两个性格迥异的少女,竟还就合得来,而且后来还成了好朋友——无话不说的。刘娟一直依傍这个大她两岁的学姐,只要遇到什么大麻烦小麻烦,就去找她。这可能是因为她俩在成为好朋友之前,香玉每每看到柔弱的刘娟被女同学或男同学欺负,她有时候会挺身而出,更多的是“幕后主谋”——暗暗地想出办法去惩戒对方。
    “小娟子,我今天来,可是有大事要跟你说哩……”接下来,她就把自己跟李大锁如何恋爱,如何怀上了他的孩子,如何想保住肚子里的孩子,以及自己怎么装病,又怎么用“上吊”来迫使父亲不知不觉地就上了自己的“贼船”……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了刘娟。她还说出了自己的“预谋”和现在要做的事——最要紧又最急迫的事。
    刘娟听后,想了想,说:“夏姐,你说你现在——马上就找个上门女婿,三年之后就跟他离婚,再跟李大锁结婚,这法子好是好。可是……三年后,李大锁在部队要是升了官,当个排长连长什么的,再跟你翻眼不认账,那你不就亏大了么?”
    “唉,这些我都想过了,我就想赌一把。赌赢了,算我有福气;赌输了,是我命贱,活该受苦受罪。”
    “哎呀,你胆子真够大的,除了你,怕没有一个人敢这么做的。说到底,还是你爱他爱得太深了啊。哎,你说你又是装病,又是上吊,现在又要去找媒婆……你怎么就想得出来的——你肚子里的主意就是多。”
    “唉,哪是我主意多。小娟子,我是被逼出来的啊。这些天,你可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呀……”香玉说着,禁不住抹起了眼泪。
    “夏姐,你说我去跟媒婆怎么说啊?”
    “娟子,你去跟媒婆说的时候,你就记住这几点:第一,男方必须上门——做上门女婿;第二,长相一般,个头一般,只要不是太丑太矮就行。第三,有力气,能干农活就行。第四,是非常重要的一点:不要精明的,要老实的,越老实越好,那怕是傻子——只要不打人。第五,尽量找远处的,不要周围团转的。”
    刘娟一边听一边用笔记在了本子上。香玉说完了,刘娟又一条一条地看了一遍。她忽然发现了问题,说:“夏姐,这第四条,媒婆肯定要怀疑,怀疑女方——就是你,是不是长得丑,或有什么残疾,要不然……”
    “对,我也想过了。你这么跟媒婆说:女方的爹脾气太火爆,他老婆就因为跟他顶了一句嘴,他就拿刀把他老婆的一只胳膊给砍下来了。要是找个精明的,那肯定和老岳父合不来,老岳父要是暴脾气上来了,砍了女婿的胳膊或大腿——好好的人变成了残废,那这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要是找个老实的——哪怕是傻子,老岳父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就像一头老实的牛,那才能平平安安的。你就说女方为的就是这个。娟子,‘一定要找个老实的——越老实越好——哪怕是傻子’这一句,你千万别忘了啊——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刘娟听了,点了点头。长长的叹了口气:“夏姐,你……你……我心里酸酸的,你自己……是不是傻了啊,是不是太迂了啊……”刘娟说着,一把抱着香玉,两个人哭了起来……
    香玉哭着说:“娟子,我是真的把你当做我的亲妹妹的啊。我,还有肚子里的孩子,还有大锁,三个人的命那,姐都交给你那。你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不能漏出一个字啊……”
    “姐,你放心吧,要说‘漏’,我只能‘漏’给一个人,就是你肚子里将来长大的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要告诉他。也许你到时候,因为各种原因,不便把你今天所做的这些事全讲出来,但我必须讲给他(她)听:要不是你娘——换了任何别的女人,你都不会来到这个世上……”
    ……
    第二天,媒婆“八百句”就来到了夏庄,见了香玉和她的爹。接下来,她接连给香玉介绍了两个像模像样的男人,香玉都没有看中。其原因只有香玉心里清楚:那两个男人看起来都还老实,却“不傻”。香玉前后两次对媒婆说出几乎同样的话:“看起来人还老实,但还是没有老实到那个份上,怕和爹合不来。”
    俗话说,好事多磨。最终,香玉“满意”的“上门女婿”,终于在简单而冷清的“喜庆”中上了门。因为不论是亲戚还是宾朋,只要是见了“新女婿”的,无不一脸的疑惑和惊诧:“这一老一少,中了哪门子邪——招了个傻子……”也有至亲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过后,似乎明白了什么,免不了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这个傻女婿,单从长相、个头上看,香玉并未亏屈多少。但他只要一张口——哪怕不说话只是“嘻嘻”笑一声——便漏了相。然而,香玉无怨无悔——自己酿的苦酒只有自己日日夜夜地去品尝了:白日里,人们用怪异的眼光瞟着她;夜里头,新婚的“丈夫”虽然就睡在自己的身边——屈辱是那样的逼近——快乐与幸福却是那样的遥远;而远方的“未婚夫”似乎就在眼前——似乎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穿着一身军装,是那样的威武挺拔,那样的英俊潇洒,正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但她又觉得,这“几步”——却又需要“三年”也许更长的时间,才能走过来呢。
    香玉她爹对女儿执意要找傻女婿的心思一点也不知晓,但对闺女肚子里藏着的那丑事,他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因而对上了门的傻女婿也没说什么。好在他有力气,能干农活,因此,也就得过且过地往后过着日子。
    对“傻女婿登门”的缘由,夏氏一族中那几个有头脸的男人虽然心知肚明,但在脸面上,一个一个自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而香玉肚子里的那个“根”,居然是扎在“木——子”的“树”下——这一惊天秘密,不论是姓夏的还是姓李的,没有一个人知晓,甚至压根儿就没有人往李大锁身上去想。
    李氏家族的人呢?
    姓李的人,在田间野地——没有夏姓的大人孩子在场,或摸出几颗枣,或送他一个梨,“留住”夏家的傻女婿金宝,逗他寻开心。
    “金宝,昨天夜里睡得舒服吗?”
    “舒服,舒服,嘿嘿。”
    “怎么个舒服呢?”
    “不冷不热呗。娘说,不冷不热,不饥不渴,就叫舒服。”金宝喜欢学话,尤其是最疼爱他的人——像他娘——说过的话,他会永远记住。
    “夜里吃馒了吗?”
    “没吃,夜里吃什么馒?”
    “肉馒呀……”
    “我们家,都老长时间没吃肉了。我还真想吃,嘿嘿。”
    “金宝,你媳妇身上就有啊。”
    “你瞎说,媳妇身上那有肉馅的馒?肉馅的馒饭店里有,我娘带我去吃过,真好吃。”
    “金宝,你媳妇身上有肉馅的馒——她藏起来了,不让你吃。”
    “她藏在身上?我不信。”
    “就藏在她那衣服下面呢,两个……鼓鼓的……”说话的人,用手在自己的胸脯上比划着。
    “哦,你说的那是奶子,嘿嘿,不是肉馒,嘿嘿,是奶子。”
    “对,对,就是那奶子。你媳妇的奶子,大吗?”
    “大,大,像个大馒头。”
    “你摸了吗?”
    “我摸了,我娘叫我摸的,嘿嘿。”
    “你媳妇没叫你摸?”
    “没叫……她有时侯睡着了又好像没睡着,嘴里咕噜咕噜的,咕噜咕噜的时侯就会抓住我的手放在她的奶子上。有时候,我摸着摸着……她又凶巴巴地不让我摸哩。”
    “哦……摸着舒服吗?”
    “舒服,嘿嘿,好玩。嘿嘿,就像小时候摸着我娘的奶子……”
    “吃了吗?”
    “吃了。我娘叫我吃的。我媳妇有时不让我吃。”
    “你吃奶子的时候,媳妇肯定是搂着你笑哩……”
    “没……没笑。”
    “真的没笑,不会吧?”
    “真的没笑。有时候,她在咕咕噜噜的,像在跟谁说话哩。”
    “跟谁说话?”问的人急切地想知道。
    “不知道。她咕噜咕噜的听不清楚,说着说着……就会哭起来,一哭就把我推开了。”
    “哦,没笑——还哭?”
    “哭哩,用被子蒙着脸哭哩。”
    “你没问她,哭啥哩?”
    “问了,她说心口疼,叫我别碰她。”
    “心口疼……?怕是心疼吧,心疼谁呢?哦,金宝,媳妇是在心疼你呢。她不让你摸,是怕你累着;不让你吃,是怕你吃着吃着就吃上了瘾,变成馋猫儿哩。”
    金宝听着,像忽然想起来什么,说:“我小时候,吃我娘的奶子,吃到八岁哩。我娘老说我是馋猫儿。后来,我娘就不让我吃了。唔,‘我媳妇就是我娘’哩,这是我娘说的。我娘说媳妇就是我的‘新娘’,叫我要听‘新娘’的话,乖乖儿的。”
    “对,对啊,你媳妇就是你‘新娘’子哩。金宝真聪明!”
    “金宝,要是别的男人,摸了你媳妇的奶子,吃了你媳妇的奶子,你会让他摸,让他吃吗?”
    “不让!”金宝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呢?”
    “我娘的奶子是我的,新娘的奶子也是我的——这是我娘告诉我的。别人要是摸了,吃了,我就抄起长木棍砸死他,砸死他!”金宝说着说着激动了起来。
    两个“逗着他玩”的中年男人,不约而同地相互挤了挤眼:想不到平日里总是嘻嘻的笑着的金宝,居然……
    “对,砸死他,砸死他!金宝真厉害,是个男子汉,大大的勇敢!”一个心不在焉地鼓动着,另一个在金宝的眼前晃动着大拇指。两个人一边逗傻子开心,一边在心里嘀咕:乖乖,傻人有傻劲。要是哪个愣头青,以为傻子好欺负,夜里头摸过去,想对他的“新娘”动手动脚,弄不好,还真就能死在这个傻子手里哩!
    “金宝,夜里头,有别的男人上你家串门子吗?”
    “没有。”
    “一次也没有?”
    “没有。”
    “怕是你睡着了,不知道吧。”
    “没有的,院子里要是有什么动静,我媳妇就把我推醒了。她让我抄起棍子,到院子的里里外外转一圈,说是有偷东西的小毛贼。”
    “你怕贼吗?”
    “我不怕。那贼要是被我碰上了,我就用棍子砸——砸死他!”
    “金宝,你媳妇……她晚上出去串门子吗?”
    “不出去。吃了晚饭,里里外外拾掇拾掇,就关了门,上床睡觉。”
    “金宝,夜里头……你骑大马了吗?”
    “我们家没有大马呀?”
    “有啊,你媳妇就是大马,骑媳妇就是骑大马呀。”
    “哦,你说的是骑媳妇啊,我娘叫我骑的。我娘叫我一定要骑,还叫我一定要记住……嘿嘿……”
    逗他的人忍不住想笑,可龇了龇牙,还是忍住了。因为一笑,金宝就不再往下说了。即使你再拉住他,他也不和你说话了。
    “你娘还叫你一定要记住什么?”
    金宝好像在认真地想着娘的话。忽然像想起来似的,说:“想起来了,我娘叫我……叫我一定要脱光了衣服——再骑媳妇,说那样子……媳妇的肚子里才会有小宝贝,嘿嘿嘿……”
    “你骑了吗?”金宝摇摇头。
    “为什么不骑?”
    “我媳妇……她不让我骑哩。”金宝似乎有几分委屈。
    “她不让你骑,你就不骑了?”
    “我想骑……我娘叫我一定要骑的。可媳妇说,我一骑,她的肚子就痛。肚子痛了,就不能给我洗衣服做饭了。”
    “一回也没骑过?”
    金宝认真地点了点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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