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陈文港第一次见到霍念生家里的人。
霍振飞进行了那么一通发言,陈文港对他印象不好实属正常。
然而事后冷静下来,他又意识到,令他真正烦躁的原因,不是因为对方说错。反而因为霍振飞说得对,隐蔽地戳中了他的痛点。他和霍念生早晚要一拍两散,急什么呢?
霍念生仍然让他不要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陈文港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只是就像霍振飞那张乌鸦嘴应验似的,过了半个月,又生出其他事端来。
是有个狗仔,突然爆料说霍念生金屋藏娇,藏的是一个男人。
他发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霍念生跟这个神秘男子进出剧院和餐厅的照片。
身为当事人,陈文港晚了一个星期才知道有这回事。现在他不太关于娱乐新闻,对外面世界的变化感知也十分迟滞。何况,就算看到了,他也没有办法。
他是个大活人,霍念生也是。他们出入公共场所,总不能拦着不让别人看到。
照片上拍到他们两个人没有特别亲密的举动,毕竟是在外面。陈文港看那些照片,有一张霍念生侧过头,笑着跟他说话,前面有一段台阶,他伸出手臂,揽了一下陈文港的后背。
有一张是霍念生打开车门,陈文港低着头下车,他都没发现,霍念生的手还垫在门上。本城小报对于豪门秘辛津津乐道,并不意外地,霍念生又换了新欢的消息逸散开来。说是换了新欢,不少人在底下开玩笑,说这位玩咖换人太快,其实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轰动程度没有闹到满城风雨的程度,但外面嚷嚷得这样热闹,陈文港就又不常出门了。他这次是不得不再度恢复深居简出的状态。
如果只是这样倒还罢了,最过分的一次,他和保姆去远一点的街市采购,孟阿姨说要买花胶,他们行至半路,不知哪里突然窜出一个中年胖男人,问: “你是不是姓陈?陈文港?”
当时陈文港他们正走到一个巷口拐角,孟阿姨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陈文港也没反应过来。他听到自己名字,下意识看去,对方带了个摄影师,不由分说,把录音笔对准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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猝不及防一连串追问,对方是有备而来,图穷匕见。这个狗仔其实清楚地知道陈文港是谁,还知道他的义父是谁,知道他在郑家的那些事,知道他一直到去年年初还在坐牢。
对方最后问起他被郑家扫地出门这回事,问他怎么咸鱼翻身,攀上霍少爷的高枝。对方胖而圆的下巴堆出三层肉褶,令人不舒服的眼神地蛰到他身上。
陈文港终于回神,他回答说无可奉告,拽着阿姨意图离开。但对方的态度堪称无礼,围追堵截,阻拦去路。
很快上升为肢体冲突,推操中,陈文港的帽子被碰掉了,他的口罩扯偏了一半。摄影师举起镜头,立刻对着他的脸按快门。场面十分混乱,堪称一场闹剧。
总之这场风波的结果是导致陈文港突然发病,众目睽睽之下,他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之后是谁叫了救护车,救护车什么时候来的,对方有没有继续阻拦,他的意识是不太清楚的。
他模模糊糊,低头看到自己的短手短脚,手腕细细的一截。
陈文港仰起头,周遭的一切变得无比高大。他推开一扇门,看到灶台边上有个年轻的女人,虽然面目模糊,但是有一种温柔的美,她管他喊宝宝,问他晚上想不想吃桂花糕。
这时候他父亲下班回家了,扬手丢给他一个毛绒玩具,说街边有个小贩打折在卖。陈文港再醒来就是在病床上了。
他的额头在栏杆上撞了一下,但类似心脏病发作的症状,诊断结果是心脏神经官能症。也就是说,没有器质性的病变,是一种心理性的心疾。但这趟发作起来也折腾得够呛,保姆阿姨一直在念佛。
那天陈文港他们遇到的是个自己门户的以无良著称的狗仔,号称为了钱什么都干。以对方的行事风格,后面的一系列场面,也是值得兴奋地大书特书的素材,不过其实都没有面世。
霍念生到医院来看陈文港的时候,倒是什么都没提。
他只说是把摄影师拍的照片处理了。
但陈文港后面收到了一封邮件,附件是手写的检讨书的照片。
检讨书滔滔向他痛陈自己的错处,请求陈文港原谅。那些字狗爬似的潦草,陈文港上上下下辨认了很久,想起来去看看落款,才搞明臼是谁写来的。到了末尾,字体变得史大也史凌乱,用一种兼具夸张谄媚与阴阳怪气的口吻表示,如果他还不解气,给他当面下跪都可
以。
这甚至都令人怀疑,那个狗仔被霍念生威肋灌水泥沉海了。
——陈文港小时候,坊间传闻,有小报记者得意忘性,得罪了帮派团体的老大,就遭遇到诸如此类的死亡威慑,最后磕头认错方才罢休。当然,这类市井传言,大都无稽之谈而已。
再往后仍然有死性不改小报和杂志八卦霍念生这点绯闻,照样活得好好的。不过大家各退一步,它们也适可而止,不再死死追究陈文港的身份不放了。有小报揭露内幕,称霍念生这次的新欢是个欢场出来的MB。
这一点由他出入某家夜总会的次数进行了佐证。另一家自媒体在博文里给了更详尽的补充,该MB还是个大学生,因为家境贫寒下海,凭借气质清纯得到这位富家子弟青眼,哪知乐极生悲,也因此
遭人嫉妒,被毁了一张脸。霍公子或者反而激起怜惜情绪,把人接到身边。
评论区说什么的都有。
当然这也不是唯一解读,有心再找,还可以挖到更多不同猜测。
市面上的艳闻,大抵也就那么回事,虽然匪夷所思,新鲜度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把人灌水泥沉海这种故事,听时猎奇兴奋,过后传来传去,也说不清真真假假了。
大
陈文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这么过了段时间,他接到医院的电话。按照计划,他可以做第一次植皮手术了。
孟阿姨又开始收拾住院用的东西,牙具、梳子、睡衣、消毒湿巾、护理垫、翻身枕…她把这些东西一一装好,医院提前寄来了治疗手册,上面记载了关于手术各种注意事项。
孟阿姨把那本彩色的小册子看完了,她戴着老花镜,一页一页地捻过去。她对术后皮肤不成活和局部伤口不愈合的照片对心有余悸,问: 这是一定要做的吗?
陈文港盘腿坐在沙发,把玩着他的就诊卡。
他觉得这件事自己是没有选择的: “做吧。”
孟阿姨抖了一下册子: “这上面都说了,你看, 建议患者慎重考虑哦。”陈文港说: “手术嘛,医院医生都要安排的。都准备到现在了,怎么好变卦。”她感慨了两句,东西收拾完了。霍念生回到公寓,阿姨又去做好了晚饭。
医院寄来的那个治疗手册到了霍念生手里,他读得更仔细,
读完一遍,又从头看起。他来回翻了几遍,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最后,霍念生难得叹了气。
取皮刀片取皮法.…
滚轴刀取皮法.…
鼓式取皮机取皮法..
植皮术是在自身健康皮肤处取下一部分皮肤,用来覆盖切除瘢痕的区域。说到底,这是一种拆东墙补西墙的治疗手段,过程痛苦,危险性大,伴随种种坏死和感染的后遗症。
陈文港躺在霍念生的床上,枕着一条胳膊: “我都没叹气,你叹什么气?”霍念生说: “不然你想想要什么奖励,出院的时候给你?”陈文港说他不是小孩了,打针吃药还要奖励。霍念生说还是要给的。
陈文港笑了,向他伸出另一条白皙的手臂。霍念生翻了个身,揽住他,拍了拍。他似乎为了照顾陈文港情绪,跟他聊了很多有的没的,后来聊困了,陈文港直接在他身边睡着了。
临去医院前的这几天,他都是在霍念生的房间过的夜。他们耳登厮磨,抵足而卧,同床共枕。
到了定好的日期,霍念生推了其他的事,一大早他把陈文港叫起来,送他去医院。司机上楼帮忙搬东西,霍念生叫住他,他问陈文港:“证件带齐了吗?”陈文港靠在门上,望着他点点头。
霍念生的司机是个姓李的中年人,性格憨厚,这一年来,到医院的路线他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高峰期走哪条道,非高峰期走哪条道,他开玩笑说,现在可以闭着眼一路开过去。
办完手续,陈文港还住在他熟悉的那个病房。
这次他住院时间跨度颇长。
从夏天到冬天,整个后半年,陈文港几乎没怎么回过公寓。
为了增加可供植皮的皮肤面积,医生要在皮下埋扩张器,一次次注入生理盐水。切开皮肤,放扩张器,等待愈合,打针,切下皮肤,手术缝合……再等待几个月漫长的恢复期。
霍念生时不时来探望陪护。
似乎因为能体察手术的痛苦,他表现得关怀备至,几乎像上班打卡,一周能来个五六趟。有时陈文港因为用药,睡得有点昼夜不分了,闭上眼的时候他在床边,再睁开眼他还坐在那。
他怀疑霍念生昨晚说了再见,是不是压根没有离开过。
霍念生说不是,今天才来的。
陈文港在病房
楼住外科部,很巧,那一头住了个十多岁的小孩,因为重度烧伤,也是要进行植皮手术的,皮肤涨裂的疼痛让整层楼常常充满鬼哭狼嚎,每次他要被拖去打针的时候,都不啻于一场战役,他会抓住病床栏杆、输液架、门框和一切东西,防止自己被拖走折磨。
他们两个便在房内一起听走廊上格外惨烈的尖叫,和他不知哪学来的诅咒谩骂。陈文港还好,作为一个成年人,尚不至于以同样的方式来宣泄他的愤怒和委屈。他只是变得沉默很多,也不怎么有说笑的心情了。
长期的疼痛会让人睡眠质量下降、食欲不振、心情不畅。医生和护士来问什么,他如实回答,他们走了,他便一言不发地趴回床上。霍念生跟他开两句玩笑,他会配合地笑一笑。
但他不再画画了,霍念生每次走进病房,他大多数时候蜷在床上睡觉。这几个月下来,在霍念生的印象里,陈文港总是体无完肤。
他身上常常带着各种医疗器械,留置针、支架、纱布……以及各种各样的痕迹,不是青青紫紫,就是渗血化脓,皮肤供区也会留下瘢痕,总之就是没有一个全须全尾的模样。
所以免疫力也差,像是突然爆发一样,术后的各种并发症接踵而来。值得庆幸的是没发生最坏的情况,期间最严重的是陈文港得了一次重症肺炎。
上了一个星期的呼吸机,咳了一个月多月。那阵子霍念生留在医院陪护,晚上就住在外面套间床上。陈文港咳得厉害,闹得整宿睡不着,霍念生一个晚上可能被吵起来三四次。
他被吵醒了,就进去打开夜灯,给陈文港拍拍背,给他喂点水压一压咳嗽。陈文港越来越看不透他了。
他揣摩霍念生的心理,他觉得霍念生似乎对他生出了某种骑士情结。照顾一个对象越多,投入的成本越大,就会变得越难以割舍。但这对象未必限定是谁,很多人也会悉心照顾宠物,不计成本和回报。他像是霍念生的一个……怎么说呢,一个宠物,一件作品,一个慈善项目。
一个算不上美好的床伴。
一个莫名其妙担负起来的责任。霍念生有天半夜又醒过来,听到病房里压在胸腔里的闷咳。
他推开门,陈文港背对门口躺着,躬着身子,蜷成一只虾子似的,试图止住咳嗽,但是谈何容易,他忍得整个脊背都在发抖,肌肉崩得紧紧的,喉咙里发出哮喘似的痛苦的喘息。
霍念生啪
地打开灯,陈文港听见他醒了,便不用再忍了,变成一串撕心裂肺的呛咳。他咳得很深,痒意是从支气管里泛上来的,缠缠绵绵,好半天都透不过气。他感到有只宽厚温暖的手放到他的背上,一下一下轻轻扣着。
陈文港说: “你回去吧,真的不用陪夜,现在这样,你又睡不好,我也睡不好。”霍念生坐在床边,他掌过床头柜上的糖浆,拧开,给他含一口。陈文港咽下去说没事了,叫他去睡,说完肺里又痒,又一轮咳得没完没了。
霍念生很有耐心地等他平复,他眼神清明,没有任何困意,两人索性都不睡了。
陈文港讲起他小时候是早产的,在保温箱住了半个月,可能因为这个原因,记事时起就免疫力差,常常生病,他还把自己小时候个子不高的原因也归咎到这上面。
说完,似乎自己都觉得好笑,嘴角露出一点久违的狡黠的笑意。
霍念生听出他在开玩笑。
他突然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白天他们出去散步,霍念生把陈文港带出去,为了让他晒太阳。晒太阳也有讲究,最好是照着后背,可惜这天天气不好,云层又厚又密,遮天蔽日。幸好高空有风,一点点把云层推开了,半空中突然撕开个口子,日光刺目,一下把他的头发融化了,泛着焦糖的色泽。
陈文港坐在长椅上,他曲着腿,病号服的裤子往上抽,裤管里露出两只纤细的脚腕。
他长期在室内捂着,皮肤在阳光下白得同样刺眼。
霍念生把胳膊搭在扶手上,垂着眼往下看,不知在想什么。
他是觉得这截脚腕上适合戴一根红绳,穿一颗纯金的转运珠——可能是有点俗气,但也无所谓,皮肤白的人戴起来,又不会难看到哪去,主要是寓意好,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其实说不出是从哪一刻,霍念生已经隐隐产生了动摇的念头。
他想要不算了,非要在这里受这些罪干什么呢?
整容又不是一定要整的。要是陈文港不能接受自己变成这个样子,要是他实在介意别人异样的眼光,或者他想重新融入社会,霍念生当然可以花功夫帮他实现。但要是他不想呢?
就算他不工作,不社交,不出门,就保持现在这样,也不是养不起。人有很多种活法,没有什么是必须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肩上忽然一重,霍念生视
线抬起来,是陈文港靠过来,脑袋枕着他的肩膀。
他把眼睛微微闭着,好像被晒困了,薄薄的眼皮微不可查地抖动着。他呼吸很浅,胸膛不明显地起伏,左手虚虚蜷着放在膝头。他的手腕也很细,主要是太瘦了,好像一折就会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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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霍念生握住了他的手,指腹在他指背上摩挲了两下。陈文港回握住他的手。
入冬没多久的时候,陈文港认识的一个病友,住在403的卢教授去世了。
老教授走的那天,儿女都从国外回来,一家人都是高知,表现得非常平静,他们体面地举行了遗体告别,然后把遗体送去太平间。
走廊那头的小孩转院了,好像是去了儿童医院,具体不是很清楚。
病房里病号卡上的名字不停地换,病人进进出出,不停地变换面孔。
陈文港自己都没想到,等他终于再次出院回家,已经又接近年关了。
想想,这一年居然就这样到了尾声。学校里学生要期末考试,公司里员工要写个人述职,所有人都在总结和回望,只有他,闲人一个,虚度时光,甚至没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
在春节前的一个月,保姆孟阿姨提出了辞职。
她的两个外孙已经出生了,女婿工作繁忙,女儿是新手妈妈,需要帮手。本来她早就做好了这个决定,还是为了照顾陈文港,才多拖了好几个月。
霍念生同意了她的请辞。
家政公司不缺金牌员工,但因为是过年期间,想请到合适的人手,一时也不容易调配。陈文港说算了,他有手有脚,也不是一定需要人照顾。
霍念生现在宝贝他宝贝得紧,就像生病的孩子有特殊照顾的特权。好在物业服务完备,可为业主提供酒店式服务,不像住家保姆那样面面俱到,但家政□是没问题的。
街上买年货的人群乌央乌央,吃穿用戴,干货生鲜,不要钱似的往家里搬。
霍念生带陈文港去迎春花市,到了现场,一片人山人海。红灯笼一串一串挂下来,摊主不停吆喝,有春联,有古玩,最多的则是各种各样的花,蝴蝶兰、菊花、年桔、桃花,传统的盆栽终归最受欢迎,卖得最火爆,陈文港依然戴着口罩,霍念生在人群中揽着他。
这么高的人群密度,就算狗仔也很难钻出来,专门来拍他们两张照片。
/>霍念生买了两盆金桔盆栽回家。
腊八的时候,云顶大厦上门一位不速之客,陈文港又一次见到他那个堂哥霍振飞。
霍振飞是来探视的——他带来几盒名贵的血燕,堆放在玄关柜上,自己脱了大衣,被邀请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来。他放松地跟陈文港寒暄,明知故问地关心了他的近况。
他观察陈文港,医生终于把他整出了一点模样,比之前好一些,当然,跟正常人比还差得远。这也不奇怪,他听说过其他硫酸毁容的案例,折腾上十几次、几十次手术都是可能的。
他们闲聊起来,霍振飞提起父亲今年过年想去宁安寺上香。
宁安寺建在临市隶属彰城的龙鸣山上,香火旺盛,名声鼓噪,每年开年第一天,来抢头香的善男信女多到打得头破血流。霍念生听了觉得麻烦: 能不能请假啊?
霍振飞说: “当然不能。”
霍念生问: “这又是哪来的主意?”
他堂哥说: “宁安寺供奉着爷爷的牌位,爷爷去世正好满三年,爸爸那天还说梦到他。你就当哄老人家高兴,陪他去求个家业兴旺,子孙昌盛,过年嘛,一家人高高兴兴不好么?
霍振飞又说: “烧香拜佛,烧香拜佛,你要有什么心愿,不妨顺道一起去求求啊。”霍念生大笑: “我又不信佛啊!怎么我都人到中年,还像小学生一样被长辈押去烧高香?”霍振飞露出无奈表情: 二叔一家加上京生,大家都去,总不好就差你一个,来吧。突然霍念生的胳膊肘被推了一下。陈文港轻声说: “你去吧。”
霍念生听到了,神色仍然是要笑不笑的,他悠然自得,翘着二郎腿,视线在陈文港和霍振飞之间打了个来回,仿佛在审慎地衡量什么,思考什么。
最后他的目光重新回到陈文港身上,不知为何,忽然说:行行,去就是。要去几天啊?霍振飞说: “爸想留下吃两天斋饭。你有事,烧完头香你就自己回来。”因此不到年三十,霍念生回了老宅。
春节这种节日,陈文港是真的无所谓,所谓闺家团圆,对他来说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他把霍念生买回来的金桔盆栽摆上,一片叶子一片叶子擦干净。
冰箱里照旧塞满各种食材,霍念生这里的冰箱像个百宝盒,永远满满当当不会
缺乏。陈文港厨艺不精,霍念生让他自己打边炉,家里有锅,碗不用管,放水槽里等家政收拾。
他煮了碗面,端到茶几来吃,打开电视,屋里也够热闹。电视节目里,专家在讲过年的传统习俗,是每年都要重复的环节,再换个台,两波人在辩论现代社会年味是不是越来越淡。
大
霍念生独身一人,没有成家,因此他自己没带司机,直接挤上了霍振飞一家三口的车。
霍家一行车队浩浩荡荡地出发,落脚点在山脚酒店。这里能运营得起五星级酒店,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全靠名山大寺带动一方经济,许多名流富豪格外青睐。
大年初一,曙光乍破,霍三叔携家里的小辈如愿以偿点燃第一支香。神佛像前,青烟袅袅,向上流淌,肃穆的钟声响彻天际。
嗡——
宁安寺历史悠久,古朴庄严,掩映在一片红墙绿树之间,但并不安静,从除夕夜开始,就人声鼎沸,前来祈愿的人群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霍念生渐渐离群,他混入了游客当中。
两个女孩子上过香,手挽着手,从他身边路过,喊喊喳喳的,声音百灵似的婉转。“都说这里的护身符灵验啊,开光的,你真的不买?回去送人也可以啊。”我就是没有人可送呀,不然帮杨老师看看,有没有招桃花运的?“那就不叫平安福,叫桃花符了吧——咦,寺庙里还卖桃花符吗?”在佛祖面前都可以求姻缘,也不是不行吧!
霍振飞牵着儿子,从月洞门后绕出来,便看到他那位生性不羁的堂弟正无所事事,好似男模凹造型似的,靠在后院一棵盘根错节的松树上。
霍念生悠闲地倚着树干,昂着头,眼神渺远,他的姿态是松弛的,一只手往下垂着。霍振飞看到他手心里握着东西,指缝里露出一截鲜艳的红色丝绦。
霍念生听到脚步声,却没有看他们,他望的是庙宇顶上高耸的飞檐,仿佛他在这深林古刹之中,透过土和木的建筑构造,凝视着佛陀的庄严法相。
入庙要把手机调成静音,直到回到酒店,霍念生看到手机上有条未接来电。屏幕上是陈文港的号码。
他怔了怔,拨回去,第一遍无人应答。拨到第二遍,电话才通了,那边依然没有声音。霍念生站在窗户边上,他喊陈文港的名字,让他别慌,问怎么了。回应他的依然是不
言不语的沉默,唯有一点越发厚重的喘息。霍念生蹙起眉头眉头,他一抬手,碰倒了杯子,咕噜噜滚在地上,将地毯扑湿了一片。
陈文港蜷在玄关,抱着膝盖,他嘴唇翕动,只是没能发出声音而已。他打电话原本是要求助的,听到霍念生的声音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喉头像塞了棉花,试了几次都开不了口。
过了半个小时,Amnda从父母家里赶到老板的公寓。
她搀扶起陈文港,叫车把他送到医院。
他眼睛不舒服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至少从霍振飞来的那回就有一点症状,最开始只是若有似无的轻微疼痛,和稍微有点畏光。但他不确定这是不是大问题,就没有贸然说出来。
直到午觉起来,一下什么都看不见了——所以不怪他慌了,身边没有一个人,熟悉的家里突然变得寸步难行,他磕磕碰碰摸到门边,就无计可施了,甚至没想起可以打急救电话。
交感性眼炎。
医生解释: “所以我们人体呢,就像一台很精明的仪器,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民间有时候说一只眼睛失明,另一只也会跟着看不见,其实就是这个道理,如果单眼受到外伤,刺激眼底产生眼内抗原,诱发自身免疫反应,就有可能连累另一只健康的眼睛组织,受到无差别攻击,受伤的眼叫刺激眼,被连累的眼叫交感眼。眼部创伤不一定会引发交感性眼炎,有的人在眼睛受伤后几周、几个月会发生,有的一年,有的可能过了几十年才会突然出现……
他娴熟地在纸上画了一只眼球的示意图,侃侃而谈。
医生讲完了,停下来,他从医很多年头,富有经验,给患者家属留下理解和反应的时间。
霍念生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面沉如水。他还穿着抢头香的那身衣服,黑色柴斯特大衣,哑光天鹅绒翻领,脚上的皮鞋锃光瓦亮,通身出席正式场合的气派。
他的手指隔着衣兜,蹭了蹭里面的金属烟盒,然后移开了。
霍念生换了个姿势,他谦逊温和地提问: 之前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医生宽厚地笑笑,他指指自己的眼睛: “都是仪器了,我们身上的部件,原厂原配当然还是最好的,能不动就不要动,治疗原则是首先保命,其次保眼球,最后保视力,之前的处理没有问题。只是
有时候,还是要看看老天让不让你好过,实在保不住的话,那就当断则断。
霍念生跟他敲定了进一步会诊的时间。
他进了病房大楼,还是新春时节,但今年留院的人好像比去年要多一些。一辆推车床从他身边推了过去,那病人看不清面目,只从被子里露出一只粗短的手,输液器连着顶上的吊瓶。护工模样的女人扶着一个老太太缓步挪下楼,她佝偻着腰,干瘪的手抓着墙边的护栏。
有个中年医生带着几个实习医生,边讨论病案边往外走。霍念生沿着步梯上楼,他数着门牌,找到房间。
陈文港已经被妥善地安置在床上,听到推门声和脚步声,他重新慢慢坐起来。霍念生看见他摸索着,向自己的方向伸出一只手。那只手在空中举了片刻才得到回应,霍念生犹豫了几秒,终于握上去。
陈文港感觉身边一陷,有人坐到了他的床边。他眼前黑暗,倒是更敏锐地嗅到熟悉的须后水和木质香水的味道,他仿佛找到了归宿,把两条手臂缠上去,紧紧箍住霍念生的腰。
炽热的呼吸喷在霍念生颈侧,霍念生问: 吓哭了?
陈文港说: “没有。”
他的情绪已经冷静下来,为了大过年把所有人闹得鸡飞狗跳道歉。
霍念生坐在床头,絮絮叨叨,又重新转述了一遍医生的话,又抱怨他是怎么回事,一没人看着就要出这么多情况,又说下次再有什么不舒服就早点说,小孩子都知道的事。
陈文港把头贴在他颈窝,也不吭声,任凭数落。
霍念生又换了副安抚的语气,说不会有什么事,他问了,视力又不是不能恢复了。他风尘仆仆赶回来,声音低哑,每说一句话,陈文港就感觉到他胸腔相应的震动。
这把声音陈文港是熟悉的,他闭着眼,却难以想象出霍念生的面孔,尤其是表情。因为听起来简直不是霍念生了,而是一副皮囊里分裂出另一个人格,更温柔,更沉静,但不像他。
他原来是这样的吗?光听说话,谁会觉得这是个游戏人间的花花公子吗?霍念生把陈文港放平,仍然躺下,帮他撑开眼皮,滴了眼药水。专家达成的意见一致,还是要做眼摘手术。陈文港进手术室那天,霍念生照例在外面等他。
头顶红灯一直亮着,Amnda尽职尽责,也跟着坐在
等候区,但说实话,十分无聊。他们两个无事可做,霍念生把手机横过来,开着外放,低头看一个手术科普视频打发时间。
她瞥了一眼,三维动画正在演示如何将六条外眼肌以及视神经——切断,将眼球分离并摘除出来。不是实景,并不血肉模糊,对普通人来说还是有点挑战神经,她很快移开了眼。
但霍念生也不怎么在乎的样子,过了会儿,他还让Amnda去楼下买咖啡。她端着杯子回来,发现老板不见了。
Amnda四下找了一圈,最后才从窗户里看到目标。
二楼走廊外面有个不小的露台,霍念生大概为了抽烟,换到了这个地方坐着。
他点着支烟,一条腿踩在椅沿,另一条腿支在地上。人高马大的一个人,椅子显得有点小了,这姿势让他像个破产的富商,身上还穿着高定,整个脊背透出说不出的颓败和失意。
Amnda印象里他已经很久没吸了,还以为戒了,她找过去,在凉了之前把咖啡给他。霍念生接过来,先放在一边,仍是吞云吐雾。
他突然问: “说起来,你信佛吗?”
Amnda茫然一瞬,但说: “我母亲信的。她们有时候初一十五要去庙里放泥鳅。”霍念生扬眉: “封建迷信啊。这头捞了泥鳅,那头给人花钱放生,真是好赚钱的生意。”Amnda便道: 这就不太清楚了,我没太关注过这些。钱花了,她高兴,也就算了。两人之间落下片刻沉默。
她又说: “大概这种事,讲个心诚则灵,您要是想给陈先生祈福,我可以问问家母,给您介绍个联系方式。初一到元宵,这段时间机会很多的。
霍念生盯着她的脸,其实是在走神,半晌,表情突然一松。他朗声笑道: “我心不诚,也没有用啊!”霍念生把烟掐灭,正了正神色,不再开玩笑了,几口喝完咖啡,起身扣上大衣扣子。
他身形笔挺,西裤裹着两条长腿,一站直,身上那股颓唐感突然全部抖落了———扫而空,仿佛刚刚只不过是一场幻觉,他又是那个处之泰然、满不在乎的霍念生了。
Amnda后退了半步,让开路,听见他说: 不知道出来了没,赶紧走吧,上去看看。霍念生转身路过垃圾桶,把空杯投了进去。
他们又等了两个小时, “手术中”变成绿灯亮起。手术室的门开了,一个人被推出来。
陈文港是局部麻醉,他人还有意识,但又不特别清醒。他能够听到推车床轱辘滚动的声音,灌在耳朵里,却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在沙沙沙沙的动静里,推车床一路进了病房。
男护士和护工想把他移动到床上,霍念生摆摆手,示意他们后退,他弯下腰,一个人反而更容易把陈文港打横抱起来,放到病床上。陈文港的病号服垂下来,露出一截腰身。
霍念生扯起被子,给他盖到胸口。
Amnda去楼下办手续,护工也暂时出去了,纷纷扰扰一阵混乱,过后,空气沉淀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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