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全本)

第74章


它恶狠狠地盯着木勺,真想一口咬掉那只拿木勺的手,但是它动不了,它失血太多,连睁圆了眼睛看人都感到十分吃力。它忍着,把心中的仇恨通过空瘪的血管分散到了周身,然后紧紧咬住了牙关:不喝。尽管几乎就要渴死,但是它还是决定不喝。父亲仿佛理解了它。父亲最大的特点就是天生能够理解狗尤其是藏獒。他说:“别以为这里面有毒,没有啊,我喝给你看看。”说着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又把长木勺凑到了它嘴边。它还是不喝。父亲说:“如果你有能耐,你就自己喝吧。”他把盛牛奶的木盆端过来放到它眼前,然后过去抱起它的大头,试图让它的嘴对准盆口。但是它的头太重了,厚实的嘴唇刚一碰到盆沿,木盆就翻了过来,牛奶泼了它一头一脸。它吓了一跳:莫非这就是他的阴谋?他要用牛奶戏弄它?这个问题来不及考虑,牛奶就流进了它的嘴角,感觉甜甜的,爽爽的。它禁不住费力地伸出了舌头,舔着不断从鼻子上流下来的牛奶。 
  以后的几天,饮血王党项罗刹依然猜忌重重,拒绝父亲用长木勺喂它。父亲只好一滴一滴把牛奶滴进它嘴里。滴一次就是很长时间,因为必须滴够足以维持它生命的分量,况且牛奶里还溶解着疗伤的药,那是绝对不能间断的。父亲说:“你真是白活了,连好人坏人、好心坏心都分不清楚,我能害你吗,你这样对待我?”饮血王党项罗刹听不懂这样温存的人话,只能感觉到这个一直陪伴着它的人跟送鬼人达赤不一样。它完全不习惯也不喜欢这样的不一样,甚至也不喜欢他过多地靠近自己,总觉得人是很坏的,坏就坏在他要带给你灾难的时候,往往是一脸的笑容。虚伪奸诈、笑里藏刀在它看来差不多就是人的代名词。 
  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它预想中的灾难并没有出现。这个人一有时间就围着它转,捋毛,换药,滴奶,坐在地上跟它唠唠叨叨地说话。换药是疼痛的,新药粉一撒上去,就让它受伤的喉咙疼得恨不得自己把自己的脖子咬断。但这样的疼痛很快就会过去,过去以后伤口就舒服多了。有一次,父亲把一些滑腻的疙瘩硬是塞进了它的嘴里,它暴怒地以为灾难来临了,残酷的迫害已经开始。但是很快那些疙瘩化成了汁液,它咂了咂嘴:啊,酥油,是它闻到过和看到过却从来没吃过的香喷喷的酥油。自此,它每顿都能吃到硬塞进它嘴里的酥油了。有一天父亲惊呼起来:“它张开嘴啦,我一喂酥油它就张开嘴啦。”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光脊梁的巴俄秋珠以及别的学生都远远地看着。巴俄秋珠喊道:“它张开嘴是要吃你的。”父亲骄傲地说:“能吃我的藏獒还没有生出来呢。”也就是从这天开始,饮血王党项罗刹解除了对长木勺的戒备,让父亲的滴奶变成了灌奶。 
  灌奶延续了两天,饮血王党项罗刹变得精神起来,可以直接把嘴凑到木盆里喝牛奶了,喝着喝着就在木盆上咬出了一个口子。父亲说:“你怎么了?你对木盆也有仇恨啊?”说着就像一开始它无力做出反应时那样顺手摸了摸它的头。它从鼻子里呜地呼出了一口气,抬头就咬,一牙挑开了父亲手背上的皮肉。父亲疼得直吸冷气,连连甩着手,把冒出来的血甩到了它的嘴边。它伸出舌头有滋有味地舔着。父亲一屁股坐到地上,捂着手说:“哎哟我的饮血王,难道你真的是一只喂不熟的狗?” 
  光脊梁的巴俄秋珠迅速给父亲拿来了一根支帐房的木棍。父亲说:“干什么?你要让我打它?”脸上有刀疤的孩子喊道:“不能打,它会记仇的。”父亲回头对刀疤说:“我知道,我知道。”他拿着木棍站了起来。饮血王党项罗刹死盯着木棍,挣扎了一下,想站起来,但是没有奏效。它龇牙咧嘴地吼着,用沙哑的走风漏气的声音让父亲感觉到了它那依然狂猛如风暴的仇恨的威力。它仇恨人,也仇恨同类,更仇恨棍棒,因为正是棍棒让它成了仇恨的疯魔狗,让它在有生以来的时时刻刻都在为一件事情奋起着急,那就是宣泄仇恨。父亲并不了解这一点,但他知道自己绝不能给一只沉溺在愤怒中的藏獒提供任何泄愤的理由。他把木棍扔到地上,又一脚踢到了巴俄秋珠身边,回过头来对它说:“你以为我会打你吗?棒打一只不能动弹的狗算什么本事。”说着固执地伸出那只带伤的手,放在它头上摸来摸去。 
  饮血王党项罗刹觉得他要杀了它,它咬伤了这个人,这个人如果不加倍报复那就不是人了。它想他这样摸来摸去肯定是为了找准下刀的地方,它再一次从鼻子里响亮地呼出了一口气,抬头就咬。这一次父亲躲开了,躲开后立马又把手放在了它的头上。就这样它咬他躲地重复着,直到它疲累不堪,再也打不起精神来。父亲在它的头上一直摸着,摸得它有了丝丝舒服的感觉,渐渐放弃了猜度,享受地闭上了眼睛。父亲包扎了自己受伤的手,并用这只包扎的手奖励似的多给它喂了一些酥油。饮血王党项罗刹大惑不解地想:他想干什么?他怎么还能这样? 
  有一天,藏医尕宇陀来了,看了看饮血王党项罗刹,又看了看被它咬成锯齿的盛牛奶的木盆,告诉父亲,这说明它的身体正在迅速恢复,它有了饥饿感,流食已经无法满足它的需要,最好能给它喂炒面糊糊和牛下水的肉糜,这样它很快就能站起来了。父亲说:“好啊,药王喇嘛,就麻烦你给我找一些牛下水的肉糜来。”藏医尕宇陀说:“牛下水的肉糜不难找,你让巴俄秋珠去找索朗旺堆头人就是了。索朗旺堆头人一听说是你的需要,什么样的东西都会给你的。我现在担心的是,如果饮血王党项罗刹站了起来,你怎么能看住它,让它不咬人不咬狗呢?”父亲说:“我会约束它的。我就不信我天天喂它,它会不听我的话。” 
  又有一天,依然裹着丹增活佛的绛紫色僧袍的李尼玛来了。七个上阿妈草原的孩子在世代为仇的西结古草原得到了妥善安排,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连省里都知道了,认为这是工作委员会进驻草原后出现的新气象,通报表扬了西结古工作委员会。作为西工委代理主任的李尼玛十分高兴,专门来学校看望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就要离开的时候,他看到了站在地上恶狠狠地瞪着他的饮血王党项罗刹,表情严肃地说:“它好了?这还得了? 
  它要是把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咬死咬伤了,我给上级怎么交代?”父亲说:“不会的,它现在还不能跑,不能扑,只能站起来踱踱步子。再说它对学校的孩子已经习惯了,不再用仇恨的眼光看他们了。”李尼玛说:“不行,你必须把他拴起来,我去给你找铁链子。”父亲说:“找来铁链子也没用,它喉咙的伤还没有好,不能拴着它。”李尼玛说:“那就把铁链子拴在腰上。”父亲说:“哪里有在腰上拴狗的?”李尼玛想了想说:“那就这样吧,给它挖个深坑,让它呆在坑里不要上来。”父亲说:“那跟坐地牢有什么两样?你让它坐了地牢,它还能不恨你?它必须呆在地面上,经常看到人,接触到人,习惯了,就好了。”李尼玛说:“什么时候能习惯?等出了事儿就晚了,你赶紧想办法,你要是想不出办法,过几天我找几个牧民来把它处理掉。”李尼玛转身要走,父亲一把拉住说:“你想干什么?什么叫处理掉?”李尼玛说:“就是让它从这里消失。”父亲说:“那不行。”李尼玛说:“怎么不行?听你的还是听我的?”父亲说:“你是代主任,当然要听你的,但你也得通情达理啊。这样吧,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听了就会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父亲的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妇人坐在路边,一边抱着孩子喂奶,一边吃着摆放在身边的丰盛的食物。一只饥饿的老狗走了过来,蹲在妇人面前,流着口水贪馋地望着食物。妇人看到这只老狗又脏又丑,顺手抓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老狗流着眼泪离开了妇人。这时一个牧人走来,对妇人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它呢?你难道不道,在你的前世,你阿爸为了救你的命,被强盗杀死了。这只狗就是被强盗杀死的你的阿爸,而你怀里的婴儿,就是那个杀了你阿爸的强盗。  
  这个故事是父亲在西结古寺养伤时藏扎西告诉他的。后来他知道,在青果阿妈草原,这是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这个故事里有一种原始爱狗主义的色彩,是宗教理义中崇高的宿命精神的世俗体现,是人与狗的关系的经典诠释。但李尼玛硬是理解不了,瞪着父亲说:“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饮血王党项罗刹是你的阿爸?”父亲愣了一下,认真地点点头说:“很可能是我的阿爸,也很可能是你的阿爸。”李尼玛哼了一声说:“不要胡说八道。你说冈日森格前世是你的阿爸还差不多,说饮血王党项罗刹是你的阿爸,那你就要承担责任了。它是全草原都仇恨的一只藏獒,没有人不希望它死。你现在这么护着它,不是要得罪草原上的头人和牧民吗?”父亲说:“我就不信草原人都希望它死。至少藏医尕宇陀和索朗旺堆头人不希望它死。索朗旺堆头人派人送来了那么多牛下水的肉糜,难道他不知道吃了肉糜饮血王党项罗刹就会重新强壮起来?” 
  父亲不理西工委代理主任李尼玛的茬,一如既往地给饮血王党项罗刹捋毛,换药,喂炒面糊糊和牛下水的肉糜,不时地拍拍它的这儿,摸摸它的那儿,尽量增加和它呆在一起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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