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入血

第79章


但雷雷也许看出来了,保良心不在焉,看了一眼便帮他把作业本塞回书包,然后拉着他的手迅速离开校门。
  他们走得很快,雷雷以前和保良上街,两人总是有说有笑,但今天舅舅似乎满怀心事,神色紧张,一路瞻前顾后,雷雷问他什么,也答得极其潦草。他们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途中的那家麦当劳餐厅,舅舅为雷雷买了奶昔和汉堡,让雷雷坐在墙角的一个座位上吃。不多时来了一个女的,和舅舅坐在邻桌小声谈事。雷雷听不清他们谈的什么,但看到双方情绪都很激动,特别是舅舅,说话说得面红耳赤,头上的青筋都跳出来了。那个阿姨被舅舅说得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和舅舅争吵分辩,他们故意压低的争执被周围的噪音和音乐淹没,以致雷雷像看哑剧似的,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们肢体比划,做着各种难解其意的面目表情。
  雷雷吃完之后,就静静地坐在墙角+舅舅注意到雷雷的目光,放大了声音问他:“吃完了吗?”雷雷点头。舅舅又问:“饱不饱?”雷雷又点头,他看到舅舅转脸和那个阿姨又说了两句什么,便结束了谈话,起身拉着雷雷就走。那阿姨坐在原位未动,雷雷从她眼前走过时她用哭肿的眼睛冲雷雷勉强地笑了一下,雷雷回头看她,不知该表示什么。他心里有点奇怪,因为舅舅拉着他走得很急,而且没像以往那样,让他说“阿姨再见”之类的话表示礼貌。
  那天晚上回家以后,雷雷趴在桌上写作业,舅舅在厨房煮面条。饭后,舅舅又让雷雷看了半小时电视,就说洗脚睡觉。雷雷本来不困的,但舅舅今天的神色表情,都和以往不同似的,总在皱眉想事,脸上若有笑容,也是勉强挤出来的。所以雷雷不敢违拗,乖乖地洗脸洗脚,上床前舅舅问他刷牙没有,雷雷说没刷,舅舅说刷去,吃完麦当劳必须要刷牙的。
  卫生间小得只能容下雷雷一人,雷雷刷牙的时候,舅舅站在卫生间门口,从镜子里注视雷雷。雷雷以为舅舅是在监督他刷牙,于是使劲认真地刷个不停,不料镜子里的舅舅却说开了别的。
  “雷雷,今天舅舅到医院看妈妈去了,妈妈昨天病得很重,但今天好多了,能跟舅舅说话了,等这个星期天舅舅再带你去看妈妈,好不好?”
  雷雷冲着镜子点头,嘴里含着牙刷牙膏,囫囵地应了一声:
  “唔。”
  舅舅又说:“雷雷,舅舅可能要换工作了,一换工作咱们就得搬家,一搬家就得给你换个学校。咱们可能得搬到远一点的地方去住,再在这个学校上学就不方便了。”
  雷雷的牙刷停了下来,脑子有点发木,一时反应不过来了。舅舅又安慰他说:“咱们找个更好的学校,到了那儿老师肯定还会喜欢你的。只要你听老师话,功课又好,老师肯定会喜欢你的。”
  雷雷把牙刷拿出嘴巴,嘴里还含着一口牙膏,他说:“可我跟我们班的张东培和李强强特别好,我们已经分不开了,我不想换学校。”
  舅舅说:“咱们肯定得换学校,到了新学校你还能认识新朋友,朋友多交几个才有意思呢。你快点刷吧,刷完睡觉。”
  舅舅回卧室去了,雷雷想哭,却没哭出来,漱完口回到床上,心里郁闷得不想说话。舅舅叠好他脱下的衣服,说:“明天早上,你不要自己上学,舅舅会找个阿姨来送你上学,你就在家等着。”
  雷雷头朝墙没有答腔,舅舅说:“你听见了没有?怎么不说话呀?”
  雷雷在鼻子里应了一声。
  雷雷不想说话。
  舅舅也不再说话。
  整个晚上直到关灯,谁都没再说话。
  关灯之后,舅舅走了。
  夜班的上班时间是晚上十点,一般要求提前一刻钟到岗,以便与中班的员工作个交接。保良九点钟就赶到了酒店。
  他先找了中班的领班乔小鸥,问她这两天能否帮忙去送雷雷上学。乔小鸥曾经去过保良家一次,因为保良姐姐出狱治病,酒店工会为了表示关心,特派俱乐部的工会委员带着二百元钱的困难补助,去保良家看望。那天就是乔小鸥陪着工会委员一起来的,因此她见过雷雷,也很喜欢雷雷。
  当然,她也喜欢保良。
  乔小鸥属于比较内敛的女孩,再喜欢也不会表现得特别露骨,但保良还是看得出来,所以他从不开口求她办事。这次实属万般无奈,保良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不出所料,乔小鸥当然愿意,一口应承,说好早上七点二十准时到保良家去。反正她到下午两点才来接班,整个上午都有空闲,只是这事要影响她早上的懒觉,所以保良一再表示衷心的感谢。
  谈好这件事情,保良又去找了经理,对今天早上他接电话时的失态做出检讨。白天保良回酒店换衣服时已被叫到餐饮部聆训,对事件的原因做了说明。俱乐部经理显然已经知道他是为了孩子的事情,所以和部门头头的态度一样,只是说了保良几句,要求下不为例,没有再作深究。
  那天晚上俱乐部接了一个美国公司举办的活动,保良忙到凌晨风点才稍稍轻松。他为了将功补过干得特别卖力,累得脸色发白几乎虚脱。这些天他白天去看姐姐晚上还要上班,还要给雷雷做饭,自己的睡眠时间都得见缝插针,都是零打碎敲凑出来的。昨天早上又穿一身单薄的西服在外面与老丘等人对峙,之后便有了一点感冒的症候。他在酒店医务室要了点药加倍剂量地吃下,体内的寒热好歹没有发作出来。
  那天直到夜里两点,客人才尽欢而散,把俱乐部里里外外收拾干净,已是凌晨五点。保良困得要命,趴在桌子上想打个盹,脑子里却总在想白天的事情,想姐姐昨天脸上那些不无反常的表情。
  昨天下午他去看姐姐,姐姐的神志依然混沌不清,但偶尔也有片刻清醒,连医生护士都为之喜形于色,姐姐居然和保良谈到了父母,这是姐姐以往很少谈的。尤其是对父亲,姐姐尚有余悸余恨,一谈便不开心,但在这个洒满阳光的下午,姐姐居然主动问到了父亲。
  “以前,你跟爸在一起的时候,爸爸提到过我吗?”
  姐姐说话的气息微弱,但口中词句,竟然出奇的清晰。保良出于安慰的目的,犹豫了一下才说:
  “提呀,爸常说也不知道保珍上哪儿去了,也不知道保珍还想不想家。”
  姐姐笑了,笑得很腼腆似的。
  “其实我特别想家,特别想回家看看,可我一想起爸那张脸,我就害怕。再说我爸肯定是不认权虎的,我就是回也回不来啊。我既然嫁了权虎,又和他有了雷雷,我也只能死心塌地的跟他过了。我就是觉得,对不起我妈。”
  姐姐说完便闭上眼睛,那样子是睡过去了,睡了一会儿又醒了,醒了以后又接着刚才的话说:“我应该去看看妈。等我好了以后,应该到妈的墓地看看妈去。将来我要死了,就和妈埋在一块吧。爸爸将来死了,也和我们一块吧。活着不能在一起,死了凑到一起,一家人也算团圆啦……”
  保良眼泪都快下来了,却不得不堆出一脸嗔笑:“早着呢,别老说死死死的,你就好好想你病好以后都想干些什么,都想吃些什么……”
  姐姐说:“我病好以后,我想回咱们鉴宁老家看看去,也不知道咱们家的院子还在不在呢。转了一大圈,还是觉得咱们那个院子好。出门就是山,山就靠着河,空气多好啊。我现在做梦还老梦见咱们家呢。过去总想出去闯,现在总想回家去,也不知道爸是怎么想的……”
  保良刚想告诉姐姐:“爸爸已经回老家住去了……”话说了一半发现姐姐又睡着了。
  保良也就睡着了,就趴在姐姐的床沿上,很快睡着了。
  昨天下午他也不知这样睡了多久,醒来时姐姐依然仰脸睡着。他离开医院去学校接雷雷之前,就是用医院门外的公用电话,拨了菲菲的手机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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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如血              作者:海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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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正如雷雷看到的那样,昨天傍晚保良和菲菲的见面,就约在了那家“麦当劳”餐厅,他们确实压着声音谈了很久,而且,确实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争执的内容当然还是昨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在保良的反复逼问之下,菲菲承认老丘确是黑道人物,这一阵主要靠卖摇头丸为生。卖摇头丸是个危险的事情,所以老丘自己不干,跟着他混的那几个死党一般也不到场子里去抛头露面,他们专门搜罗那些兜里没钱而又胆大妄为的年轻“炮灰”,代替他们铤而走险。他们只是告诉这些人到哪儿取货,挣的钱打进哪个账户,账户的人名都是假的,到提款机里一取就行。这帮卖货的小子就是栽了也很难连累到老丘他们。他们找保良寻衅的目的也是如此,不为报复,只为借此勒逼保良“上船”。
  老丘从菲菲口中知道保良就在东富大酒店里工作,找人跟了两天就摸清了保良的住址行踪,这过程菲菲不说保良也能想到。他和菲菲争吵的原因主要是他和老丘在菲菲家里的那次遭遇。保良怀疑菲菲那天和他亲热是和老丘共同预设的圈套,而菲菲则极力申辩那绝对只是一场无端的邂逅,之前没有任何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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