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丘。
“太子殿下,不好了,凉城被楚人夺占了。”
赵熙是在一连串惶恐焦急的声音中,从睡塌上被惊醒的。
在收到凉城失陷的消息后,帝丘城内的梁国将官,就陷入了一阵的惶恐中。
可恐慌过后,等他们回过神来,也立刻意识到了,局势已经恶化到了最糟糕的一步。
而他们若是不早做准备,不进行挽回,那么一切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前线白马大营的百万大军,凉城这座最重要的河南河北交通枢纽,赵国都将彻底的失去。
于是反应过来的赵国群臣,顾不得夜色,就立刻聚集入宫,来到赵熙的寝宫内。
“所以说,楚人就在你们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突然就神兵天降,杀到了凉城之下,紧接着就在几天之内,夺下了这座重城。”
听众臣你一嘴,我一句的将事情大概讲完,理清了大概发展脉络的赵熙,面色难看的问道:“楚军是神仙吗?好几十万人,怎么就突然突进到了凉城。
沿途那么多的城镇,还有两座府城,里面的官员是眼瞎吗?
那么多楚军过境,就没人向帝丘禀报?
还有地方上的那些守军,为什么不进行阻拦,就这样放任楚军过境!
瓦亭县里不是有五万守军吗?
还有安庆阳这个先天大将,孤把瓦亭县这么重要的地方交给他,这家伙就是这么回报孤,直接放楚人入境的吗?”
一声声质问,将赵熙心中的怒火和恐惧,困惑和不解,展现的淋漓尽致。
而那些连夜聚来的众臣,一个个面对质问,也是低垂着头,没有发声。
看上去是被问的羞愧难当,无言以对一样。
但事实是,除了稍微有一点羞愧情绪外,众多大臣们,其实也和太子赵熙一样,对于楚军的突然降临,感到疑惑不解。
瓦亭县的防御,是太子一力主持修建的,当防线建成的时候,在场不少大臣都曾和太子一起,随驾去往该县视察。
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确认过此城的坚固,绝对可当得重城之称,坚固无比。
有五万大军在此驻守,再有一位先天宗师为守将,即便敌人以十倍兵力来攻,那么就算敌人先天有三四人,也是可以抵抗小半月的。
只要能稍加支撑那么一会,等国内反应过来,自然就可以派遣兵马,赶来瓦亭前线支援。
甚至退一步讲,就算楚军来的人数确实太多,实力太强,瓦亭县确实难以抵抗,最后等不到支援。
可只要瓦亭县将消息传回,小小的拖延个十天半月,也足够后方调集兵马,再次重建一道防线了。
缓冲,桥头堡,这就是瓦亭县的作用。
但现在,这个缓冲桥头堡,不仅没能起到应有的作用,楚军几乎是毫无阻碍的从这里通过了。
就连瓦亭县后面的那些府县,也没一个能发挥应有的作用。
别说阻挡楚军,迟滞对方行动速度了,就是传递个消息,都是没能办到。
直接让帝丘城的诸公们,成了个瞎子聋子,对前线的事情进展变化,两眼一抹黑,是毫无所觉。
最终是迎来了今晚的噩耗。
“殿下。”
沉默良久后,众臣里面,领头的南京副留守,兵部尚书陈泰,主动站出来说道:“根据现有的探报,楚人这次进展如此之迅速,那是因为其动用了大量俘虏,不计死伤所致。
去年荥阳一战,我大赵损失百万雄兵,其中有数十万人沦为楚人俘虏。
及至前两月,魏国南阳、河南二郡,又接连降楚,又有数十万魏人,为楚人所用。
这前后加起来,赵魏之俘虏、降兵,便不下百余万人。
此前楚人没有动用这些俘虏,只是将他们当做苦力,而我等也认为俘虏新降,心怀故国,人心不稳,基本不堪大用。
故而,楚人和我方,都忽略了这股力量。
可现在楚人剑走偏锋,不想着长期收服俘虏,吸收为己用。
而是选择短期内,当做草芥贱泥,直接拿来蚁附攻城,不计死伤的强攻各座大城。
所以才能短期内,取得此等成效。
瓦亭县的陷落,凉城的迅速丢失,皆是因此。
只不过这么做,也并不是没有反噬。
楚人不拿俘虏当人命,俘虏又怎么可能真的甘心效命。
因此为了安抚他们,楚人多下许诺,比如攻下城池之后,数日不封刀,允许那些存活的俘虏在城内肆虐,以发泄心中之兽性。
甚至沿途所过,路上的村镇乡野,也因为这些军纪败坏的降卒,被屠戮焚毁一空。
地方上,一直没什么消息传回来,多是因为遇见楚军的乡民行人,被他们杀戮殆尽所致。
至于那些大城,臣听闻,楚人每过一处,都会留下一部分士兵围城,封死四处,不留丝毫缺口。
这种情况下,各地官员守将,即便想传讯回来,在楚人的严密封锁下,也是难以做到。
甚至那些城池,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就被楚人攻陷,城中之人死亡殆尽,就更没人能传递信息了。
这样一路边走边杀,再加上他们行动迅速,沿途毫不停留,靠着这种残忍手段,自然可以神兵天将。
在我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袭到凉城,将之夺走。”
陈泰脸色略有难看,诉说着,他整理了好几个传回的消息后,总算捋清了一条模糊真相。
大殿内其他众人,听完他的讲述,一个个的,神情也不怎么好看。
虽然只是粗略描述,但所有人都能够想到,一群被强逼着蚁附攻城,存活率近乎十死无生的降卒。
在大战结束后,在那极度压抑扭曲的精神状态下,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就更不用说,此次楚人动用的降卒,据说还有魏国那边,已经率性食人的魏军降卒了。
有的这些兽兵领头,楚人所过区域的赵人百姓,那就别想好过了。
在场一些家乡就在那片区域的大臣,此时听完陈泰所说,都忍不住掩面而泣,悲勃痛哭了。
因为他们已经能够想到,落在这样的,以降卒为主的楚军手中,自己留在家乡的家族之人,那悲惨的境地了。
“楚贼可恨,枉他们为大国之师,征战却行如此卑劣之事,连那些草原蛮夷都不如。就他们这种手段,也想统一天下,我呸!”
“没错,只要天底下的仁人志士还没死光,以楚贼这种暴虐行径,就别想称霸于天下。所有人都会反抗于他,我等绝不臣服!”
“可怜我老家的族人,竟落到楚人手中,我……我……呜呜呜……”
大殿之内,所有人都对楚军进行声讨,那神情之愤怒悲切,以及背后隐含的恐惧之意,简直言溢于表。
陆渊选择使用降兵的后遗症,此时就显露出来了。
他对降兵残酷,反过来,降兵就会对那些普通百姓残酷。
总有人说,强者挥刀向更强者。
可现实中,往往是强者欺压弱者,弱者再去欺压更弱者。
一层层压迫下去,直到把最底层的人,逼的没了活路,满怀怨恨死去。
这,就是现实。
如今,楚军站在最高层那个压迫者的位置上,降卒就处在中间层,那些赵人百姓,便落在了最底层。
降卒固然因为惨烈的战争,死伤惨重。
可受到战争波及的那些普通百姓,又何尝能好到哪去?
最终之下场,甚至比那些降卒,还要凄惨几分。
这种行径,传播开来后,自然会为世人所不齿,令很多人感到愤怒。
但愤怒过后,在场之人,就是深深的恐惧了。
楚人做事,如此毫无下限。
而如今,他们又取得了如此大的上风,不用多说,十成以上的概率,楚人铁定会打到帝丘城的。
到那时,一路而来,对于地方,岂不是又一场灾劫?
在场很多人,可都是随着近些年,赵国经营方向的南迁,把自己家人都安置在了东郡内的。
尤其是在帝丘城附近,更是安置的重点。
而这些重点区域,马上就要迎来楚军的打击了。
一想到那些兽兵,会来到自己家,一想到自己的妻儿老小,会落到楚军手中。
一想到帝丘这里,会被楚军围住。
在场众人,心中就是止不住的惶恐不安。
所有人此时都有些忍不住,恨不得返回家中,然后让亲信仆人,迅速赶回散在城外、或者附近区域的家族,让家人迅速撤回帝丘城,不是撤回河北冀州。
只有到了冀州,有了一条大河阻隔,才能拦住那些兽兵,才能安全下来。
不得不说,有时候突破了下限,一个人的威慑力,就瞬间上升了。
而当楚国这样一个,已经是天下第一的霸国,突破了下限。
那它对于各国的威慑,对于天下人的威慑,简直就是核弹级别。
凡是听闻的,就没有不为之色变恐惧的。
眼前赵国众臣,就是活生生的一个例子。
“够了!”
正当人心惶惶的时候,作为南都的辅政重臣,陈泰忍不住了,大声呵斥一句,让众人闭了嘴后,才向赵熙行礼道:“殿下,楚人已经夺了凉城,此城乃我东郡之命脉,一旦丢失,整个东郡都将不保。
如此,我大赵经营了十数年的南都帝丘,还有相当于国中一半人口的东郡百姓,就都将让给楚人。
而失去了这些后,赵国还是赵国吗?
紧靠河北冀州之地,靠着上面那剩下的八百万人,连霸国的体量都无法维持了。
届时仅有一个即将灭亡的冀州,我大赵怕是要步魏国后尘,成为一个偏安小国,逐渐没落灭亡。
赵国数千年之基业,岂能就这样亡于我等手中?
所以凉城,不得不救,不得不夺回来。”
赵泰诉说着利弊,然后叩首请求道:“老臣请命,愿陛下立刻征集帝丘所有之兵,同时大发帝丘附近三府之民,凡是十四岁以上男丁,皆要从军入伍。
如此,可举兵两百万人。
老臣愿亲率这些大军,奔赴凉城前线,与楚贼绝一死战。
胜,则凉城回归,东郡保住。
败,则臣与大军俱亡,太子请率群臣百官,渡河回冀,以保性命。
国家大事,赵国兴废,皆在于此刻了。
还请太子恩准。”
赵国不比楚国、梁国,有着深厚底蕴,可以源源不断的产出天下名将。
就如九州其它普通的霸国一般,赵国国中,一直只有一位名将,那就是眼前的陈泰。
只是陈泰年纪太大了,如今已经一百三十五岁。
这个年纪,就算对先天宗师来说,也已经是随时要咽气的暮年了。
更糟糕的是,常年的战争生涯,尤其是近四十年,由于天地巨变,九州陡然加剧的战事,更是牵扯了他太多的精力。
可以说,赵国近些年所有的大战,基本都是由陈泰这位老将来主持的。
常年数十上百万人的管理调动,国内国外方方面面的压力平衡,整个国家数千万人的命运,都压在了这位老将身上。
这一切的一切,都耗尽了他的精力。
就算是先天宗师,也不可能完全变成一个铁人。
长时间高强度的精力消耗,已经让陈泰的生命之火迅速黯淡,渐渐有了不支之感。
因此早在十七年前,在亲自领兵夺下了东郡这片基业后,陈泰就已经渐渐放手了军中之事,把大军征战,交给了后辈。
也就是身为宗室子弟,现如今主持白马前线的赵成。
自己则退居后线,担任了兵部尚书这么个职位,在朝堂响起了清福。
赵成乃是赵国近些年来,新晋崛起的大将。
不仅武道资质奇高,在如今仅有六十岁的年纪下,就已经突破到了先天第二境。
从军以来,历次的大战中,也立下了极为耀眼的表现。
尤其是此前,赵国夺取东郡之战,首功自然是陈泰这位主帅,但主帅之下的战功最耀眼者,便就是赵成了。
出身宗室,实力高强,战功显赫,再加上年轻这一点。
可以说,聚集了这诸多耀眼光环的赵成,天然的就是赵国下一代的军方领袖。
赵国也是按这个标准,来培养他的。
然而,天不遂人愿。
赵成早些年的培养,确实不错,在军队中一步步立下功勋,官阶也迅速提升着,朝着比拟陈泰的趋势发展。
在所有人看来,顶多到六十岁,赵成就是赵国新一代的名将新星。
可就是在那个时候,在七年前,造成距离名将的标准,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
一场惨败,打动了他的崛起之路。
魏国主动邀请赵徐二国,一起出兵梁国,想要以一场决定性的大战,彻底解决这场耗时良久的中州争夺之战。
从当时的角度上来看,三国经过这些年的发展,联合起来的实力,已经压过了梁国,并且有明显的优势。
反倒是梁国,经过连年的征战,国力越发疲弊,渐渐有了难以支撑之感。
那时和梁国决战,胜算可谓相当之大。
因此赵徐二国在接到魏国的邀请后,欣然的就跟着这位老大哥,一起出兵了。
赵国这边更是为了培养后辈,将领兵出战的人选,由陈泰这位已经老态横生的老将,换成了精心培养的赵成。
目的就是想借这一场大战,在胜利后接着大胜的威势,推出赵国新一代的名将,好撑起赵国未来百年的军界。
然后,结果如何,大家都清楚了。
魏国这个坑队友,实在太不是东西了。
一场大败,引得两个盟友,跟着惨败。
别说大胜了,两国险些连裤子都输掉了。
后面要不是楚国出手了,赵徐二国怕是要将这些年在中州开拓的成果,都给一口气吐出去。
这种情况下,赵成的名将之路,自然大受打击,不可能再实现了。
尤其在七年前,长垣惨败后。
情况危急的赵国,甚至不得不把已经归隐的老将陈泰,重新启用出来,派到帝丘,担任兵部尚书,南都副留守,以稳定大局。
所以时至如今,赵国如今明面上的顶梁柱,依旧只有陈泰这个随时都有可能老死的老将撑着,可谓岌岌可危。
而眼下这种情况,唯一能站出来主持大局,挽救局势的,也只剩下陈泰一人了。
“老将军,你出征的话,身体可还支撑得住?”
听到陈泰请命,太子赵熙神色不由动容。
他知晓,以这位赵国擎天柱的身体状况,这一次要是真的出征,可就真的是扛着棺材出征,随时都有可能耗尽精力,猝死在战场上的。
为国尽忠到了这个份上,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不过如此罢了。
“老夫的身体,老夫清楚,伱要说撑个三五载,老夫确实不行。可要是撑个一年半载,那还是没问题的。”
面对太子的关切,陈泰摇了摇头道:“以如今东郡之局势,没了接受河北冀州物资的凉城,我大赵与楚军之决战,也维持不了太久。
最多两三个月时间,便可分出胜负。
以我这身板,足够撑到战争结束了。”
赵熙闻言微微点头,然后看着陈泰认真的脸,终是同意:“既然老将军执意,那东郡之存亡,帝丘之安危,便托付给老将军了。
老将军尽管领兵去前线,这后方诸事,孤在这帝丘城,绝对会看顾好,绝不会烦恼到老将军。”
赵熙取出兵符,亲自交到陈泰手上,认真承诺。
陈泰接过,也肃容道:“太子放心,老臣拼了命,也要护我大赵江山最后一程。”
说完,他拿着虎符转身离去。
马上要调动大军出征,这位老将也要去召集旧部,动员兵马了。
‘也不知道,数年没到营中,当初那些小崽子,可还记得老夫。’
离去的路上,陈泰驻足,眺望着清朗的明月,心中带着一丝热血和萧瑟。
这大赵江山,自从七年前的长垣之败后,便一直每况愈下。
时至如今,竟然只能让自己这种老头出征。
唉,罢了罢了,这人生最后一战,只管做好就是。
至于大赵日后,他也看不到,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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