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北有雪山,高逾千丈,人迹罕至。
舒隽的家,就在那遥远的闪烁银光的山顶上。伊春很怀疑那地方能否住人,她自幼生活在温暖的湘地,对寒冷气候实在不适应,把冬衣紧了又紧,还是觉得风从衣缝钻进来,冻得瑟瑟发抖。
回头看看舒隽,他披着貂皮大氅,正指挥小南瓜从包袱里取衣服。
“冬衣不光是里面带棉花的。”他把一件狐皮大氅罩在她身上,顺便套上一顶狐皮帽,“在雪山只有穿着皮毛才暖和。”
“……你不早说。”伊春把帽子扶正,打个哆嗦。
他就是早说也没用,她身上那点可怜的银子,不要说貂皮狐皮,狗皮的只怕也买不起。
雪山中万籁俱静,只有毡靴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偶尔有大片积雪从枯枝上滑落,听起来都显得分外惊心动魄。
舒隽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照看伊春,她显然不擅长在雪地里行走,一脚深一脚浅,气喘吁吁,白雾把脸笼罩住。
她生得瘦削,偌大一件狐皮披风在她身上硬是多出一截拖在雪地里,一张脸几乎被狐皮帽子全遮去,看上去倒有一种别致的可爱。
“冷吗?”他停下来扶了她一把,顺势握住她冰凉的手,不容抗拒。
伊春上了一个斜坡,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放眼望去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他们三人只是悠悠天地间最小的三个小黑点。
她笑道:“这里景色真不错,就是太冷。”
他索性将她两只手都包在掌中。掌心这双手实在称不上柔荑,手指是挺长,但并不纤细,手心里满是老茧,手背上粗粗一看不下五道疤。
他把这双手放在眼前反复看,仔细看,看得伊春莫名其妙:“我的手有什么问题?”
“没。”他淡淡回一句,牵着她的手继续往上走。
山顶有一座被积雪完全掩埋的院落,小南瓜掏出钥匙开门,拧了半天才把冻死的铜锁拧开,吱呀一声推门,门檐上的雪掉了伊春满身。
她扶住帽子顾不得掸,充满好奇地朝门里看——没有黄金屋,也没有宝石海,前院空荡荡的,只种了几株雪松,后面一排厢房,朱红色的廊杆也被雪覆盖,看不出什么富丽堂皇的景象。
最离奇的是雪松下居然有一座坟墓,原本把墓建在屋前树下是非常避讳的事情,但舒隽好像完全不在乎。
他迈开步子走过去,抬手将墓碑上的积雪推开,碑上也只有四个字“舒畅之墓”。
“爹,我回来看你了。”舒隽没什么诚意地说着,在碑上拍拍,像是打招呼,“天很冷,我先进去喝杯热茶再给你烧钱。”
伊春跟在他身边进屋,小声问:“那是你爹的墓?怎么……放在这里?”
舒隽嗯哼一声,似乎不大想回答这个问题。
正厅门被打开,出乎意料,一股暖气夹杂着幽雅的熏香味道扑面而来,伊春定睛一看,却见屋内景象与外面的萧索截然不同,壁上挂着黄庭仙人图,除了门边是光溜溜的青石地板,其他地方都铺着柔软的白色地毯。
有丁香色流纱垂幔挂下,玉螭香炉里袅袅青烟,甜美爽利,应当是青木香。
而他年前弄到手的宝贝太湖石就放在角落一个架子上,干干净净,一点灰尘也看不到。
伊春左看看右看看,难免有些惊讶。
小南瓜捧了两双柔软厚实的毛拖鞋给他俩换上,跟着一叠声问她:“姐姐喜欢什么茶?铁观音?老君眉?君山银针?还是六安瓜片?”
伊春有点昏头:“我……随便什么都可以……”
小南瓜耸着鼻子笑:“如今咱们是回家啦,自然和外面不同,姐姐要吃啥喝啥这里都有,你别客气尽管说。”
舒隽见她一脸纳闷的神情,便问:“这儿就是我家了,有什么感想?”
伊春回答的很认真:“嗯,很有钱。就是有点奇怪……”
“哪里?”
“没人在家啊,怎么那么干净。”而且香炉也点上了,屋角还放着火盆子,烧得正旺。
舒隽但笑不语,只拉着她去椅子上坐下,没一会儿小南瓜就送茶上来,撅嘴抱怨:“主子,那帮矮子偷懒,厨房灶台里还有余灰没弄干净呢!”
“矮子?”伊春又茫然了。
小南瓜笑道:“姐姐你不晓得,雪山这边还住着许多人呢,山对面那块有几个矮子,江湖上还挺有名的,每年都来找主子切磋武艺,今年还是他们输,所以每个月要过来替主子打扫屋子,备好柴火物资。”
伊春也笑了,歪头去看舒隽:“那你要是输了,是不是就得反过来替他们打扫屋子?”
舒隽扶着下巴,懒洋洋的:“我当然不会输,他们有五个人,五间屋子,怎么看都是我吃亏。”
屋里很温暖,伊春把狐皮大氅和帽子脱了,掸掸耳边湿漉漉的垂发。一冷一热交替,手就有点发痒,她抓了两下,也不在意。
舒隽把茶放下,起身对小南瓜低声吩咐几句,他点点头,立刻走了,舒隽也跟着便走内室。
“我马上回来,小葛就待着别动。”
很快小南瓜就捧着一堆东西过来了,嚷嚷:“主子怎么还不出来!把姐姐一个人晾在这里多不好!”
她笑了笑,并不在意。
小南瓜塞给她一个栗鼠皮手筒,里面有个夹层放了小手炉,大约还加了梅花香饼,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这个是主子让给你的,以后去外面可以戴着手筒,不然外面太冷屋里太热,姐姐手上会生冻疮。”
伊春把手塞进去,果然温暖柔软,很是舒服,想到方才舒隽抓着她的手左看右看,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谢谢。”伊春垂下头,摸着栗鼠皮柔软光滑的毛,不知再说什么。
“谢什么,主子乐意着呢,你就算开口要他全部家当,他肯定眉头也不皱一下便送你!”
小南瓜说得可夸张了。
话音刚落内室门就被打开了,舒隽换上一身牙白长袍,他向来爱美,又爱干净,估计这会儿功夫连手脸都洗干净了,一身清爽地走过来。
“全部家当我还是会皱眉头的。”他说的似真似假,“一半的话或许会考虑考虑。”
小南瓜对他做个鬼脸,冲到厨房做晚饭了。
雪山这里天黑的很早,小南瓜把晚饭做好的时候,外面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舒隽提了一壶酒走到树下坟边,将酒一股脑倒在墓碑上,低声道:“你喜欢的烧刀子,今天喝个够吧。”
他脖子上系着墨黑貂皮围巾,映着满地的雪光,竟让伊春无端看出些萧索的味道来。
她慢慢走过去,不知该说什么。
舒隽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袋,里面别无他物,正是上次在东江湖边用小刀雕刻的木头观音,如今已雕刻完整。那观音鬟鬓雾髻,华服长帛,虽然只是个木头雕刻,却栩栩如生,美艳异常。
他蹲下身子,把墓前的积雪用手缓缓拨开,积雪下足有十几个木头观音,形态各异,或笑或嗔,或长裙或劲装,倘若放大数倍,真会让人疑心是天仙下凡。
“我把娘也带来看你了。”
舒隽淡淡说着,将新雕的小人塞进雪里重新埋好,跟着跪下磕三个头。
伊春赶紧跟着弯腰作揖,不好傻乎乎地干站在那里。
眼见舒隽磕完头起身便走,她奇道:“你……不烧点纸钱香烛吗?”
他的笑略带嘲讽:“此人向来清高,视钱财名利如粪土,想必在地下也不肯要钱的。”
伊春完全不了解他的身世,只好呆呆站在那里。
舒隽长长吐出一口气,白雾一下子便随着风飞走了。
“进去,咱们喝酒。”
酒是辣到身体深处的烧刀子,伊春偶尔能喝点黄酒或梨花酿之类的清淡酒水,对烧刀子却无所适从,端着杯子很是下不了口。
舒隽淡道:“你也知道,晏门曾经有个小门主,是现今门主的弟弟,晏于非的小叔。那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可惜未能完成他的宏图大业就死了,死得还挺惨。”
她默默点头,浅啜一口烧刀子。
“他死在舒畅手里,舒畅就是我爹。”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目光流转:“他是个很古怪的人。”
那是一个——至少曾经是一个两袖清风,只求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客。
虽然他到死在江湖上也没什么名气,但他做过的事情却都很了不得。譬如杀了晏门的小门主,再譬如生活困顿到了极致的时候,为了敛财把平江府首富邵氏一族杀个精光,至今官府仍没调查出凶手是谁。
他可以从嘴里说出“少年弟子江湖老,但求快味刀光剑影之间”这样的话,说的时候神态潇洒,双眼明亮。
也可以颓靡不振地蜷缩在垃圾里,臭气熏天地喃喃自语“快意恩仇总是空,唯有名利钱财是道理”。
他少年英雄的时候,多么意气风发,美艳震八方的雾鬓观音甄颦颦与他生死相许,荆钗布裙也不在意。
他们生了一个儿子。
儿子十岁的时候,他还是穷困潦倒,成日只知提剑四海漂泊,过他神仙侠客的日子,甚至拒绝了晏门的邀请,还杀了人家小门主,惹得一家人到处颠簸,避免追杀。
他有一身绝世武艺,却拒绝进入红尘打拼,拒绝世俗而平凡的生活。
甄颦颦抛夫弃子走了,就此失踪,茫茫人海里再也找不到雾鬓观音的艳影。
大抵对于女子而言,能平稳地吃饭睡觉,比四海漂泊来得靠谱些。
家里没有米粮,孩子饿得只会哭。家里没有钱财,孩子病了只能缩在被子里发抖。
孩子到了十三岁,饿得发昏,从山下偷了两个馒头,分给他一个。
舒畅那天晚上便哭了一夜。
第二天下山去,过了一个月回来,身上满是干涸的鲜血,目光呆滞,在他身后放了四五个大箱子,里面满满的全是金银珠宝。
终于不用偷馒头吃了,终于不用下山捡烂菜叶子炖清粥。
孩子十四岁的时候,长高了,快要和他一样高,眉目长得与他娘真像,又纯善,又美丽。
舒畅对着自己的剑一直叹气,叹完了便抬头看他,轻声说:颦颦,我做了错事,乱杀不会武之人,我活不下去了。
孩子十五岁的时候,舒畅拔剑自刎,死后只留一封书信,要埋在家门口,颦颦一回来便能看到他。
酒喝完了,舒隽放下酒杯抬头看伊春,她大约有点醉,喝多了,脸上红红的,但是她很安静,一个字也没说。
他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他是个古怪的人——其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不管做丈夫还是做父亲,他都很失败。”
笼统对自己的父亲就这么个评价,其余一概不说,伊春更不知道要怎么接口了。
隔了一会儿,她才低声道:“至少……他有个好儿子。”
舒隽笑了起来,他面上露出桃花般的艳色,估计也是喝多了,两只眼睛亮得十分诡异。
“我不是个怪人吗?”他有些调笑的问。
伊春认真地摇头:“不,你是个好人。”
舒隽啧啧两声,面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他扶着下巴定定看着她,轻道:“我喜欢你说我是坏蛋。”
为什么?他分明不是坏人。
伊春疑惑的神情在灯下只有一瞬间晃动,烛火忽然灭了,屋里陷入一片黑暗。
一双胳膊紧紧把她抱住,整个身体陷入某个炽热宽阔的怀抱。
“别动,你这个傻孩子。”
带着酒味的唇柔软而滚烫,他刹那间觉得什么都无法阻止,双臂收紧,要把她揉碎弄软,熨帖在身体上。
要她心甘情愿跳下来,落进他网里,就此放进袖子里妥帖收好。
他炽热的手指无意识地□□她浓密的头发里,吻不够,这样热烈带着醉意的亲吻还是不够。
真想一口把她吃下去,骨头也不剩。
他一定是醉了,醉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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