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鸿抬手,将那封信先夹进了书中,放在书架上,防止林飘过来的时候翻到,等到林飘歇下了他再过来查看。
不过沈鸿心中始终有个疑问没有在信件中问过穆玉,当时冰河之上两军交战,敌军突然改换了手段,打了虎臣一个猝不及防,让虎臣险些身亡,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和他有关。
若是这事和他有关,到底是结下了一笔梁子,可他们相识太多年,牵扯太多,很多事都已经不是一个是非说得清的了。
若是非要刨根问底,到时候林飘该继续待他好,还是恨他呢?
总只是叫飘儿自己心中煎熬。
他在这边收拾好了东西,去到隔壁屋子中,饭桌上已经送上来了两碟小乳鸽,一只劈成两半,斩成小件整整齐齐的码在碟子里,林飘见他来了便指了指碟子:“新出炉的,本是备着晚饭吃的,青俞送上来说让我们先尝尝味,看看火候合不合适。”
烤乳鸽火候正好,皮脆肉嫩,分量不大,此刻消遣着吃一点倒也正正好。
沈鸿拿起筷子,尝了一块微微点头:“味道不错。”
林飘道:“要说厨子好,二狗新寻来的这几个厨子是不错,难怪说当奸臣就算不懂得享受,别人也会上赶着教他享受,如今他日子倒是滋润了。”
沈鸿笑了笑:“总也有辛苦的地方。”
“怎么?他哄小皇帝嫌累了?”
“如今陛下还小,也做不来那些制衡手段,觉得他同我关系好,便不怎么亲近他,他哄得是颇有些累的,才得了如今的地位,还有一个,便是和他的意中人有关了。”
林飘想了想:“瓷玉?”
沈鸿点头:“瓷玉虽然身在风月场所,但心中最厌烦的便是奸臣,他看灵岳不悦,到底还是有嫌隙在的。”
“他倒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只是这瓷玉到底对他有没有意思?眼看着似乎也好了两三年了,怎么感觉一说起来,瓷玉对他还是爱答不理的。”
“他们之间的事,旁人如何说得准呢,且让他自己去耗着吧。”
林飘点点头,姻缘这个事谁都说不准,能看进眼里的都是上辈子的缘分。
林飘想起一事:“明日我要出去月明坊那边看看,最近来了一批新布料,小月说送到府上来给我选,但这些东西也重,运来运去也麻烦,我直接过去也省事,说今年的料子很好,还有一种料子,是用莲藕丝织成的,穿在身上应当对肌肤很好,到时候让小月裁几身衣衫来穿穿。”
沈鸿点头:“正好明日我也该同京中的朋友相聚一番,同他们聊一聊白若先。”
“他过去虽然势大,但如今却没有什么了,人走茶凉,因他不是做实事的人,他的好名声也并不持久,转头就消散了,你们还要特意聊他吗?”
沈鸿笑了笑:“只是随意聊聊罢了,总要有个可说的,顺势看看大家的态度,不算什么大事。”
林飘点了点头,知道沈鸿又开始观测地形了,这是他布局前的一贯动作。
……
第二日吃过午饭之后,林飘让秋雨稍微收拾了一下,便准备出门去月明坊,林飘打量了秋雨身上的衣服一眼:“衣服虽然还新,但这个节气也该穿点亮色的,正好去月明坊,给你也裁上两身衣服,好让你去见你的郑舍。”
秋雨听他如此说,脸上羞红:“什么你的我的,夫人说话当真是胡说。”
“说起来也该给郑舍裁两身,他年纪比你小一些,正是面嫩的时候,白白净净的十分俊。”林飘逗她。
秋雨直往外走,说什么也不搭理他。
看到秋雨这个样子,林飘倒是想到了小月,她如今常常在后宅中走动,虽然来往的都是妇人,但在别人的宅邸中进出,难免会撞见几次府中的男子,最近听娟儿说,小月似乎和荣国公府的小公爷有了点来往,也不知道事情是真的假的,到底是几分来往,林飘也不好去打听,或者逼问得太紧,只让娟儿记得若是有了进展,和自己说说进度。
荣国公府的小公爷说起来也是个克妻的,前头有一个婚约,人还没嫁过来,在自己家中的时候不小心掉进池塘淹死了,后面几次筹谋着想要说新亲事,每次一到关键的节骨眼就遇见死皇帝,或是人并不合适,导致这婚事一直都没说下来。
如今这小公爷要是真的和小月看对眼了,估计他的婚事也是说不顺了,得往小月这边偏过来了。
林飘一路上想着这些事情,盘算家伙总几个小孩恋爱成婚的事,都说女子早慧,结果在这件事上先开窍的却是几个男孩,大约是比较憨直的原因,喜欢上了便一心去追,不像女子,思前想后总有层层的顾虑,层层的枷锁,不能随意而为,反而让小月和娟儿至今都还没什么着落。
当然,她们如果是不婚主义林飘自然也举双手双脚支持,但若是她们有成婚的念头,林飘还是得帮她们好好把把关的。
话倒不用先去问娟儿,便打听打听那小公爷日常的行事作风,就知道这个人是如何的性格,办事靠不靠得住,性格够不够稳妥了。
正想着,突然马车一停,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林飘便看了秋雨一眼,秋雨当即掀开帘子,去了外面打探了几句,随即回来说到:“夫人,是迎面有一辆马车把路堵了,现在咱们和对方都在这条路上。”
林飘点头:“没事,咱们向后撤一些,把路让开就行了。”
秋雨神情犹豫,掀开帘子向外看了好几眼,不太确定的道:“只是那马车,我瞧着像白府的。”
“白若先?”林飘从她掀开的帘子缝隙中看出去一眼:“确实挺像白府的。”
虽然马车这个东西大差不差,但上京贵族为了彰显自己的品味,在软装上面都是下足了功夫的,帘布用什么颜色,两旁挂什么饰品,都各有讲究。
白若先更是如此,他的马车帘子用的是云锦,要暗纹的淡色系,两旁挂辟晦香包,简约而不简单,是很好认的。
林飘坐回马车里:“不让,让他给我让路。”
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白若先当初便对他有些轻视,如今他回了上京,正是想要来找场子的时候,他若是让了岂不是白给了白若先脸面,掉了沈府的脸面。
秋雨心中也是如此想,见林飘如此说,神色便平静了许多,低声吩咐了车夫,让车夫告知仆从,仆从前去传话,让白若先让路。
白若先在马车中听见对方来传的话,神色冷淡,也没说可还是不可,下面的仆从小心的看了一眼他的神色,只能硬着头皮的道:“你家主子不过一个哥儿,岂有让朝廷命官为其让路的道理,白大人如今是太傅,是天子师,你们可别欺人太甚。”
那边很快把话传了过来,林飘听了这番话,冷笑了一声,说起来这也算是一个万金油的理由了,不管做什么,呵斥一句区区哥儿仿佛就能站在了必胜之地,而他身为哥儿,不懂得温良恭俭让,还要在这个时候争强好胜出头,便是他犯下的大错了。
林飘道:“他既不愿意让,也断没有我让他的道理。”
秋雨道:“反正今日也无事,耗着便耗着,夫人歇息着就是,没得让他白赚了这么一场,只当我们怕了他。”
秋雨虽然并不知道太多的细节,但心中也清楚白若先是沈府的敌人,别的地方和和气气是应该的,但对敌人却是应该硬气,否则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往后也要被人瞧不起了。
白若先没等到对面再来传话,他想着便是想要让他让路,也该让侍女来通传一声,说两句软话,如今他并非无官职在身,已经是太傅的身份,林飘便是想要耍横,也该顾忌顾忌他的身份。
可现在看对方这个态度,显然是不打算有丝毫退缩了。
两人的马车就这样堵在了路中间,此处正是人流颇多,道路狭窄处,过了此处两边的道路都十分宽阔,唯独在此处成了难题,路过的百姓在一旁看着,见这两辆马车谁都没有让一让谁的意思,感觉十分好奇。
“这是哪两家的马车,是世仇不成?这个场面感觉有好几年没见过了。”
“我瞧着像白府的,另一辆像沈府的,沈府的缎子好,他们的轮子都做得比别人家厚实,样样都是很讲究的,就是不知道坐在里面的是谁。”
众人的表情一下有些微妙了起来,毕竟谁都知道,一个是前首辅,一个是当朝首辅,两人相遇上了,互相有些较劲也是正常的。
一旁的人看起热闹来,但也有一些人议论品评起来。
“按道理来说,白若先比沈首辅年长这么多,这也不是沈首辅做事的风格啊,他平日都是待人十分温和的。”
“但若要我来说,该白若先让沈首辅,如今从官职上来说沈首辅大,白若先小,也该识趣一点才是,白若先也一把年纪了,和年轻人如此计较,倒是有些太小气了,难不成是嫉妒沈鸿年纪轻轻坐了他的位置,心中不悦?”
这话一说出来,人群中的议论声就止不住了,有关于沈鸿到底该不该给白若先让道,两人之间谁重谁轻,话语中自然也能听出这些人各自的偏好和喜爱的对象。
林飘在车上偷偷听着,没想到还能有这一出,静静的听着想要知道百姓眼中都是如何看待沈鸿的,如果大家觉得沈鸿不能这样,他就出面让大家知道这车里的人到底是谁,把沈鸿摘出去。
反正他在上京向来有悍妇的名声,也不是惹不起。
秋雨见林飘侧耳认真听着,自己也靠近过去一些,坐在车侧仔细的听着,外面的话语纷纷扰扰,声音有大有小,有争论的,也有在说道理的。
“按道理来说,沈首辅还是该给白若先让道的,年轻人有气性是好事,但太轻狂了还是不行。”
“我才不管那些什么三七二十一,我只知道我儿子闺女都免费识字了,我儿子读书厉害,还领了一笔读书金,要说都是穷苦人家出来的,怎么沈首辅当官了就知道咱们手里没几个子的人家读书吃不消?白太傅同样的出生,他硬是没想到这回事,要我说,这大道就该给沈首辅走,谁有资格和沈首辅争?”
“是啊!要说年纪,白太傅是年长,可要说做出的事,白太傅之前当首辅的时候,在首辅的位置上都坐了这么多年了,可是有做出什么来吗?”
林飘在听着下面的议论,白若先也在听着下面的议论,他在首辅的位置上多年,在上京积累了多年的明星,如今又是长辈,以为众人都会站在自己这一边,却没有想到听见了这种话,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他在上京多年积累,与人为善,在别人眼中,还不如一个毛头小子的两三年的努力,这让他脸上如何挂得住。
“话不是这样说,白太傅人还是很好的,之前我亲戚家的一个小孩,在外面遇见了白太傅,白太傅也是半点都不摆架子的,还请小孩吃了糖,这样待百姓好,不摆架子的官能有几个?”
白若先脸色稍霁,有听有人道。
“难道沈首辅就不是这样的官了吗?沈首辅也待人极好,他家中做了那么多好事,虽说都是沈夫人做的,但难道沈首辅就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没帮忙的,要说给吃的,同喜楼一年不知要庆多少次生辰,次次都可以去领生辰菜,沈府中吃不完的东西,都是拣出好的来,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送给穷人吃,每日傍晚在后门就能领到,难不成就不算了吗?”
众人仔细一思索,沈首辅和沈夫人做的事也不能单独拎开来说,因都是沈府的功德,不是只一个人的意思,沈府自从到了上京来,这几年里里外外不知道帮了多少人,有些人不好意思说,他们家中穷,有时候家中嫁出去的女儿或者送去做丫鬟侍婢的姑娘,受了主家的虐打也是不敢逃回家的,后面有了沈府做的那个郊外的救济所,好歹是有地方可以逃了,日子也松快起来,躲一段时间后面再想法子回家也不难,他们这些人家,越是家中有艰难的地方,受沈府的恩便受得越多。
“只说那些小事什么粥啊饭的太小家子气了,但要说大事,谁比得上沈首辅,南方这几年连着干旱,到了夏天几个月可能也就下一两场雨,要是没沈首辅修的这个沟渠,南方活下下去,咱们也得缺粮食,更别说后面许多的事情,都是沈首辅一力做出来的,刚开始别说有人帮忙了,许多事甚至还是受阻拦的,若不是沈首辅坚持,哪有今日的局面?”
百姓心中都是有自己的好恶的,他们心中有一杆秤,对待权贵难免奴颜婢膝,但若让他们自己来说,却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众人本就不讨厌白若先,一直觉得白若先是个不错的好官,但白若先错就错在他不该和沈鸿别苗头,他这样一做,众人就忍不住拿他和沈鸿比较起来,只觉得沈鸿样样都好,而他却只是无功无过而已,有过的一些功绩他们也说不清楚,大概在当官的人当中算是有过大功劳,但对于百姓来说,他们是真的没感受到白若先有做出过什么面向他们的大事情。
白若先没想到众人居然如此喜爱沈鸿,话语间说着说着甚至有了为沈鸿打抱不平的意思,众人对他也纷纷抱怨了起来,只觉得他挡了沈首辅的车是不应当,既一把年纪了,也该看清时事,拎清楚轻重才是。
白若先听见附近的百姓如此说,因他没路面,身旁的侍从也没有下去驱赶,他们议论的声音便越来越大起来,甚至有人混在人群里朝他的马车喊。
“白太傅,你既出身贫寒,前面十几年为何不助寒门子弟?咱们普通百姓在过什么样的日子,您心里应该最是清清楚楚的啊!”
白若先听见这话,神色一震,知道今天这遭事,和沈鸿牵扯在一起比较,勾起百姓心中的不满了。
如今沈鸿民心所向,他得避其锋芒。
白若先心中十分沉重,他不得不承认,沈鸿的确成功了,他不止是一个成功的首辅,还是一个成功的贫寒子弟,他以一己之力打破了寒门和世界之间不可逾越的差距,让天下普通人家的孩子都能读书识字。
即使是沽名钓誉,但他做的这些事,都成功了。
当初他也想做这些事的,可活在世上许多事情的阻力太大,凌家的恩情他不能不还,他便是这样一个人,哪怕只是在他贫寒时施了一碗粥给他,他都能记半生,何况是凌家如此厚待他。
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他们相爱十载,后来她因病身亡,他也没有再娶过,从此之后守着凌家,守着二皇子,便是想让这个曾经给过他一点温暖的家园,永远繁盛下去。
所以他痛恨沈鸿的狼子野心,沈鸿这种人,便是生来得到的太多,所以才敢如此不珍惜,才敢如此狼子野心,他不过得到一点优待和重用,便小心翼翼的守了半生,沈鸿如此年轻,不知道受到多少朝中老臣的欣赏,得到先帝多少宽待,可他却做不到一个臣子的本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已经得到了这么多,最后便是赴死也该心满意足,可他却为了一己私欲,生出了这么多事端,害死了先皇,叫他心中如何不痛恨。
“你去外面,拜见沈夫人。”
仆从一愣,随即明白了白大人的意思,当即撩袍下车,去到外面,站在林飘的马车下面,大声的拜见了沈夫人。
四周的人听见这一出,这才明白原来里面坐着的不是沈鸿,是林飘。
“原来是沈夫人出来了,倒是难得见他出来走动,这一出来又把马车给堵了。”
“快别说了,沈夫人虽是菩萨心肠,却是个暴脾气,我说怎么沈首辅说什么都不肯让,原来是沈夫人在里面。”
“白太傅怎么还个一个哥儿较劲啊?虽说哥儿位卑,该哥儿让道,但有礼数的那个不是男子给女子哥儿让道,何况这可是沈夫人。”
众人的态度在知道里面坐着的是林飘之后,情绪变得平和了起来。
哦,原来是林飘,那没事了。
“沈夫人可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模样生得好,又没有坏心眼,还做出了□□这种东西,咱们大宁上下都是该敬着他的。”
白若先听着外面的议论声,只觉得脸上有些火辣辣的,这些人是故意在说这些话给他听,让他快点给林飘让道。
白若先沉默片刻后叹了一口气:“让道吧。”
一旁的仆从神色不忍:“大人……”
“让。”
如今是他技不如人,民心也没有收拢在手中,上京人人都喜欢沈鸿,林飘泼辣性子顽劣,却因此便像一个惯会惹是生非的孩子一般,得到了上京民众一致的无条件容忍和偏爱。
是他时运不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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