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安!”
“姚阁老呦,您看看清楚再打!”
场面一度混乱不堪,怀安定定神,才看到近五年未见的姚师傅,整个人老迈了不少,穿着一身粗布短打,脚蹬木屐,挽着袖子喘着粗气立在院子中央,那抱头鼠窜的就是害他落魄致仕,坑死人不偿命的弟弟姚泓。
姚滨与陈公公熟识,先向他赔了个礼,道一声见笑,才看到两个俊秀的小少年站在一旁。
“姚师傅。”怀安执弟子礼,朝姚滨作揖。
他这一开口,姚滨才回过神来:“沈怀安?”
“正是学生。”怀安笑道。
“几年不见,长这么大了。”姚滨显然还沉浸在方才的愤怒中,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这位是……”
怀安展颜笑道:“师傅,这是谢师傅的女儿,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儿。”
谢韫这次行的是万福礼:“师傅好。”
姚滨微微一惊,笑容真挚了不少:“好啊好啊,一看就是好孩子。”
说着,摸向身上,只摸到几钱碎银,似乎觉得拿不出手,又解下腰间玉佩:“来来,师傅给见面礼。”
怀安忙替谢韫接过来,二人行礼道谢。
“快进来坐吧。”
怀安这才牵着谢韫,跟在姚滨和陈公公身后来到正院。
陈公公一路劝道:“姚阁老啊,怒极伤肝腑,上了岁数,您老这气性也适当收一收。”
姚滨叹道:“冤孽呀,都是冤孽。”
姚夫人迎出来,相互见礼之后,才拉着谢韫端详,看着一对璧人心生欢喜,脱下自己腕上的玉镯送给她:“不是很好的成色,权且拿着玩吧。”
谢韫推拒不过,只好收下,又被姚夫人拉着去了内室,品尝她亲手做的盐渍樱桃茶。
怀安揉着肩膀一脸不服,凭什么他进门就吃了一棍子,谢韫进门就有见面礼呢。
走进正房,只见厅堂陈设朴素,中堂一副画卷,一副对联,抬首可见一副铁画银钩的墨宝——宁静致远,梁柱上挂着一根竹杖和一双草鞋,意为“竹杖芒鞋轻胜马”。
怀安一看便知,姚师傅这几年上了不少火,火到用各种装饰暗示自己要淡泊名利。
姚阁老和陈公公分坐东西,怀安坐在下首陪着,听他们说话。
两人是一定程度上的盟友,陈公公帮助姚滨起复,自然是为了自己有一日能顺利坐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因此说起话来也格外的敞亮。
“我姚滨心在庙堂,这点无须遮掩,朝廷出了一个吴党,擅权专政、恶贯满盈,后来吴党倒了,陛下登基了,郑阁老执掌内阁,如今是袁燮做首辅,又怎样呢?依旧是庶官疾旷吏治因循,开海开了一条小缝,清丈均赋推行不下去,边备总算有了一点起色,也碍于旧制仍有很大的漏洞,再不大刀阔斧的推行新政,我大亓离亡国不远了!”
怀安在一旁听的心惊肉跳,姚师傅可真敢说啊!不过听上去,这些话虽然激进,却也不无道理。
陈公公却不是一般的太监,他入宫多年见惯了风浪,仍可以慢条斯理的喝茶,面不改色的聊天。
怀安在一旁吃了不少茶点,越听越觉得皇帝实在想多了,姚师傅压根没想拒绝这次任命,非但不拒绝,他还摩拳擦掌,准备撸起袖子大干一场。
所以这趟除了公款吃喝玩乐,根本用不着他干活——赚大发了!
顺利的摆香案宣读圣旨之后,姚滨率家人接旨,让妻子将圣旨供到祠堂去,正要跟陈公公继续寒暄。余光瞥见姚泓沿着墙边往大门外溜,直接从地上捡了跟棍子砸过去。
姚泓一哆嗦,一沓稿纸从袖子里掉出来。
姚滨更怒,提着棍子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追打。
怀安看出来了,姚师傅这五年没干别的,忧国忧民打弟弟,把自己气的好似老了十几岁。
陈公公拦都拦不住,怀安根本就不拦,这种坑哥的货活该挨揍,不像他,从来不坑哥。
出于好奇,他一张张捡起地上的稿纸,登时瞪大了眼睛:“几何题?!”
准确来说,那是一沓演算纸,用铅笔画了许多几何图形,还有各种公式,只是没有后世的数学符号,而是用天干地支代替,这些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也知道它啊!”姚泓一边抱头鼠窜,一边问。
“你怎么会做这些?”怀安问。
“一个西洋人教我的,哎呦!”姚泓说着,腰上便挨了一棍。
怀安心想,大抵是传说中的传教士了,于是立马上前,和陈公公一起抱住了姚师傅。
姚泓才趁机逃出大门。
姚滨气的眼前发黑,掐腰站在原地,气喘吁吁。回到堂屋,在陈公公一再追问下,才开始大倒苦水。
“我一定是前世做了孽,摊上这么个弟弟。”姚滨痛心疾首道:“从小不读经史,偏偏喜欢算学,算学是什么?微末小道!学的再精能有什么出路?我把他送到外省去寄籍,一路名师教导,逼着求着,才算考中举人,补了个一官半职。谁想他在任上口无遮拦,竟招来大祸。如今可好,连他媳妇都带着孩子回了娘家,若非世上没有休夫一说,他早就给人休了!”
“我让他在家安心打理家业,他倒好,每天跟着个鬼一样的西洋人学巫术,你再看看他画的这些洋符。”姚滨指着怀安手里的演算纸。
怀安一边仔细翻看那些几何图形,一边解释道:“姚师傅,这不是巫术,这是算学的一个分支。”
姚滨瞪他一眼:“你也把心思放在经史文章上,少碰这些不务正业的东西。”
怀安唯唯应着,不再辩驳。没办法,在科举制度之下,算术不受重视,算学人才稀缺至极,即便是算学中的佼佼者,也不过去户部任个小官吏,为科举正途出身的官员所不屑。
不过听说姚师傅准备带着姚泓一起回京,就知道他仍没有放弃弟弟,有心再寻良机给他谋个官职。
但怀安可是盯上姚泓了,算学人才紧缺,也就顾不上人品多完美了,先薅到书院做个算学先生再说!毕竟像他这样三观极正不坑爹的官二代,实在不多见了,不能要求太高。
听闻姚阁老真的要回京,整个京城的官员都震惊了。
先前得罪过他的,为了拥戴郑阁老而打压他的官员,各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其中以次辅张瓒为首,居然直接吓得一病不起,不过旬日,就上了乞骸骨告老还乡的折子。
袁燮仍像一尊不悲不喜的大佛,皇帝想让姚滨做首辅,满朝文武怕得罪天官不敢多言,那他就退居次辅,反正在哪里和稀泥都是和,在首辅的位置上,还容易和不均匀。
怀安带着谢韫回来“完璧归赵”,被岳父和亲爹各骂了一顿,知道他脸皮厚,骂三天都是白费口舌,除了给他加功课之外,无法伤他分毫,于是让他将《孟子》带集注抄写一遍,写不完,就算休沐日也不许出门。
谢韫有多聪明,仿写的字体掺在真迹中,就连怀安本人都认不出来,总算让他在五月盛夏之前,抽身去视察了一下女校和书院的工地。
从去年底,“雀儿山书院”的校舍开始动工,恰是农事不忙的时节,招募雀儿山的村民作工,荣贺派出两名修造过宫殿的太监监督工程,怀安也派遣几个机灵能看懂图纸的伙计打下手,每日盯在工地上。
大半年时间过去,终于初见规模。
一切都在顺利进行,怀安每天虽然又忙又累,但常在梦里笑出声来。
姚阁老还没回京,张阁老一病不起,袁阁老自不必说,阁务繁忙,即便不是当值的日子,沈聿和曾繁也时常忙到深夜。这天又是披星戴月的回来,看到怀安直接睡在了外间的罗汉床上,夏日燥热,许听澜只在他肚子上搭了个薄单子。
“怎么在这儿就睡了?”他问。
照说儿大避母,怀安搬到前院已经两年多了。
“让他睡吧。”许听澜道:“这几天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累坏了。”
沈聿笑道:“打小主意就多。”
话音刚落,怀安就笑了一声,还把自己笑醒了。
“什么好梦,这么高兴?”许听澜问。
“姚阁老要做首辅,我心里踏实啊。”怀安伸了个懒腰,爬起来盘腿坐着。
沈聿一脸莫名其妙,难道不该他亲爹当了首辅再踏实吗?
怀安乐呵呵的说:“每一届小阁老塌房的时候,我都要跟着挨骂,被念好长时间的紧箍咒。姚阁老没儿子,没有小阁老,我终于不用挨骂了。”
第181章
“瞧你这点出息!”
沈聿拧着他的耳朵将他扔了出去, 从小像个窜天猴一样上天入地,还敢嫌大人啰嗦!
今年会试,沈聿本应担任主考, 因侄子侄婿都下场应考,碍于避嫌主动让贤。三个孩子都没能让他失望,殿试过后,顾同高中探花, 授七品编修,怀远和陈甍则“一雪前耻”,分别取中二甲第十七名和第二十名, 朝考又考上了庶吉士, 得以进入翰林院庶常馆学习。
国朝有一不成文的规矩, “非进士不入翰林, 非翰林不入内阁”,一门三翰林,算上两个女婿就是五个, 其中三个三鼎甲, 成绩实在斐然,累世显宦的前程就在眼前。
怀远怀铭都有了功名,怀安也身在国子监, 沈聿趁机提出, 希望皇帝降恩旨,让沈氏一门脱离军籍, 皇帝自然没有二话, 降旨特许沈家改军户为民户。
一连多日, 登门祝贺的宾客络绎不绝,旁敲侧击的询问之下, 才知道沈家的子侄辈全都已经婚配,只剩一个年纪尚小的芃姐儿。
芃姐儿是沈阁老的唯一的女儿,唇红齿白鹅蛋脸,一双杏眼又大又圆,灵动的眸子流光飞转。既然哥哥姐姐们都已婚配,很多人便打听起芃姐儿的婚事来。
芃姐儿刚满十二,正是在爹娘身边蹭腻撒娇的时候,沈聿绝口不提她的婚事,对于外人明里暗里的试探,也只当听不出来。
芃姐儿倒没受到什么影响,只是跟娘亲出门时,感觉姨姨婶婶们看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她回来问哥哥:“她们干嘛总拉着我嘘寒问暖,怪瘆人的。”
怀安煞有介事的说:“她们觉得你模样好看,想沾你的颜值,你可躲着点,别给人沾多了,自己就没有了。”
芃姐儿觉得很有道理,从那日起,沈家大小姐凛若冰霜的名声传遍京城。
沈聿许听澜还叫来儿子侄子们耳提面命,让他们在外谨言慎行,“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越是风光得意之时,越不能忘形。
怀安觉得自己是最不用爹娘担心的,因为哥哥们的优异成绩,他在国子监被同窗师长用异样的审视了半个多月,一点都得意不起来。
大家都很好奇他在这样的家庭里打酱油是什么感受。他能有什么感受?如果差距很小的话,他会觉得有压力,如果差距到了望尘莫及的地步,那就只能喊六六六了。
转眼就到了怀远的亲迎礼,邹家去岁成服,两家十分默契的加速走完了三书六礼,天气尚还很热,但为了避开鬼月,便将婚期定在了六月底。
怀安跟着堂哥去迎亲,长长的队伍绕城一周,舞龙舞狮,吹吹打打,来到邹家门前。
邹家人丁兴旺,新娘的兄长和姐夫们加起来足有十来个,还有一溜儿大大小小用红头绳扎着鬏髻的娃娃,整条街上满满当当都是人。
“好家伙,邹家这是生了一支蹴鞠队啊。”怀安感叹道。
沈家这厢迎亲,都是业务熟练的,陈甍顾同自不必说,早就摩拳擦掌等着对方出题了,怀安财大气粗,先用红包糖果打发了满地的娃娃。
结果对方不搞“文斗”,搞起了“武斗”,只见小厮端来一张扎着红绸子的弓,并几支箭头处包裹着棉花红布的箭。
邹应棠的长孙站出来,对怀远道:“‘射’乃六艺,古人语: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不知新郎官能否弯的开这把长弓,将对面树上的绣球射下来?”
迎亲众人面面相觑,连鼓乐手都停了下来。
射乃六艺不假,可是本朝的读书人大多十数年困于书堂,文气十足,最多是玩玩投壶,对对诗词,让一个翰林老爷弯弓射箭,属实有点刁难人了。
陈甍心思敏感,当即在顾同耳边问:“这邹绍是什么意思?来真的?”
寻常百姓成亲,新郎想进岳家的门,少说也得脱层皮,可邹家这样的高门显宦素来讲究体面,不该这样与亲家为难才是。
顾同低声道:“邹绍曾耻笑考入府学的军籍同窗是沐猴而冠,后来做七品巡按御史的时候,曾要求地方四品武官向他行跪礼。”
“荒唐。”陈甍发出一声轻哼:“是瞧不起二叔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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