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以北

9 大舅二婚


在我忙着参加司法考试的那段时间里,整个人每天都忙得抽不开身,本来还会和水北在网上聊天,后来我跟水北都很忙,聊天的次数也逐个递减。
    我考完司法考试后,拖着个行李箱,离开了我们那个又脏又乱的寝室,准备回家住一段时间,调整一下自己。本来,我家和外婆家住的很近,差不多就两三条街的距离,但后来父亲又在湖西买了房子,一家搬到园区去了。
    那天早上从学校那边坐地铁回家,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中午。父亲和母亲在外面上班,我把自己旅行箱里的东西收拾好,便坐在餐桌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外卖。
    到了晚上,母亲下班回家做饭,我在厨房里帮她切菜的时候,她一手端着锅一手炒着菜,跟我说,道:“山南啊,过几天老妈带你去吃喜酒!”
    那天母亲看上去特别高兴,而切菜的我放下了手里的菜刀,看着围着围裙的母亲,问道:“吃谁的喜酒?”
    我母亲咯咯的笑了起来,把锅里的菜倒进了盘子里,然后道:“你大舅的。”
    闻言,我愣在了原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母亲,心想,我那个消失了好多年,记忆基本已经快被抹去的大舅突然又出现了,而且还要结婚了。
    之前,大舅离婚的事情,大舅妈的名字,自从我母亲发现我父亲和大舅妈可能有过不正当关系之后,便成了我们老李家的禁语,谁提我母亲就提刀拿刀背砍谁的小腿。
    “前段时间,我和外婆托人,找人给你大舅介绍了个女朋友。”
    母亲解释着,顺手把油倒进了洗干净的锅里,顿了顿,又道:
    “那女的是你妈我和你大舅念初中的时候的同学,本来外婆和她们家的老人认识,再加上那女的的前夫前几年跑了。一个老婆跑了,一老公跑了,凑在一块不是挺好。”
    “恩,那那女的怎么样?”我问道。
    “人虽然丑了点,有点龅牙,但是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我和你外婆一开始就挺满意的。不过你大舅之前不太满意,因为跟那个贱人比起来,你的新大舅妈有点丑。我和你外婆劝了好久,他才肯听。一个男人都到了四五十岁的年纪了,没钱没势,找个好老婆过日子才是大事,整天再去找那些会搞幺蛾子的小妖精干什么。现在家里已经不像以前了,外婆也老了,总之,你大舅妈挺好,山南。”
    母亲说完,我没有说话。后来,
    母亲还说,之前大舅妈王玉娥和大舅结婚是因为看准了外婆家的家产才和大舅结的婚,还说了很多老大舅妈的坏话,只是我基本上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到了大舅二婚那天,我母亲给我准备了一身新衣服,然后带着我和我父亲上了大舅的新家,去吃喜酒。
    车子行驶在繁忙的马路上,我一边看着路况,一边问着坐在后车厢的母亲,道:
    “妈,水北呢?”
    当时,我从反光镜里能看到我母亲的脸色,提到水北,她整个人的表情都僵在了那里,似乎我那会是哪壶不提提哪壶。
    “水北?水北怎么了?”我母亲反问道。
    我当时就想,自己的养父二婚,作为还不知自己是养子的水北,那时候的感受,应该是我们每个人都体会不到。
    水北会去参加大舅的婚礼吗?会以什么样的表情去祝福他们?没心没肺的笑着?抽抽搭搭的哭着?还是和往常一样淡漠的看着众人?
    “妈,水北他会去吗?”
    我问道,我那时候觉得,如果我是水北,我大概不会去的。
    “不知道,我也没问你外婆,也没人跟我说,大概会去吧。”
    母亲说完,便低头玩自己的手机了,轻描淡写的把水北这个人忽略而过。
    没有人问到水北,也没人提起过水北,真是悲哀。
    大舅的喜宴在当时一家还算不错的大酒店里举办的,大舅把那个大酒店的大堂包了,因为是二婚,说出去不好听,都没有叫很多亲戚和朋友,尤其是新舅妈那边,来的人寥寥无几。大舅虽说不学无术,成天浑浑噩噩,是个败家子,但他善于搞人际关系那一套,他能把亲戚和朋友的关系弄得很好。虽然,在他困难的那几年,一些朋友和亲戚都离他而去,不相往来了。
    大舅和新舅妈穿着礼服,站在酒店的门口迎宾,而外婆和几个亲戚在一旁收礼金。大舅看到我,便领着新舅妈跟我问好,还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长高了,变帅了,成熟了。可是,当我看到他那只搭在我肩上的手,却浑身犯恶心。如果,他能对水北负一点责任,没把水北当成一个从路边捡回来的破玩具,水北这些年也不会那么惨。大舅松开了手,继续和我父母聊天,而我嫌弃的拍了拍西装上的灰尘,步入大堂,在欢声笑语中,寻找着水北的身影。
    我以为水北是不会来的,但是,当我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大堂最中间的位置上时,我感到惊讶。
    因为,如果换做是我的话,我会选择自己呆着,不会来参加这种婚礼。
    酒店的灯光很足,四周被挂满了七彩的气球,大人们坐着聊着家常,还有几个小孩手里抱着玩偶在打闹,整个大堂都充斥这喜气。那天的外婆穿着一件红色的唐装,头上别着红花,而坐在轮椅上的外公亦是穿着红唐装,整个人被收拾的很干净。在场的所有人,除了我和水北以外,脸上都洋溢着欢喜的表情。
    水北染着一头栗色的头发,一个人坐着,低着头玩着手机,没和人和人说话,而外婆看到我来,便开心地冲我招手,让我坐在水北旁边。
    “玩什么呢?”我凑近水北,看着他那只屏幕裂了一半的手机,问着他。
    “游戏罢了。”
    水北回答道,然后将手机塞进了裤子口袋里,无聊的用手揪着桌布上的线头。
    “这些天我在忙司法考试,没办法抽出时间来找你。”
    我回答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歉意。
    我知道,水北一直很孤单,他只是想要有人陪着他,过着和别的高中生一样的生活。
    “没事,我也忙。”水北说道。
    “忙什么?”我问道。
    “酒吧快要关门了,我要给自己找份新工作。”水北回答道。
    “学校呢?不去学校吗?”
    我问完,看着水北的装束,确实,他当时看上去比那些整天呆在学校里念书的孩子成熟一些。
    “不去了,反正也考不上大学,还不如早点出来。”水北回答道。
    后来,我和他一人一句这样说着话,跟他对话就像和机器人对话一样,问他什么,他就回答一句,简言简语,不带任何情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水北只是从凳子下面抽出了果汁倒进我的杯子里,自己喝着啤酒。我们当时坐的桌子算是主桌,都是自家人,外公外婆,我们家,小舅一家以及外公的几个兄弟姐妹。
    我记得当时外公的一个兄弟看着新郎大舅,感叹道:
    “子清他懂事的比较晚,现在终于懂事了,能独当一面了。”
    另外一个外公的兄弟连连点头,说道:
    “对啊,我看这新娘子也挺好,以后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好。”
    大家都在一边点头一边笑,说将来肯定会越来越好。
    那顿饭里,大家都沉浸在欢悦之中,都在憧憬将来,可是他们忘了一个人,一个永远都活在过去的人。他们说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的时候,我瞥了一眼一言不发,低头吃菜的水北,心想,水北不就是个代表着过去的人吗?他身上那一道道伤口永远都提醒着人们,那段离婚,不正当关系,被追债,没家教,没饭吃,被人冤枉和唾弃的日子。
    当时,穿着礼服的大舅和新舅妈,跟着婚礼的司仪,一桌一桌的来敬酒。轮到我们这桌的时候,好多人都笑着说着祝词,我也就说那种“舅舅新婚快乐,万事如意”这样的客套话。当时,好多人都祝愿舅舅和新舅妈多子多福,早生贵子,而坐在我一旁的水北身子怔住了,然后抓了两包喜烟和打火机,离开了大堂,往外面走去。
    当时,我想起身去追,可是不巧,我母亲看到了,她使眼色瞪我,笑着对外婆说:
    “山南这次要在家住半个月,到时候我让他多来家里,陪你说说话,讲讲大学里的事情。”
    “好啊好啊。”外婆笑着,然后又盯着我,盘问道:
    “山南啊,有没有在大学里找女朋友了啊?”
    这话锋一转,整张桌子的话题都变成了我什么时候找女朋友,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生孩子这样的。我只能是无奈的犯二装傻,以不知道回答。由于母亲拼命给我使眼色,我只能坐在那里回答着各种乱七八糟的问道。
    直到到了婚礼接近尾声,当所有人尽情欢腾,摄像师叫大家站好,去拍全家福的时候,不知道谁提起了水北。一提起水北,所有人都开始寻找那个丢失了的孩子,那个自以为是亲儿子,参加自己养父和别的女人的婚礼而绝对不会高兴的孩子。
    当时外婆的整张脸都板着,看了看门口,道:“不知道又野到那里去。”
    那时候,我母亲高声叫我,让我去找水北,让他来拍全家福,我才使足力,越过喧闹的婚礼现场,拨开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气球,冲了出去。
    不像外婆说的,水北哪儿也没去,只是一个人坐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抽着从喜宴上拿下来的香烟,红双喜。我看着他驼着背,低头抽着摊,用手捡着地上鞭炮的碎炮,然后用香烟引燃那些没有燃尽的碎炮,任其爆炸。
    “水北,跟我回去拍照。”
    我好声好气的跟他说着,他则转过头来看着我,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问道:“拍什么照?”
    “全家福。”
    全家福这三个字在我嘴边徘徊了好久,我觉得当时我说那三个字的时候,一点底气都没有。
    大舅结婚了,有了自己的新家庭,那水北算什么?至始至终,他似乎都不该是全家福里该有的人物。
    水北刘海下的眼睛十分的暗淡,里面全是冷漠和事不关己。
    水北没有站起来,只是垂着头,又点了一根香烟,慢慢抽食。我觉得我每一次在外婆家看到的水北都很颓废,只有在外面,在家人不在地方,在酒吧里,在舞台上,他才是尽情欢笑的真的白水北。
    “哥,如果有一天我结婚了,你会不会来?”水北问着,我却没有回答。
    我想象不出他和哪个女人结婚的模样,而他却干笑着,抬白净的脸,朝着晴朗的天空,吐出口中的烟,道:
    “我想不出来,倘若我结婚了,会有谁来为我庆祝,倘若我去世了,又有谁会来给我哭丧。”
    微风过耳,我站在他旁边,抬头看着那片天,双手插着西裤口袋,回答道:“我。”
    我那么回答的时候,我知道水北抬着脑袋看着我,而我只是和小时候一样,伸出了自己的手,劝着他,道:“水北,我们进去拍照。”
    说起拍照,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去,道:“其实我今天不想来的,这顿饭太烦,不想吃。”
    我点了点头,可是我不是水北,我并不觉得这顿饭让人心烦,我一点都不烦。
    良久,水北问我,道:“哥,上大学好玩吗?”
    我摇了摇头,回答道:“不好玩,我就在学校里上课,没事出去逛逛。”
    “什么时候,我也想去外面看看。”水北回答道。
    我笑了,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小脑袋,说道:“你不是整天都不上学,在外面玩吗?”
    “不,我想去的外面,是没有外婆,没有大姑,没有爸爸妈妈,甚至没有人认识我的外面。”水北回答道。
    水北这些年,确实,一直就呆在苏州这个小城市,没有去过别的地方。我小时候,还有爸妈带着出去旅游,可是,哪里有人会带水北去?
    后来,水北还是跟了我进去,拍了那张全家福,再后来,当他离开的时候,那张全家福上,他只带走了我和他两个人。
    他跟我说,这些年,这个家里,他单单牵挂我一个。
    星期天,大雨,秧秧那天在主治医生那边做复查,而我只好一个人撑着伞,站在雨里,看着阳台上那些被保护的很好的多肉植物。苏州是个多雨的城市,没事就会下雨,我本来厌烦雨天,可是后来每每雨天下班,水北总会撑着他那顶明黄色的小伞,带着永吉和多福,来律师事务所接我下班。
    待我确认所有多肉植物均以安全,我便收了伞,便回了病房。
    病房里,喜喜和母亲在一旁准备食物,我则摘下口罩,把开着的窗户关了起来,然后躺在床上,和我的隔壁床友郭老聊天。郭老是个年纪七十的老爷爷,淋巴癌晚期。秧秧特别喜欢郭老,因为郭老是个和蔼的老人,总是会给秧秧很多糖果,让她分给医院里的别的小朋友吃。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这些站在生死一线的人就像是一起抗争的战友,即便是生平第一次见面,却会觉得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毕竟,大家都在和癌这种病,抗争着。
    “郭老吃了没啊?”我母亲把饭端给我,然后问着一旁的郭老。
    身子瘦的跟竹竿一样的郭老点了点头,笑道:“吃过了,待会又要去陪小朋友们玩了。”
    “您倒是整天和小孩子玩的一块。”我母亲说道。
    郭老很受孩子的欢迎,他喜欢孩子,孩子们喜欢他。
    母亲和郭老随便聊了些家常,郭老便起身拄着拐杖,定时给孩子们讲故事去了,而我母亲因为工作要先行一步,留我和喜喜两个人单独在病房里,聊天。
    “我听你同学说,过几天多福就要生了,估计要生七八个猫仔。”喜喜对我说道。
    多福和永吉是我和水北养的两只小母猫,自从我住院之后,没有人能养着她们俩,只好找了我的大学同学领养。多福被我的一个大学女同学领养了,没有绝育,我那大学女同学给她相了亲,找了个老公,让她顺利当了妈妈,而永吉被我一个单身学弟抱走了,为了给永吉延长寿命,就做了绝育。
    “是吗,我们多福要当妈妈了。”
    我笑道,我想水北知道了应该会很开心,毕竟他比我更爱那两只猫。
    等我吃完饭,喜喜把东西收拾好,便离开了,离开之际,她指着桌上的药片,叮嘱我记得服药。等她走后,我起身,依旧和往常一样,就像在倒剩菜剩饭一样,把那些药片倒掉,让其消失踪迹。当我私以为还是会和往常一样顺利的时候,喜喜却半路折返,因为她手机充电器往拿了。我站在卫生间里,像个正在犯罪的犯人,而喜喜站在门口,就是个目睹了一切的目击者。
    “李山南!”她叫着我的名字,我转过头,看着她那副紧张的样子。
    还没等我说话,她睁大了眼睛,疯了一样的冲上前,双手抓着我的病号服,叫道:
    “李山南!你都在干些什么!”
    她不可思议的看着我手里的药盒,以及那些被我倒在抽水马桶里的药片,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怪不得!明明之前情况在好转,这几天又恶化了!”
    是啊,因为我不服药,我的身体在恶化,我知道。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啊!混蛋!”喜喜叫着,就哭了,双手捧着哭花的脸,靠在门背上,哀怨道:“我求求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白水北他早就走了。”
    “我知道,他只是去了北极,所以我要去找他啊。”
    我淡定的回答道,因为我没有疯没有傻,我很乐意接受水北已经去了北极的事实。
    “你醒醒吧!李山南,你醒醒吧!”
    喜喜叫着,然后用手机拨着我母亲的电话,我则夺过了她的手机,道:
    “这件事不能让我妈知道,否则我妈会疯。”
    闻言,喜喜抹着脸上的泪,对我说道:“从今往后,我每天都会来,只有你当着我的面把药吃了,我才会走!”
    说完,喜喜夺门而出。我看着那个穿着灰色西装,准备去赶下一个案子的喜喜,摇了摇头。
    白水北他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他生我生,他死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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