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镇玄黄

二十九、极夜(下)


    青夜峰的极夜极度漫长难熬。秋冬两季之中,秋季还能看到月光,稍稍令人宽慰些许。到了冬季,月亮短短地存在几个月,便彻底消失,芷沼冰湖、青夜冷峰,两地便被笼罩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两个女孩走在雪山山脊,手中的灯笼被寒风吹得有些摇晃。为首的女孩高大些,被风雪吹弯了腰,她压住棉帽,顶风走了几步,便感觉到袖子被人扯了几下。
    一个怯怯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姐姐……我们这是走到哪里了呀?到处都好黑,我好怕。”
    郑谳转过身,替身后的女孩拉好斗篷,又把她大氅帽子的系带紧了紧,这才说道:“没事,不用担心,天多么黑我都能看得到。拉着我的手,小雨,别被风吹跑了!我们马上就下山了。”
    郑语乖巧地点了点头,快要被冻成冰块的刘海硬邦邦地随着她的动作上下摇摆,惹得郑谳一阵大笑。
    二人沿着山脊一路摸下去,没多久,郑谳忽然开心地喊道:“小雨,你来看!”
    郑语一阵小跑跟上姐姐的脚步,站在山脊,往下看去——隔着雪片,她看到山下的的灯火闪烁,一星一点,汇聚成蜿蜒曲折的一片金红色的帘幕。那是镇南公府的营地,旗幡上画着鲜红的赤凰。她们终于找到了家。
    她心中一阵喜悦,转而看向自己的姐姐。郑谳眼中晶亮的红色正在渐渐褪去,棕褐色的眼瞳逐渐恢复正常,那就是“天演”。天演能够看到未来,因此,郑谳才能够在漆黑的坏境中笃定地迈出每一步。她的脚步总是通往正确的方向,郑语一直这样坚信,无论她们面对的是怎样的绝境。
    从亲眼见证那一次“传承”时,郑语便知道,姐姐继承了不得了的能力。后来姐姐被送走,她才意识到,姐姐的天赋万中无一。她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天演”,体力透支前,几乎全知全能,这在有记载的镇南族谱上是从未有过的事。
    再过半年,她也要去接受“种子”,继承郑氏一脉的传承。郑语不是没有担忧过,她曾经偷偷向着漫天星星祈求过,让她也继承天演。
    不需要像姐姐那么厉害,只要不被姐姐拉下太多,只要也是天演,就足够了。
    她想着,紧紧地拉住了郑谳的手。郑谳被她攥住手掌,又看到她身上滚的一层雪花,以为是她走累了,便隔着厚厚的帽子揉了揉她的脑袋,一把将郑语横抱在胸前。
    她俩本就穿得像棉球,抱在一起,更是厚实成了一团。郑语有些害怕,刚说了句:“姐姐,这样很——”危险二字还未出口,郑谳一屁股坐在地上,喊道:“抓紧!我要开始滑了!”
    她脚下一用力,当真抱着郑语,从峰顶上滑了下去。郑语吓得死死抓住她的肩膀,眼睛都不敢睁开一下;郑谳大笑着抱住她,被飞起的雪花灌了一嘴,她“呸呸”两口吐出雪花,“呦吼!”怪叫了一嗓子,大声说道:“哈哈,我早就想这么玩了!”
    郑语牙关紧咬,根本不敢说话。一直到她们滑到营地上方,几个巡夜人发现了失踪的两位小姐,她才微微抬起头,牙齿打架道:“姐姐……好可怕。”
    两人握着手,一并往大帐中走去。等下免不了要被父母一顿训斥,可是郑语不怕。有姐姐在,天塌下来也不会怎么样的。姐姐说过:“如果有一天,天真的塌下来了,那我来顶着,肯定砸不到小雨。”
    她一直是这样相信的,直到十五岁。
    那时的郑语已经接受了传承,她并没有继承天演,而是和父亲一样,传承了“溯源”。
    “哈哈哈哈,我的两个女儿,一个天演,一个溯源,相辅相成,还有何事做不到?”郑景仪捋着胡须,笑呵呵地站在祭坛前。
    镇南公府虽说仍有“公府”的名号,但二百年传承下来,也只能算是相对殷实富裕。但镇南公这个名号,放在镇南一地,也算是受人尊敬爱戴。
    自郑谳继承了天演后,镇南公府有了个传统——每年腊月十五赏完雪与月后,要由郑谳来借助月华之力,预言未来一年的巨大变数。若是风调雨顺,便多多号召民众种些谷子;若是常有天灾,则提前做好准备,减少伤亡。三年来,虽说郑谳能够看到的并不多,但都起到了作用。此时,整个公府都安静下来,紧张忐忑地等待郑谳去祭坛上做出天演。
    郑语坐在最前排,心中亦是十分期待。她看着姐姐起身,走到火焰缭绕的祭坛前,却发现姐姐紧紧攥着双拳。
    姐姐向来处变不惊,今天为何这样紧张?
    她正疑惑着,郑谳已经走到了祭坛中心。只见她深吸一口气,将一只手放在头顶,承接着漫天月华。
    有一个秘密只有她知道,约莫两个月前,她的天演开始减弱了。
    恰巧在郑语继承溯源的那一天起,郑谳笑眯眯地催动天演,想要看看妹妹明天的运势,却只看见一片黑暗。
    她尝试过无数次,本来简单如喝水呼吸般的天演,开始不断地出错、混乱,甚至只让她看到一片黑暗。好几次,她因为过度运用天演,赤红的双眼久久不褪,喉咙里也不断涌出腥甜的血味。
    此刻站在祭坛上,她的手心不断出汗,眼前的画面却仍旧破碎。
    郑谳努力去看清那些景色——野草、繁花、雪中的山谷……破碎的画面毫无意义,却不像是有什么不祥之兆。
    郑谳一咬牙,索性根据去年的预言编起来:
    “水草丰茂,五谷丰登;平安喜乐,家族和美。”她说完,垂下一双晶亮的眼睛,轻轻念道:
    “今日如是,日日如是。”
    同一时刻,郑语的脑海中却闪动出了一幅怪异的画面。
    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那副画面便渐渐清晰起来——人群的脸变得扭曲,四柱焦黑,烈火张牙舞爪地蔓延而来,滚烫的热浪几乎灼伤她的脸庞……
    郑语“啊!”一声惊叫,从椅子上弹起来。郑谳正走下祭坛,看着她,有些担忧地问道:“小雨?怎么了?”
    难道方才她看到的是天演的预言?郑语想,可是姐姐方才已经说了,未来一年都会是风平浪静的一年。她想着,赶忙摇摇头,小声道:“没有,就是有一只,呃,蜜蜂……”
    兰知清看着她,问道:“天寒地冻,哪里有蜜蜂呢?小语,究竟发生了什么?”
    郑语求助般看向郑谳,郑谳连忙解围:“我今天起床也看到了,可能不是蜜蜂,是别的虫子?兰姨花园照顾得好,这些小虫自然也都活下来了。”她说完,向四周赔了个不是,拉起郑语就往屋里走。郑、兰二人尚有别的事要商议,便也没有留她们。
    走了几步,郑谳稍稍缓下脚步,问道:“小雨,到底是怎么了?”
    郑语看着她,眼神有些犹豫,她抿了抿嘴唇,小心问道:“姐姐,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在祭坛上真的没看到什么别的吗?我只是问问。”
    郑谳愣了一下,骄傲让她决定掩盖住自己的弱势。她点了点头:“对,我看到了水草、河流……还有雪花,怎么了?”
    郑语摇了摇头。她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格外轻松地笑起来:“没事,嘻嘻,只是一只小虫子而已。”
    二人回房中玩了会棋,天色便逐渐暗了下来。郑语有些害怕自己看到的场景,硬要拉着郑谳一起睡,郑谳没什么困意,她坐在床前想了想,忽然跳起来,笑着提议道:“有了!小雨,我们去书房拿扇子!”
    郑语疑惑地看着她:“什么扇子?”
    郑谳却已经开始换她的“夜行衣”,她急不可耐道:“就是画画的大扇子呀,走,我们这就出发。”
    她一面说,一面也给郑语披上了一身黑衣。两个人蹭蹭几下爬上屋顶,弓着腰,悄无声息地往前小跑。
    “姐姐!”郑语跟着她跑了半天,不敢大声呼唤,只能压着嗓子,“你是不是走错路了!”
    她面前的郑谳却忽然停住。郑语被她挡在身后,并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她刚要探头看看,却被郑谳一把抱在怀里。
    “别睁眼。”她感觉到郑谳抱着她飞下了屋脊,开始狂奔,“抓紧我!”
    郑语闭着眼睛。她闻到焦臭的气味,她听到痛呼的声音,她触碰到滚烫的热度,可她不敢睁开眼睛。
    她在跑,可逐渐闻不到也听不见;她看到母亲,母亲去了哪里?更多的画面出现在她脑海中,屏蔽了她的感官——带着火焰的箭矢、身着铠甲的兵士、熊熊燃烧的树。她抓紧姐姐的衣服,可郑谳却摇了摇她的身体,要她睁开眼睛。
    眼前是家中封锁良久的后院,火势已经蔓延到了这里,正攀着枯草,贪婪地吞噬着后院中心的笥楝树。
    郑谳半跪在地上,正拼命地推动那张石桌。她的眼角带着泪痕。后门紧闭,郑语重新听见门外的声音,那是母亲的嘶吼,是刀兵的撞击。
    血液从门缝中流淌进来,后院已经变成一片火海。郑谳一只手拉着她,带她跳过一丛火苗,走到一扇狭小的门前。
    “这密道能通往外面。”郑谳听着门外的声音,催促她道,“你快进去,我马上跟来。”
    砸门声愈演愈烈,吼叫被火苗放大,热气扭曲眼前焦黑的一切,一切都如同梦魇。郑语拼命钻进密道,她的眼前又开始闪烁——
    一个灰甲的刀客冲进了后院,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们四处寻找,如同寻觅尸体的秃鹫。最终,一个刀客笑了起来,她看到了棋桌前的郑谳。
    密道早已老旧,窄小的门几乎无法拉开。郑谳手中拿着一柄断剑,艰难地将门又打开一点,已经担心起关门的问题。她方要向里挤,却看到了郑语那双带泪的眼睛。
    带着鲜红色的,带泪的眼睛。
    是“天演”。
    如同审判的真言终于落在身上,又仿佛终于找到了毕生所追寻的答案。郑谳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她没有走进密道,而是将剑插进密道的门中,拼尽全力合上了那扇门。
    “走!”郑谳喊道,“快走!我有内力,等你逃出去,我找你汇合,走!”
    门被关上了,郑语听见极为沉重的转动声,那是石桌逐渐回到了密道顶部。又是几声沉闷的撞响,郑语听不出那是什么,她只是跪在密道口,一步也走不动,她的脸上涕泪纵横,哭得几乎要断气,可她一句话也不敢说,一声也发不出来。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郑谳扶着棋桌,已经体力不支。她艰难地将卷刃的断剑扔出去,剑刃砸在一名刀客身上,她捂着伤口倒了下去。
    “来!”郑谳捡起地上的长刀,强笑出声。她撒了谎,自从她看到天演出现在郑语眼中时,她的内力也彻底消失了。
    她且战且退,只为给郑语拖延时间。有刀贯穿进她的胸口,冰冷的、滚烫的。她喘不上气,只能闻到血腥味,连呼吸都带着血沫。又是一把刀,刀刃锋利,砍在她的左臂。千万把刀,千万点火,千万个破碎的面孔,千万个人希冀她去死。痛觉摧毁了她的神智,她逐渐站不稳,手中的刀也不知何时滑落在地。
    “活……下去,小……雨……”
    她看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笥楝树,树干已经在烈火中扭曲成了焦黑的骷髅。火爬上了她的衣袖,不知怎的,她眼前仿佛掠过了一个雪白的人影。
    “啊……竹,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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