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有梧桐,吾妻死之时亲手所种,如今已亭亭如盖。
十八年,一颗树苗长成参天大树。
十八年,小女孩儿变成大姑娘。
十八年,孩子不会叫“爸爸抱我,我要顶高高”了。
任鸿琛还记得那一年生乔安的时候,他因为有公事陪着客户喝酒,突然接到老婆羊水破了的电话,等他赶到医院的时候,老婆已经睡着了,旁边放着足月出生的乔安。
任鸿琛高兴的来不及问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脱了外套,小心翼翼把孩子抱起来,才听到丈母娘说:“你小心点儿,你一身酒味儿,孩子还小,呛到了会哭。”
你说多奇妙,丈母娘刚说完,那孩子当时就睁眼了,甚至在看见他之后没有哭,还对他笑了一下。
乔安。
她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喝老婆说好,不管男儿还女孩儿,都叫乔安。
任鸿琛和乔雪桐,平安喜乐。
现在想起来,这个女儿从一开始生出来就很懂事,从来没有给他找过麻烦。
任鸿琛坐在任乔安卧室的床边,单人床上铺着粉色hello Kitty的床单,平平展展的床单,花色对任乔安的年龄来说,早就已经过时太多。
这套床单很旧,却洗得有些发白。
老婆走了以后,任鸿琛低迷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女儿被赵忘生母子送回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厨房里的面粉倒了一地,除了面粉一粒米都没有,早就干净的连烂菜叶都没有了。
唯一剩下能吃的只剩下面粉,很明显被人解开了,上面还有一大摊水迹,想来是生吃面粉就水喝,却把自己呛了一口,生面粉咽不下去,又吐了出来。
他才知道,他差点饿死自己的女儿。
她被送回来的时候,笑得比哭还难看,还向他道歉:“对不起,爸爸,面粉太干了,我吃不下去……”
她还小,不会自己做饭,叫爸爸也没有反应,才会自己跑出去找吃的。
任鸿琛永远记得,那时候乔安就站在尹如薇后面,手上端着一碗热乎乎的泡面,放在任鸿琛面前,道:“爸爸,你快吃,阿姨煮的面可好吃了。”
她眼睛亮晶晶的,怕他也自己饿自己。
“任先生,你妻子意外离开,大家都不愿意看到,可是这孩子是她留下来的血脉,你不该这样虐待孩子。”尹如薇皱着眉,看着任乔安,心中怜惜:“忘生在垃圾桶旁边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那里捡东西吃了好几天了。”
任鸿琛想起,这几天自己房间门外总有馒头和一些冷菜,想来也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剩菜,乔安还知道把它们装在干净的碗碟里,再端给他。
他愧对老婆,也没有照顾好女儿。
从此他走出丧妻之痛,专心做事业,那几年他腿脚不方便,忙到回不了家,总是请赵忘生母子帮他照顾女儿。
也不是没请过保姆,可是乔安总一个人坐着发呆,久而久之保姆觉得有机可乘,心生怠慢对孩子不好。
乔安不懂告状,也不会对爸爸说保姆不做饭给她吃,他发觉时,也是因为乔安饿的受不了,跑去尹如薇家里吃东西。
任鸿琛现在才反应过来,那个时候的女儿,已经没有再向他诉说过委屈。
可惜当时人在局中执迷不悟,他想以后一定要给女儿更好的生活,生意越做越大之后,他却反而没时间照顾女儿了。
好在女儿和赵忘生相处得很好,反倒促成了这对青梅竹马。
他想乔安有他这个爸爸,家里家境好一点,赵忘生家境普通也不碍事,只要女儿以后有人疼爱就行,所以在女儿身上的心思,就越来越少。
后来她主动去住校,总说读书忙回不了家,两父女只能在过年的时候见上几面,女孩儿渐渐大了,很多话他不好问。
家里越来越有钱,他一直没有想过换个大房子,女儿也没有提过,他们就一直住在这栋种着梧桐的老院子里。
任鸿琛忽然想起,那一年种梧桐的时候,一向懂事的女儿站的很远,后来回家也是绕着梧桐树走,甚至不在家里的院子玩耍了。
再后来,她不去祭拜自己的亲生母亲,他们之间的矛盾才彻底爆发。
任鸿琛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女儿这么薄情,也发现女儿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怕他也饿死,在垃圾桶里找吃的给他的孩子了。
他一直知道,女儿读书很好,可是他觉得女孩子有他赚的家业,也有赵忘生疼爱着,没必要那么辛苦。
他想她快乐一点,就和以前老婆还在的时候一样,不用担心吃穿,还有人爱着。
赵忘生很好,任鸿琛一直确定他的人品,原因很简单,赵忘生的妈妈尹如薇的人品就很好,她真心喜欢乔安,以后乔安嫁过去,一定不会受家里人的欺负。
她要自力更生就让她去,家里的情况他没有外露,除了汪鹏,没有人知道他就是那个有钱的任鸿琛。
可是当他们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大到赵忘生干出这种事,她都不愿对他说一句,让他给她出气,任鸿琛才悲哀的看到了这条裂缝。
不,那天女儿回来过。
任鸿琛想起乔安回来的那一天,他被看出对尹如薇有点私情,恼羞成怒之下还打了她,她走时满嘴都是血。
“乔安……”任鸿琛越想越难过,他怎么就这么糊涂,她一年都不回来一次的人,他主动叫回家的女儿,这一次这么听话,突然之间回来,肯定是有事要告诉他。
手里握着的乌沉木拐杖剁在水泥地上,他心里说不出的悔恨。
说什么悼念亡妻呀,他连他们的孩子都没有顾好,这房间里墙上,连一张她长大的照片都没有,空的就像孩子五岁的时候和她妈妈一起去了一样。
家具都还保留着当初他和妻子一起买的样式,当年最时髦的就是这些席梦思床,妻子说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一定要孩子用最好的东西。
床单是乔安五岁时,妻子买的那一条,不管布料旧不旧,洗干净了继续用,甚至还有用针线缝合的痕迹。
十八年,他的女儿,连一条床单都没有要求换过。
任鸿琛撑起拐杖,走到任乔安的衣柜前。
打开,里面还放着女儿小时候穿的衣服,长大了以后的衣服一件都没有,书柜边放着一个书架,这还是赵忘生在院子里,给任乔安做的书架。
上面放着她上学时候的书,教科书都在这里,从小学一直到高中,后来到了大学,她没回来过,书也就没在这里。
庭院的梧桐树,似乎有意识般的往任乔安的房间疯长,遮住了她房间的窗户。
她现在不常住这个房间住,或许还不知道,这个房间夏天一点都不热,因为树阴笼罩着窗户,而她而书桌就在窗户边。
可到了现在,任鸿琛才发觉他忽略了太多。
那书架上落了点灰,任鸿琛伸手去扑灰,拐杖却被脚下的水泥地裂缝钩绊了一下,他一条腿站不住,一手撑在书架的书上,另一手不小心把最上面一层,没摆满的书撞到了地上。
任鸿琛着急接书,反而自己也站不好,连着摔到了书上。
有那些书垫着,任鸿琛没有摔疼,反倒是被眼前的旧报纸吸引住了。
它被叠的四四方正,夹在一本《高考满分作文里》,书被这么一摔,正好敞开在夹着报纸的那一页。
报纸上写着某一年中考满分作文,两篇作文都是同一个作者,任乔安。
任鸿琛从来没看过这些东西,看见女儿的名字,也顾不得先爬起来,就这么躺着看报纸上的满分作文。
那文章遣词造句,已经超越了一个初中孩子的水平,任鸿琛却只看得见文章里其中一句话:“假如我有时光机,我会回到我妈妈死的那一天,早上穿好我的新衣服和新鞋,不和爸爸妈妈去游乐园,自己去隔壁的姚叔叔家里。
这样,妈妈不会死,我也有新的爸爸妈妈爱。”
在她的文章里,留在爸爸身边生活,还不如去新的爸爸妈妈那里,说不定生活会更好一些。
好巧不巧,高考那一年,又是这个类型的命题作文,大概就是说一说时代发展带给人们的物质丰富和便利,聊一聊这些年国际化发展的变化。
那里面,任乔安的满分作文里,也带了一句:“十年后经济发展,我有三千块钱,我想向我的父母,买下五岁时候的我。”
三千块钱,买下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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