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女人乱宫闱

第四十九章 毒杀


    一
    深秋的静园,风起簌簌,落红满地无人扫。
    除了凤仪宫的宫女,偶尔手捧藤条,出现在静园,这里,已经再也没有外人出入了。
    名符其实的冷宫。
    曾经的歌台舞榭,寂寞而忧伤,就像安雅夫人本人。
    安雅夫人今天格外出奇。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对着空空的庭院发呆或是垂泪,而是一大早,就精心梳妆打扮。
    重匀脂粉,再理红妆,哪怕无人欣赏,仍然还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今天,是先夫叶护的生日,她的梳妆,只为天上的良人。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这样的一种哀痛,只能深深埋在心里。
    回顾所来径,荣宠恩遇,都如一场春梦。
    哀莫大于心死。过往种种,将来种种,都已不在心上。
    今日,她要做一件事情,告慰先夫在天之灵。
    做完了这件事,就可以无牵无挂了。
    香喷喷的糕饼已经做好,装在一个托盘里,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安雅拿起一块糕饼,仔细端详。
    细碎的芝麻均匀地散在酥黄的饼上,间或着,露出星星点点的花生渣,看上去,有着难以抵挡的诱惑。
    安雅面无表情地放下,擦了擦手。
    素白的手背上,一道红色的伤痕醒目而疼痛。
    明日,又是王后责打的日子了,就如王后的诅咒一般,这样的日子,真的生不如死。
    这样折辱的岁月,看不到尽头,却可以看到结局。
    屈辱的根源,来自这个王国的君主,只有他,才可以结束这苍凉的岁月。
    如果不是他,自己原本,可以是毫无悬念的国母之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过着屈辱的贱妾生活。
    叶护,虽然风流多情,但,结发的夫妻,他还是爱着自己的。最起码,他不会坐视别的女人侮辱责打自己。
    一切的罪孽,都在登里身上。
    他害死了叶护,使她成了孀妇,却又弃如敝履。
    安雅重重地描了描眉,又仔细添了腮红。
    镜子里的美人,看起来,毫无瑕疵。
    生无可恋,死而何惧。夫君,安雅为你复仇,你在天上等着我。
    合上镜子,安雅端起饼盘,缓缓出门。
    侍女想要跟随,被安雅温柔地阻止:“你不用去,我亲手做了糕饼,给可汗送去,希望可以挽回圣心,你们跟着反而不便。”
    侍女理解地点头:“夫人您终于想明白了。只要您殷勤些,可汗是不会无情的。”
    安雅苦笑了一下。
    二
    登里正在书房查阅刚刚送来的前线战报,忽听丁四禀报:“启禀可汗,安夫人求见。”
    登里微微一怔,安雅?许久不见,她来做什么呢?
    想到那个失去的胎儿,或多或少和她有些牵扯,他心里总是有些不舒服。
    “看样子,安夫人是来给可汗送糕饼的。”丁四道。
    送糕饼?登里沉吟。这是她求宠的意思,他明白。
    冷落她许久,也算够了。也许她是委屈的。
    提到糕饼,他还真是想念。她做糕饼的手艺,是一流的,就连厨师也及不上。
    “请她进来吧。”登里道。
    许久不见,还真是有些想念。王后身子一直不太好,姝儿又有了身孕,也许,以后侍寝,还是安雅合适些。
    想到这,登里心里一热。
    衣裙婆娑,安雅手托食盘,亭亭玉立在眼前。
    粉色衣衫,素白罗裙,精致的妆容,掩盖着淡淡的憔悴。看得出,是精心打扮了的。她还是那么娇艳,那么动人。
    “可汗,”安雅优雅地行了礼,脸上的微笑,恬静而忧伤:“臣妾特意做了您最喜欢的芝麻花生饼,您尝尝,味道可好?”
    酥香的糕饼,和安雅一般,散发着迷人的味道。
    登里并没有正眼瞧她,依旧专心在手里的公文上。
    丁四及时地接过食盘,放在案头。
    安雅微微有些尴尬。
    登里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叫她退下。她站在那里,进退两难。
    “可汗,”安雅低低的,用极其温柔的声音说道:“臣妾真是冤枉的。无心之过,臣妾已经受了惩罚,难道还不够吗?”她轻轻挽起衣袖,露出手臂上一条条伤痕。
    登里眼角余光扫过,不觉一惊。
    安雅满含泪水的眼睛看着他,缠绵悱恻,楚楚可怜。
    他顿了一下,尽量平静地道:“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好?也不知道涂些膏药。”
    安雅低下头,怯懦地道:“可汗难道不知么?王后每隔三天就派人打臣妾一次。新伤压旧伤,哪里有痊愈的机会?”
    登里的手颤了一下。
    王后如此不依不饶,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放下公文,慢慢走近她,握着她的手,细细审视,柔声道:“还疼吗?怎么不早告诉我?手疼还惦记着做糕饼,真是难为你了。”
    安雅听了这样温柔的话语,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这个男人,冷酷而多情,是魔鬼又是情郎,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切,已经没有机会细细琢磨了。
    安雅啜泣道:“可汗还心疼臣妾?”
    登里满怀歉疚道:“王后盛怒之下,我也不好违拗。只好先冷淡你一段时间。其实,何曾忘你?”
    安雅靠在登里怀里,泪如雨下:“臣妾以为,可汗有了姝夫人,就再也不爱臣妾了。”
    登里劝慰道:“怎么会?这里是书房,你不方便在此。你先回去,晚上我去看你,咱们再好好说话。”
    安雅破涕为笑道:“那么,臣妾等您。”
    登里笑道:“放心,我一定去。你回去吧。”
    安雅迈步向外走,快到门口时,不放心似的回头望望糕饼。
    登里笑着拿起一块,放在嘴边道:“你放心,我一定吃。不会辜负你的心意。”
    安雅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
    转过脸来,她的脸上满是绝望,脚下的步子匆忙而慌乱,逃一般离开了书房。
    登里微笑着看她远去,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叫道:“丁四,把我刚才看的那份加急文书拿给我!”随手放下了糕饼。
    丁四从一堆文件最上面找到了那份急件,递给了登里。
    这是一份来自轮台的求援信。
    轮台是大唐边陲重镇,最近吐蕃觊觎,兵犯大唐疆域,逼迫甚紧,只因轮台距离回纥很近,故此,轮台守军写书求援。
    登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心里却在盘算:大唐疆土,与我何干?莫不是我娶了大唐的女人,就要为大唐出兵出力?
    登里冷冷一笑。
    斜眼一瞥,瞧见丁四目不转睛地盯着糕饼,一副馋涎欲滴的样子。
    登里笑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就赏你尝尝吧。”
    丁四不好意思地道:“谢可汗赏。不是小的馋,是安夫人做的糕饼实在香。”说着,一手拿了一块,猴急地塞进嘴里。
    丁四自小跟随登里,名为主仆,情若兄弟,所以,平日里,随意许多。
    登里将手里的求援信扔在一旁,低头继续批阅其他公文。
    俄顷,忽然听到丁四发出痛苦地呻吟声,登里吃了一惊。
    丁四脸色苍白,额上汗如雨下,嘴里发出憋闷的喘息声。
    “你怎么了?”登里大惊,急忙扶住摇摇欲倒的丁四。
    丁四拼命揉搓着腹部,似乎极为痛苦,断断续续地道:“我肚子痛。”
    登里大声呼唤:“快来人!传医官!”
    丁四躺在登里怀里,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响,努力地呼吸着每一口空气。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才一会儿功夫,就成了这个样子?这丁四平日里健壮如牛,从来也没听说他生病,今天是怎么了?
    登里蓦地看到了桌上安雅送来的糕饼。
    丁四,刚刚吃了两块。
    登里心里一震,一片茫然。
    丁四开始呕吐,四肢开始抽搐,眼神渐渐迷离。
    很明显,他是中了毒。
    登里的额上刷“唰”的冒出冷汗。
    糕饼有毒!安雅想要毒死自己!
    医官匆忙进来,有些不知所措。
    丁四口吐白沫,牙关紧咬,已经不醒人事了。
    “好像是中了毒!快,灌盐水!灌绿豆水!”医官急忙吩咐,一边忙乱地从药箱里拿东西。
    登里铁青着脸,强作镇静地指着桌上道:“他刚才吃了几块糕饼。你看看这些糕饼,有什么古怪?”
    医官小心地用帕子拿起一块糕饼,掰开了,仔细查看了一会,道:“糕饼有毒!”
    登里眯起眼睛,慢慢地道:“果然有毒!是什么毒这样厉害?”
    医官犹豫道:“看样子是掺了磨碎的蓖麻籽。微臣一时也不敢肯定。”
    “蓖麻籽?有这么厉害?”登里问。
    医官道:“可汗莫要小看了蓖麻籽。这东西,毒性胜过砒霜十倍。而且,无药可医。只需几粒,毒入五脏,几个时辰,就可致人死地。”
    登里难过地道:“那么,丁四只有死路一条?”
    医官叹息道:“只有尽人事,凭天命了。若是量小,挨过五个时辰,或可逃过一死。”医官一边说,一边为丁四灌水洗肠。
    登里默默地走出纷乱的房间,无语向天。温颜软语,犹在耳边,竟如春梦般令人难以置信。女人心,海底针,此言非虚。
    为什么?那样款款深情的女人,却装了一颗蛇蝎心肠!竟要致自己于死地!
    若不是丁四误食毒饼,此时此地,自己哪能好好地站在此地?
    一种被欺骗被愚弄的羞辱感使他怒不可遏,他厉声吩咐:“把安雅贱人带来!把静园所有宫人一并捉来问罪!本汗要亲自审问!”
    登里怒气冲冲,坐在厅里,等待着安雅的到来。
    哀伤胜过于愤怒。他不明白,何仇何恨,她会对他下此毒手。
    仅仅是因为王后打了她而移恨自己?好像说不过去。
    其中缘由,只有她自己知道。
    侍卫押着一群哭哭啼啼的宫女急匆匆来报:“启禀可汗,安夫人已经悬梁自缢了!只拿得宫人在此!”
    登里一愣,继而大怒:“这个毒妇,竟然畏罪自尽!来啊,把静园所有宫人一并杀了,一个不留!”
    宫人大哭:“可汗饶命,不管我们的事啊!”
    侍卫不由分说,推推搡搡地,将这些女人拉出去。
    宫人们哭声震天,凄凄惨惨,口称“冤枉。”奈何登里震怒之下,毫不动容。
    纷乱之际,只见一个丽人迎面走来,大声喝道:“且慢!”
    众人像是拾到了救命草,齐声哭道:“姝夫人救命!”
    那丽人正是姝儿。
    三
    姝儿在花园散步,忽见医官急匆匆往正阳宫方向而去,正在疑惑是谁生病了,须倾,又见侍卫们如狼似虎般拖着一群哭哭啼啼的女人过去,更是纳闷,于是赶来一探究竟。
    问了守门侍卫方知原来出了毒杀的大事,不觉吃了一惊。
    耳听得登里咆哮,震怒之下,要杀宫女,心中不忍,一时情急,因此不惜违背王命,及时喝止。
    姝儿温颜道:“可汗为何要杀这些无辜的宫女?”
    登里见是她,口气缓和下来,说道:“原来是你。”
    姝儿道:“臣妾听得正阳宫出了事,十分挂念,但不知可汗为何要杀这许多宫女?她们身犯何罪?”
    登里道:“安雅妄图毒杀本汗,已经畏罪自尽,这些宫女,和她朝夕相处,必是同谋,不杀何以安宫闱。”
    姝儿凛然道:“以可汗之言,可汗也曾与安夫人朝夕相处,难道也要问罪吗?这些宫女,无非洒扫侍奉而已,如何可以得知安夫人之意?安夫人毒杀可汗,是其一人所为,若是妄杀宫女,牵扯甚广,反而人人自危,不利宫闱安宁。纵有疏漏之罪,常言道,宽以待人严以律己,可汗不如以德报怨,宽恕了她们,她们必然将功折过,感念可汗恩德,忠心不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汗三思。”
    登里沉吟不语,似有所动。
    姝儿继续说道:“臣妾有孕在身,可汗就当为孩儿积福吧。”
    登里心中一动。看着跪在地上的宫女,渐渐气馁。
    姝儿微笑道:“臣妾宫中正缺几个浇花种草的人,不如,就给臣妾几个吧。”
    登里看着姝儿,笑道:“好,就依你,饶了她们。你挑几个,剩下的,就到总管那里另行分配吧。”
    众宫女死里逃生,欢喜不尽,纷纷磕头谢恩。
    登里道:“不用谢我,是姝夫人救了你们。”宫女感激涕零,齐道:“姝夫人救命之恩,永志不忘。”
    姝儿微笑道:“好了,你们好好做事去吧。”
    登里心烦意乱,挥挥手道:“赶紧退下吧。闹得本汗头疼。”
    众宫人退下。
    姝儿关切地问道:“可汗没事吧?”
    登里恨恨地道:“若不是丁四,此时生死不明的,便是本汗。安雅这个毒妇,本汗平日待她不薄,她竟恩将仇报,本汗就不轻饶!”
    忽然,屋里传来一阵惊呼,登里急忙进去问道:“丁四怎么样了?”
    医官摇摇头,沮丧地道:“微臣无能。丁四他已经咽气了。”
    登里后退一步,半晌说不出话来。
    眼看着直挺挺的丁四被抬出去,登里伤心欲绝。
    “丁四是为我而死,就以亲王礼葬之。”登里低低地命令。
    “丁四,你不会枉死,本汗要为你报仇!”登里的嗓音有些嘶哑。
    报仇?如何报?安雅已经死了。姝儿心里奇怪,却没有说话。
    “来人,传我命令!”登里大声说:“帝德之女谋逆弑君,其罪当诛,畏罪自尽,罪及其族。将帝德全族一个不留,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登里双眼通红,有些疯狂地道:“满朝官员,谁要求情,与其同罪!”
    姝儿不敢再言。
    他的愤怒,已经无处安放。
    帝王之怒,自古就伴随着血染尘埃。
    帝德退居泉林,怎么也想不到,一夜之间,从皇亲国戚,变作阶下囚徒。
    王庭侍卫,满城搜捕,将帝德全族几十口,五花大绑,押至刑场待命。
    帝德望天长叹,耳边一片妇孺哀哭之声。
    原指望,女儿入宫,能够荣耀家门,谁知教女不善,累及父兄,招致灭族之祸。
    回想自己,戎马一生,出将入相,功勋卓著,想不到不能善终,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帝德老泪横流,大呼:“我要见可汗!教女不善,是我咎由自取,可是幼童无辜,与儿孙何干?诸位大人行个方便,带我面见可汗,感激不尽。”
    监刑官叹道:“老大人莫要为难下官。自从可汗旨意一出,满朝震惊,许多大臣,都是您的门生故旧,哪里不为大人求情。只是,可汗震怒,天威难犯,一概不准,有几位大人,还因此受了责罚。可汗有旨,谁要求情,一律同罪。大家只有爱莫能助了。”
    帝德哭道:“登里刚愎自用,残暴无义,我回纥国之大不幸!”
    监刑官不忍再睹,掩面而退。
    随着刽子手手起刀落,一颗颗人头滚落在地,至此,权震朝野十几年的旧相帝德,全族泯灭。以至于许多年后,回纥人都不愿送女进宫。
    登里可汗本人,也因这次灭族行为,种下了恶果。帝德致仕多年,功高劳苦,落得如此凄惨下场,故旧甚众,不免寒心积怨,有兔死狐悲之感。回纥多年内讧,自此埋下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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