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一梦迟迟醒

萧勇番外之纸飞机


    “我给你五十万,外加美国加州三年的全额奖学金,你离开纪清浅,她必须要做我的女人。”
    眼前这个强势的男人,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用最平静的姿态,高价收购我的爱情。
    他瞧不起我,从一见面开始,他几乎是懒得与我废话,直接就表明了自己的居心。
    这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啊!锐利的眼神,俊毅的面容,还不包括他那略嫌冷漠的不屑。这种强大的气势瞬间便击倒了还是一个穷学生的我。
    是的,我很穷,父母双双下岗,父亲在一家大厦当看楼员,母亲在家门口摆摊卖水果,他们竭尽了全力才能送我上大学,我也竭尽了全力才没有让他们失望。
    我从不介怀自己的贫穷,因为我有她,无数个寒冷的夜里,我和她一起外出做家教,然后踩着清冷的月色相携归来,为了节约,一杯浓浓的热可可,两人甚至要用两根吸管分着喝,然而即使是那样贫困的日子,我也从来没有感到有任何不足。
    那时还很年轻,以为一切的困难都是暂时的,只要肯努力,只要毕了业,只要找到工作,生活于我,就是久违的阳光。
    我踌躇满志,我自信朗朗,那是因为我当时还没有充分见识到穷困的可怕。
    清浅家的遭遇,彻底打击了我。
    钱,这个万恶的东西,在此时此刻,却没有任何东西比它更重要。
    我拿出我的所有,我四处为她筹措资金,然而一切都只是杯水车薪,面对她绝望的奔走,隐忍的痛苦,深夜的泪水,我此时才豁然觉察自己的无能为力,我帮不了她,这个认知让我深深受挫,男人的尊严与现实的无奈煎熬得我透不过气,意志是崩紧的弦,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偏偏在这个时候,这个站在高处的男人,用轻轻一张支票,摧毁了我仅剩的最后一丝傲气。
    在他面前,我渺小得无地自容。
    他的镇定强大,他的气势逼人,无形中更加衬托出我的一穷二白,我的傲气与尊严,在巨大的诱惑下瓦解得支离破碎。
    可耻的是,起初的慌乱过后,我心底竟升起莫名的窃喜,且不论那五十万的支票,单是那美国加州三年的全额奖学金,已让我呼吸紊乱激动不已。
    那是我渴望了许久也奋斗了许久,却始终望尘莫及的终极梦想啊!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颤声说道:“好吧,我同意。”
    我甚至还试图安慰自己,如果我帮不了她,那么就让旁人来帮她吧,至少眼前这个男人,能给她丰衣足食的依靠。
    后来我才知道,这只是我自私自利的表象下,臆想出来的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表面上的退让成全,掩饰不了我利欲熏心的本质。
    五十万的现金支票,加州三年的全额奖学金,这是任何一个有理智的男人,都不能拒绝的诱惑。
    有了它,我可以少奋斗很多年。
    我抗拒不了魔鬼对我的诱惑。
    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我借故与清浅吵闹,我自贱似地让她恨我,也许只有这样,我才能走得更加心安理得吧。
    摊牌的那一刻,清浅居然就那么同意了,很平静,没有怨,没有恨,她对我说:“你走吧,既然你能拥有更广阔的天空,那么你就走吧,不要让我拖累了你。”
    正是这一句话,使我在走了以后的日子里,终身都不得安宁。
    我宁可她恨我,打我,骂我,我的心才会好受一点,可她居然一个人承担下了所有的痛,丝毫不去计较我的临危而弃,她比我看得更深更透,贫穷是一味见血封喉的毒药,所有的美好希冀,在它面前不过是轰然崩塌的烟尘。
    我独自一人在异乡生活了三年,全额的奖学生只能负担我的学费,我和所有的留学生一样,功课之余忙着为生计而奔波,洗盘子送牛奶,派报纸搞促销,生活比在国内还要辛苦,那张五十万的支票一直被我捂在怀内,无论遇到多么窘迫难过的困境,我始终不曾运用过它救急。
    那是我曾经卑微的一个见证,我需要它来时刻提醒我的恶劣,异国他乡的日子里,只有它能给我力量,让我鼓足勇气熬过一个个寂寞孤独的不眠之夜。
    那是我心灵上的十字架,日日谴责我的负心薄幸,也许终我一生,我将背负它不得解脱。
    可是我愿意承受这一切,自己种下的果,当然得由自己来尝。
    回国之后,我找到了工作,渐渐有了稳定的事业,然后娶了一个温柔娴淑的妻,随着儿子的出世,一家人过上了融洽平静的生活,于是那张支票的故事在我的生活中逐渐平息,淡逝成了前尘里一个不愿回首的梦。
    只是纵有娇妻爱子陪伴,内心深处总有一个缺口,一个无法弥补的缺口,看不到,摸不着,却顽强地存在。
    记不清是那一天,我在书房里收拾旧日的书籍时,无意中在一本厚厚的字典里找出了这张斑驳发黄的支票,那一刻,我的心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那是一种无可比拟的痛,犹如钝刀凌迟,在身体每个痊愈的伤痕之上,重又撕扯出新伤累累。
    前尘旧事如汹涌的潮,瞬间将我灭顶,我悲哀得不能呼吸,双眼死死地瞪着这张支票,这张见证了我卑劣肮脏过往的薄薄一片纸,是射入我心脏的子弹,时刻提醒着我曾经的丑陋面目。
    妻轻盈地走进房来,为我奉上了一杯茶,她偏头细看着,眉峰蹙起:“这是——?”
    我连忙将支票收到了身后,垂眸掩饰了自己的慌张:“这是一张早就过期的支票。”
    妻摇头:“我不是说这个,支票上的签名,章亦深,这个名字很熟悉。”
    我苦笑,章亦深这个名字在多年前的确很轰动,妻知道他并不足为奇,那样睨视一切的人物,不可一世的嚣张,终于也成为商海沉浮中的泡沫,消逝得无声无息。
    妻继续苦想着,忽然眉毛一扬,唇边露出欣悦的微笑,“我想起来了。”
    她不由分说将我拉到客厅里,然后就在成堆的碟子里翻找着什么,妻的侧颜很好看,尤其是她的一头微卷长发,正午穿窗而入一缕阳光,妻的碎发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金点,回眸一笑双眼明亮,如洗净了尘华的璀璨星钻。
    “在这里了!”她扬着一张碟片朝我眨着眼睛笑,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初识时的场景,无忧的少女静静而立,羞涩地与心仪之人远远相望。
    我的心一软,跟着又一动,随即又叹息着沉默。
    妻是一间公立小学的语文老师,今年正有一批新生入学,年底春节之前按例举行春节晚会,由老师和学生自编自导的节目,无非是组织孩子们唱歌跳舞表演才艺之类,家长们在台下鼓掌助兴,节目虽粗糙,师生家长却兴致浓浓,是每年学校最受欢迎的互动节目。
    妻此时播放着正是今年的迎新晚会节目录影带,她按着快进,唇边仍噙着那个温婉的微笑,一幕幕的欢乐场景一掠而过,最后停到了一个小女孩的画面上。
    小女孩很漂亮,正凝神静气地弹奏着一曲古筝,曲声悠悠如山涧流水,功力虽略有不足,然而难得的是那一份不属于她年龄的沉静,眉目安然如画,流转着空灵的深思。
    最重要的是,这张小脸似乎与我记忆深处的某人重叠,带来令我震惊的失神,宛如踏入了穿梭的时空,回到了伤感的最初。
    一曲终罢,学校中的一位资深女教师上台去,爱怜地抚了抚小女孩的头发,和蔼地说道:“小姑娘,你的琴弹得真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镇定沉稳的小女孩忽然愣了一下,带着几分调皮的不情愿,咕咙着说道:“我叫章七七。”
    孩子稚嫩的普通话响起,台下不出所料地爆发出了一阵哄笑声,连那位女教师也忍俊不禁道:“脏兮兮?你的名字真有意思。”
    小女孩露出了一个很受伤的表情,撅着嘴巴说道:“我就知道你们要笑,有什么好笑的,我妈妈说我这个名字是很有深意的,不是什么脏兮兮!”
    “哦。”那位女教师来了兴致,“那你说说,你的名字有什么深意?”
    小女孩不答,目光却望向了台下,然后镜头一晃,定在了一对夫妇的身上。
    男子有着和小女孩一模一样沉静的双眼,气质从容卓尔不凡,面对镜头只微微一笑,他的妻子正安静地坐着,笑着看向台上的女儿,虽然脸庞不再年轻,然而那一份出尘的清雅却不曾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褪色半分。
    两人本来一直交握着双手,那女子察觉镜头转到二人身上,脸红了红,下意识地想挣脱,然而那男子却皱了皱眉,紧紧握着不放,那女子菀尔一笑,于是也不再挣脱,只是扫了那男子嗔怪的一眼。
    妻在一旁讲解道:“这是那个孩子的父母,他们是很出色的一对夫妻,我曾经见过章亦深在孩子作业本的签名,所以才对他们有了印象。”
    我恍若未闻,只是痴痴地看着孩子,那个延续了他们二人优点的孩子。
    只听得孩子清亮的童声在继续,分明是极嘈杂的场景,她的声音却字字清晰,清清楚楚地送到了我的耳中。
    “我妈妈说这是两个七年的梦,前七年是她的梦,后七年是爸爸的梦,我就是在这两个梦之间出生的,七七这个名字很有纪念意义......”
    那孩子还说了什么,我已经统统听不清了,眼前耳中翻来覆去的,尽是那两人不经意间亲昵的举止,还有那小女孩关于七七似懂非懂的解释。
    曾经的纪清浅,眼里终于不再飘浮着心碎的漠然,曾经的章亦深,眉间终于褪尽了逼人的锋芒,历尽波折之后,他们终于还是坦然拥有了彼此。
    而我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无论我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也不能改变她最后的归属。
    在生命中那个最重要的人出现之前,所有的人都是过客,我是,纪清浅亦是,在我与妻的故事中,她也只是一个过客。
    “呜,飞罗,飞罗!”
    一架纸飞机向我飞过来,正正打在我的额心,惊醒了我的思潮起伏,妻拾起地上的纸飞机,脸色一变,喝道:“小浩,你干什么?怎么乱动你爸爸的东西?”
    小浩耷拉着脑袋从书房里走出来,怯怯地站着不敢动,印象中我对孩子一直板着脸,无怪孩子自察闯了祸后,象个避猫鼠一样可怜巴巴地等着我的训斥。
    那支发黄的支票,被儿子折成了一架纸飞机,静静地躺在妻白皙的手心。
    我展眉一笑,把儿子拉到怀中:“小浩,爸爸陪你一起玩纸飞机好不好?”无视妻的讶异,我接过那架纸飞机,轻轻呵了一口气,对着窗外的阳光用力掷了出去。
    小浩扑到窗边观看,那架纸飞机承载了我所有的过往,在阳光下飘飘扬扬,慢慢地飞向了远方。
    “爸爸,飞机飞得看不见了。”小浩欢叫,我摸了摸儿子的头,顺手将妻子也拥在了怀中,妻抬头看我时,眼里已有了泪光,这么多年来,我对她虽尊重,却始终少了结发夫妻该有的亲昵温馨。
    我不再介怀了,也许只有我一个人在介怀,时间不停地向前走,我却一直留在原地划地成牢。
    而旁人,早已经觅到了最好的风景。
    而我,也早就拥有了属于我独一无二的风景,只是我一直不自知。
    而今终于彻底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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