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点绛唇

第15章


他如约前往,不过因为大户人家礼教之严不可逾越,他们隔着一竹会晤,彼此只瞧了三分相貌,并无深刻印象。
  那时的连小姐也相同地声泪俱下,求他成全。
  无它,也不过就是千金小姐爱上了帐房之子,受个死去活来,却不见容于兄嫂,老母亦不支持;想私奔又无本事,更怕受世人唾弃,于是她只得来求他了。
  订婚的女子原则上就是男方的人了,精打细算的连家兄长赶忙要把小妹送去白家;基本的嫁妆之外,连丫头也没附半个,这对连丽秋来说是个大机会。如果薄幸的是男方,写休书的是男方,那么她另择他夫,也会被世人所同情允许了。
  因此她来求白煦,求他成全,求他造一个薄幸名来成全她的金石鸳盟。她与爱人必定永生永世感念不休,只待她的爱人求取功名回来,到时白煦只消休书一纸,两人便自由了,简直是互惠的安排。
  当初会同意,当然是感动于她勇于争取自己的爱情,也正好自己想出门寻幽揽胜,不愿做茶来张口饭来伸手的闲贵少。虽她自私了些,倒也无妨,毕竟名节是女人的性命。男人薄幸会被原谅,女人可不行,怕不被打去半条命再游街示众。
  所以他同意了,先修一封书信留给父母,告知自己对婚事的反对;再则不回家门,只在逢年过节寄家书问候,只待连丽秋传书告知良人已归,便可了结这件事。
  不料……那人没有高中,亦没有归乡里,连丽秋便在白宅蹉跎至今,也十年了。
  而这十年的虚度,连丽秋恐怕要把这笔帐挂在他身上作数,不然,她不会再作哭诉姿态,也对叶盼融摆出长辈像貌。
  白煦温和却又透晰人心的眸光看向连丽秋,只能低叹:“我很遗憾是这种结果。”不伤人一向是他的处世原则,即使对方心有所图,仍不好冷言以对。
  “他倒好!但……但我怎么办呢?”恨恨地回想以往恋人,骂了一句,却又悲悲切切起自己的孑然。
  白煦的不言不语,惹得连丽秋更加进逼:
  “煦哥哥,您要为我作主呀!我……我在白家十年了,如今也难再寻好人家,我――”
  “二哥!丽秋!”兴奋的声音由拱门那边传来。
  惊吓得连丽秋几乎没跳个半天高,她霍地转身,看着白涛一张脸充满稚气、期待地往他们跑来。
  他以为连丽秋正在陈述他们的恋情,乞求二哥谅解。
  “呀!涛儿,何事这般喜悦?”白煦心中松了一口气,迎身向小他七岁的弟弟轻拥了下。
  “二哥,你们不是――”白涛正待详问。
  “我们只是在聊十年来的生活,没别的!”连丽秋惶然将白涛推到数尺以外,低叫:“现在不是说这事的时机,你为什么来?”
  她的气急败坏令白涛吓了好一晌,连忙要解释:
  “我刚才遇见――”
  但连丽秋并没有给他说下去的时间,拖着他走的同时,挤出笑容对白煦道:
  “我们先走了,二公子。”
  狠狠而退,张惶得令人无法不起疑。但白煦只是静静看着,不说也不想,面孔微微一侧,看到花园一边对着他淡然而笑的艳姝。
  赵紫姬轻轻摘起一朵杜鹃,凑在鼻端品味,许久才睬向他,微一福身:
  “你欠了我一次。”
  柳腰款摆,风姿绰约地转身由小偏门走了开去。
  行经一株枝繁叶茂的恫树旁,微挑眉梢,正好与树上冷凝的佳人遥遥相对。
  另一瞬间,便别开了去,不再看对方,状若不经,心下却同时警戒。
  ※ ※ ※
  月夜下,树影挪动间,两株暗影屹立不摇,任春风行行走走,拂起发丝与衣袂外,不再有其它的动摇。
  低缓清晰的女声迳自作着报告:
  “白煦二十八岁,追风山庄二少爷,家中以经营米粮起家,目前拓展往餐馆方向,属于开阳富户之一,但并非首富。有一未婚妻,且未婚妻与白煦之弟有其私情,如今见白煦已归,又极思嫁予白煦之事。冰叶住在山庄中除了练功外,每日必服一丹药,想必是白煦用来调养她的身体,使之不易中毒。”
  “仍未察出他功力有无或深浅吗?”男声问。
  “明日即是有利机会。”
  “很好!你十分聪明,懂得由追风山庄下手,而不是直接寻上白煦。”楚狂人满意她笑着。比起狂人堡内的一大票蠢材,身为女性的赵紫姬是多么意外地有着美貌与智慧呀!如果不是出现了一个叶盼融,过了几年,他必会收她为他的伴侣。
  “本座很好奇,你与叶盼融的功力,孰高孰低?”
  “您自会有机会明白的。”她神色清冷如一,月光下的容颜,只看到皎白的唯一色调。
  楚狂人踱步到她面前,一手扭住她下巴,丝毫不见怜香惜玉,而她也不吭一声。
  以静制动,是应付楚狂人的不二法门。他有可能因看不惯她平静,而一心想打破那平静,更有可能因对手浮现惧色而更加摧残。
  “好个美丽的面孔。”他小拇指轻轻刮着凝脂雪肤。“这张脸,可以令白煦心动吗?还是除了脸,尚需要‘秘媚’的药剂呢?本座非常想知道。紫姬,你愿意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吗?”他好温柔地问着,几乎像是小心翼翼地呵护她,像是情人之间的百般怜爱之语。
  背脊窜上一阵冷意,但她多年的历练仍可使姣容不改半分颜色,平板回应:
  “就用‘日久生情’。”
  “可以。”他点头,在给她一个深吻之后,狂笑而去。不消一眨间,人已在数里外,以千里传音道:“半个月之后,本座会亲自去看结果!”
  赵紫姬缓缓闭上眼,不由自主以衣袖拭向唇瓣,直到衣袖上至沾满了胭脂,她才笑了出来;那笑,为了掩饰那泪,却怎么也逃不了月光映出的晶亮,如珍珠般垂落,踉跄了下,扶住一株树,只能听到自己的耳语低喃:
  “我嫉妒你――我嫉妒你――”
  会感到冰冷的动物,都会寻找温暖的地方作巢穴,何况是天生冰冷得刺骨的动物,对光与热的乞求已到了舍生忘死的贪婪地步。
  她也会冷呀!然而,她的温暖在何方?
  活了三十年,第一次尝到何为嫉妒,她嫉妒她那个拥有白煦怀抱的叶盼融。
  ※ ※ ※
  待在追风山庄作客不代表叶盼融便过起大小姐的生活,生性无法与人融成一片的性子,化成一堵墙切割出分明的彼我界限。
  慈蔼的白老夫人、白熙的女眷,乃至于示好的小孩子或奴仆,她全冷淡以对,或者根本没机会让她们表现亲善,所以可以说山庄内的人对她评语之差,无人可比;加上她是江湖人,在这批平凡人民眼中。端差没当成江洋大盗看待而已。
  在客人居住的“迎月阁”,尤其以她这一厢房,仆人的足迹已近罕至,甚至连基本的端水折被,偶尔也会“忘”了来做。倒是另一厢的赵紫姬备受仆人――以对,实在是大少爷三天两头拿各种山珍海味、绫罗珠宝来博取佳人一笑,懂得看人脸色的人,都知道要往哪边靠。
  何况赵紫姬冷虽冷,还不至于完全不搭理人。
  这些话当然是下人过来做事时故意以大声的“耳语”聊天,叶盼融要不听到,颇属困难。
  而当然,她的生活重心也不是放在这安全的锦衣玉食中。除了每日定时的吃药与运动练武,她人向来不在山庄内。
  她不喜欢追风山庄。她爱白煦的种种,并不代表她有“爱屋及乌”的想法。任何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喜爱,都该经由一定的努力而来;她不喜欢白煦的家人,白煦的家人也不存好观感于她。
  昨日听闻开阳的乡县“开儒”近来盗匪猖獗,已有不少镖局在押镖时受死伤惨重,货品遭劫一空。师父要她调补的药品已喝得差不多,她并无意再多作叨扰,与师父拜别后,近日便要离开。
  连日来,山庄中的风声莫不是白煦与连丽秋的完婚大事,进进出出的各色商人,可看出确实会有一场喜事。
  也许她不想亲睹白煦有家有室的过程,所以决定离开。依传统对“好女人”的要求而言,连丽秋所表现出来的便是那种相夫教子的好女性,而不是她这种混迹江湖,没一丝温存的女子。
  她自知不配,所以什么也不问、也不争。所谓的“幸福”倘若可以经由旁人的祝福而来,那她会――祝他幸福。
  痛彻心肺的遭遇早已有过,如今只不过恋慕未成,无须为此了无求生意志,她只能更冰、更寒地守护自己不愿被窥视的心。
  混乱的心思致使剑招凝滞,既乱又失准头,徒增自身一身的汗渍奔流。今晨的练功,不见任何功效。
  索性收招,拿起布巾仔细地拭着剑身;晶亮的银色剑面,反射出她死寂的容颜。望向拭剑的右手,几道已愈合的白疤因没妥善上药而遗迹累累。没有文人所形容的柔美玉指青葱样,一迳的过大与粗糙。哪里美呢?哪儿可以称为美丽呢?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身躯是多么难以入目,羞惭使得她甚至无法学习义无反顾的女人为心上人献身,这样斑驳的身体,因她的不爱惜,如今全是沧桑的痕迹。
  作孽啊……
  细微的步履令她警戒!蓦地转身,银剑已指向来人的颈项,当场吓得端药而来的连丽秋软下身体,手中的药碗也跌成地上的碎片。
  “呀……不要杀我……”抖着不成言,涕泪俱下。
  叶盼融收回剑,但见银光如萤飞绕,转眼间已缠在她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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