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美人

    这年秋日时分，洛城之玉喜添麟儿。
    一家老小都赶来了洛城，专为这个难的降世的孩子庆生。
    外婆和奶奶，纷纷抱着这个两眼乌黑发亮的小婴孩，嘴里直说，他长得极像颜雅筑小时候。丞相和王爷二人，也是在厅堂之中有有笑，偶尔几句赞扬柳云烟的贤惠乖淑，一家人和乐融融，很是幸福。
    前不久颜雅筑听从了母亲的训诫，这新纳的一房妾，也是知书达理，很知道长幼尊卑的女子。柳云烟怀孕期间，便是她伺候着颜雅筑的饮食起居，自然这夫妻之事，也是她在伺候着。
    眼看着柳云烟头一胎生了个儿子，婆婆自然也放心不少，小妾的地位，却是在家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本来正房有喜，小妾若是能乘着这个机会，也怀上身孕，而碰巧正房的孩子又是个女儿，那小妾在家里的地位，就很有可能因为她一个孩子，而得到质的提升。可惜了她虽有心，对方却未必能如她的意。
    如今一看，正房居然生了个儿子，这再好的打算，恐怕也是付诸流水了。
    幸好日子还长得很，正房虽然贵为郡主，不过她个做妾的，到底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子，更何况无论是相貌还是身段，未必会输给对方。
    更重要的却是，她在嫁进颜府之前，曾经听说，颜雅筑心里最深爱的人，从来也不是那个叫做柳云烟的正房，而是另外一个丫头。一个就算已经死了，可仍旧能凭借一块牌位，就样嫁入颜府的女子。
    这一屋子和乐融融，看在不同的人心里却也是全然不同的景致。
    不过姚氏并不在意，她怀抱着乖孙孙，软糯糯的小身子在自己怀抱里，还有那紧紧捉住了她手指的小手，真是叫人觉得温暖到了心坎里。有了这个孩子，柳云烟和颜雅筑之间的气氛又经过那么久，到底还是比过去融洽了许多倍。
    要来，袁宝毕竟只是自家儿子不懂事的时候，看上的野丫头。
    谁不曾年少无知？
    谁不曾在自以为的深恋中沉沦过？
    可时过境迁，等到儿女满室，再回头，却发现那个本以为美好得胜过了天仙一般的女子，不过也只是他人怀里的宝贝，或者，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也不过如此：再美好、不过是些不成熟的想法，如今的颜雅筑要地位有地位，要妻儿有妻儿，还有什么，会比安安稳稳的日子更好呢？
    她这辈子，最喜欢的，也就是这么个性子执拗的儿子，他若是能过得和乐，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子孙满堂，便也是她这辈子最期许的事情了。
    满满一屋子的人，加上一个牙牙学语的宝宝，热热闹闹地吃了饭，围拢在大厅的桌子边，你一言、我一语，真是羡煞旁人。
    吃过了饭，便各自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
    这几日父母来访，颜雅筑自然是和柳云烟住在一块的。柳云烟坚持要自己带孩子，就连爹娘，也定要自己教了儿子说。这回难得地先去沐浴，便把儿子和颜雅筑单独留在屋子内。
    “丫丫……”
    儿子面孔肉嘟嘟，让人看了几乎想要咬上一口，对着颜雅筑，嘴里吐着口水泡泡。偶尔还捉着他鬓角发丝，自个儿玩得快乐。
    这个儿子倒是奇怪，年纪虽小，却几乎不哭闹，总是乖巧非常，喜欢自己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头，对着自己的脚趾，咿咿呀呀，便能说上许久。到底是自己亲生的骨肉，颜雅筑看着床上懂事的孩子，心坎里，还是掩不住的欢喜。
    距离袁宝消失，已经过了快要一年。
    那一日的景象，如今想起来，却仍旧清晰得宛若昨日：她满身坑坑洼洼，黑色的虫子啃噬着她的生命，身子软绵绵地倒在他坏里，再怎样呼唤，都不再有回应。
    皇上和袁老爷之间的恩恩怨怨，他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些，可是他不愿细究，他能做到的事情有限：保下袁宝的命，是其中一件；留下袁宝的人，是另一件
    第一件事，他成功地做到了，可是第二件事，却即使是用尽最极端的方法，还是不能完成。
    他仔细地想过，或许他的欢喜，真的就只是像柳云烟指控的那般——他喜欢的是袁宝的生活、袁宝的性子，袁宝那样活的方式，可即使只是这样的欢喜，却又比单纯欢喜袁宝本人，差了多少？
    他自认没有做错过事情。
    或许走错了路，可那方向，却总是朝着最对的彼端而去的。
    即使是一年以后的今日，他仍然固执地认为袁宝没有死，她只是躲藏着自己，只是在某个角落藏着，因为心里不痛快，而故意在和自己闹别扭：如果只是暂时的弄丢，而不是永久地失去，那他便是有盼头的。
    他可以用一半的灵魂来继续过日子，让身边的人都以为自己已然忘记了袁宝。
    他可以照常地办公，照常地同“门当户对”的女子行房事，照常地做所有事情。
    如今，他有了儿子，或许很久以后，他还会有别的孩子，他可以一直这样，照常地或下去，过着人人称羡的幸福日子。
    “爹……？”
    宝宝忽然捉住了他的头发，嘴巴里一个泡泡破裂，咿呀开口。
    颜雅筑愣了下。
    “……爹……爹？”
    宝宝的口齿清楚，住着他的衣领，笑得乐呵呵地。
    颜雅筑低头，看到宝宝的手那样小，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却将他捉得那样紧。
    好似全世界，就只有他是值得依靠的，就好似全世界，“爹爹”这两个字，便是所要取悦和尊敬的全部。
    宝宝的眼睛很亮，就像是许多年前，他低头看到的那个小丫头，脏兮兮的手，也是这样紧紧地捉住他白净的袍子，嘴里嚣张跋扈，一句“我要尿尿！”
    可背后的委屈和害怕，即使藏得再深，却仍旧只有他一人能发现。
    这样柔弱又坚强，这样无知又无瑕。
    这样只会属于他的单纯生命。
    “……爹爹？”
    宝宝靠着怔怔发呆的颜雅筑，眨了眨黑亮的眼睛，然后，被他紧紧地拥住了。
    柳云烟进屋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她静静里在门口，手将门框攥得很紧。心里涌动的柔软，终于漫过那堵矜持高贵的墙，静静地滑过面颊。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每一个人，都只是呆在自己的位置上。
    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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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这孩子究竟是带了谁的性子，不过三岁多，主意倒是一套一套的。
    这两日硬说要跟着爹爹去旖兰城，不要留在洛城里头干等，原本颜雅筑这次是派了公务，可是上头念他家中幼子，说是带了家眷也不为过，于是趴在门背后偷听的颜家小宝，这就嘴巴撅了老高，硬是要跟着去了。
    颜雅筑惯他得很，连声地答应，柳云烟又怎能放心让自己的心肝宝贝跟着相公独自出去？这便整理了行李，跟着相公一道去了旖兰城。
    这回，算是一家三口共同出游，派遣倒也算是带了点家庭乐悠悠的趣味，只可惜了小妾最近刚怀上身孕，这便没办法跟着一同出来了。
    一路上，颜小宝活络得很，就算呆在车厢里，也是一刻也未消停过，时不时地指着窗外飞过的鸟儿鲜花，嘻嘻哈哈。
    到了旖兰城，三人寻了当地最好的旅店住了，颜雅筑便去办公。
    一整天地应酬下来，自然觉得很是疲累，回到旅店，又听柳云烟说，自家宝宝硬是要去逛夜市，都哭闹了一整日了。
    颜雅筑很是无奈，转眼一想，这宝宝长这么大也算是第一次出远门，想去逛逛也是自然。他如今也算是官场、家庭，都很和睦，最欢喜的，便是这个颜小宝，凡事他要求的东西，没有不竭力满足的。
    如今宝宝开口，说要去逛夜市，自然也是全顺着他的心意。
    一家三口走在路上，男才女貌，宝宝虽然脚步踉跄，也是走得一步一个脚印儿，虎头虎脑，很是可爱，惹得路人目光无数。
    只是这夜市虽然热闹，却也是鱼龙混杂，方才还拉着颜雅筑衣角，说要去看人画糖人像的颜小宝，独自借着小个头的优势，撒腿就跑，居然转了个弯，就没了踪影？！
    柳云烟急得都快哭了，茫茫人海，大声叫着宝宝的名字。可是周围摩肩接踵，都是匆匆行人，哪里能看到宝宝的人影？
    找了没多久，柳云烟便是泪眼婆娑，瘫软了身子，趴在颜雅筑怀里哭泣。她身子本就不好，生了宝宝之后，更是动不动就伤风感冒，如今碰到宝宝不见，已然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声地咒骂自己，
    “我怎的方才就不拉住他？我怎的这样瞎了眼！他样任性，如今人影都不见，叫我如何是好！！”
    颜雅筑一手揽着焦急不已的柳云烟，另一手里，还提着方才宝宝抱在怀里的兔子灯笼。伸了脖子勉力地越过人群张望，心里亦是焦急万分。
    他们此刻处在夜市一条不很宽阔的交叉路口，四周行人交错，纷纷在这里变了方向，一时之间，周围人都是东奔西跑的，几乎是连步子都迈不开了。
    忽地听到身旁有个嗓音带了怒气，可那脆生生的调子，却如疾电击中他。
    ——
    “怎么办怎么办，你自己生养的女儿，怎的都不见你着急！”
    虽然比回忆里的多了些柔媚风韵，可那甜甜糯糯，宛若少女一般的气息，还是如同回忆之中的一般。颜雅筑猛地回过头，寻找说话人的方向。
    或许是他的动作太大，惊动了怀里的柳云烟，跟着抬头，拉过他衣领，“怎的？找到宝宝了？”
    颜雅筑此刻哪里还听得进的话？就连宝宝都暂时抛到了一边。
    可是他再放入心神，却只能听到周围小贩的叫卖、路人讨价还价的对话，还有不远处卖艺的兵器相击，隐隐约约，似乎还有男人低沉笑声，痞气十足地回应，
    “……那个臭丫头老不学好，还不如我同夫人二人，好好享受一番久违的两人世界？”
    这声音如同擂鼓，反复地在他耳边响着，却终究渐行渐远，渐无书。
    “相公？相公？！”
    回过神，怀里的柳云烟已经止住了哭泣，拉着他往一边跑去，嘴里高声地叫着，“宝宝！你怎的在为里？！”
    颜雅筑朝着方才听到声音的反方向而去，一路行得踉踉跄跄，总也止不住地回头。
    宝宝倒是一脸镇定，坚持说自己方才见到个妖怪，长得同他长不多大，还是个女妖怪，是兔子变的云云，整张小脸兴奋得红彤彤的，柳云烟又是心痛，又是生气，拉扯了他好半日，他才想起来，浑浑噩噩地说了句，
    “是呵……下次，莫要跑那么远了，小宝。”
    柳云烟觉得奇怪，看了他两眼，却也没有再什么，三人平平安安地出去，各自怀着心思回了客栈，吃饭洗漱。
    陪着宝宝说了些床头故事，待到他终于放弃坚持，自己方才迷路的时候，碰到了个一样大的兔子妖，已是月上柳梢。
    待到宝宝睡下，柳云烟盯着他看了许久。
    “怎么了？”
    “这话，该是我问你，”柳云烟和他成婚五载，也算是陪着经历了许多风浪。自从她生了颜小宝，两人之间的关系，比过去融洽不少，晚上偶尔也会躺在床头，说些体己话。
    “你今天怎么了，从宝宝走失开始，就浑浑噩噩的。”
    颜雅筑对着窗外一轮孤寂清朗的月，沉默了一会，回头对她微笑，“没事，睡吧。”
    这笑温润体贴，叫人看了心里暖意融融。可柳云烟却知，他那带了无奈、带了伤痛，带了浓烈的不甘与欢喜的眼神，自从那人消失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的相公是洛城之玉，顾家、体贴、温柔，所有的优秀品质，都能在他的身上找到。
    可他如此温润，如此完美，就像一块上好的玉。
    仿佛是经过了千锤百炼的雕琢，去除了本性里所有最原本的东西，才成就如今的颜雅筑。
    他终究丢失了部分，再也找不回的生命。
    这一间上方，里头两张床，柳云烟和宝宝一张，颜雅筑自己一张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脑中隆隆作响，却都是今日在夜市里听到的那个声音。
    是梦，还是真实？
    黑暗中，她像是受伤了的幼兽，只有那惶恐不堪的看着自己的目光，灼灼逼人。嘴里一遍遍，都是同样的话，
    “……你走罢。”
    转身便是路，看他却迈不开一步。
    不是相濡以沫，便是相忘于江湖。
    他们二人相遇在青涩之时，度过花开之前，最羞涩纯真的那一段时光。而袁宝生命里最美的那一段日子，却偏偏是在另一个男人的身边。
    颜雅筑曾经把彼此的错，都归咎于缘分，若不是错失了那一个时机，他们怎会分开？
    可是命运之手，具有这样大的力量。
    原以为不过是一时的转身，待到千帆过尽，才知那时再多挣扎，不过都是顺着命运的轨迹，渐行渐远。
    再真挚、再深刻，不过也是让错过变得更加凄苦。的
    握不到手里的幸福，再美再纯，也只是梦境中的泪一场。
    他睁开眼，听到梦中宝宝低声着梦话，全是关于路上遇到的那只兔子妖。
    窗未关好，此刻被夜风吹得轻微晃动，偶尔能透过缝隙，看到外头漫繁星。
    漆黑幕之上，闪耀的星辰，如同面上斑驳零碎的泪。
    星海浩瀚，人间悲欢离合，却也不过是上端的诸神，一个眨眼。
    颜雅筑静静地躺了许久，终究明白了。
    ——
    爱不是朝朝暮暮在眼前，亦不是子孙满怀和乐融融。
    爱是午夜梦回，惊醒时分，心里最深处，牵挂的那一个人，还是袁宝。
    一年是她。
    五年是她。
    即使百年，即使离开个世界，即使灵魂的外在，觉得幸福，觉得淡忘，觉得已然美满。
    可最里面的地方，仍是她。
    总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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