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执山河

第二章 野兽


    傅清初忍不住发抖,死死地握紧拳头,让指甲陷入肉中,希望疼痛能让自己冷静下来,深吸几口气,思考他为何会问出这个问题。
    刘据是太子,司徒策亦是太子,二人地位相同,不同的是刘据死了,司徒策在意的一定是刘据死了这件事。所以,她必须站在他的角度去突破刘据的困境。
    思及于此,傅清初心中大概有了底,深吸一口气方才沉声道:“戾太子仁德并无过错,但身为国之储君,仁德过矣,方招致杀身之祸。”
    “尔以为如何?”
    “当断则断!”
    “如何断?”
    “尽早找机会除掉江充等人!”
    明知道江充这些奸佞小人会对自己不利,就应该找机会除掉,以免养虎为患。
    而站在司徒策的角度,如果有一天发生了奸佞诬陷这样的事,他一定要当断则断,绝不能畏首畏脚。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江充虽死,奈王充李充何?以何理由回禀圣上?”司徒策看着平静无波的湖水,蹙眉认真问道。
    闻言,傅清初心头陡震,脑中轰然一响,她本以为她将问题归结于刘据已经是另辟蹊径,无人能出其右了,但被他这一问,顿时显得无比稚嫩。
    死了一个江充,还有更多奸人冒出来,杀了皇帝的宠臣,皇帝与太子之间不会有嫌隙吗?
    刘据的困境还是没有解决!
    究竟该如何才能避免刘据的死亡?刘据怎么做才不会死!
    她脑中宛若一团乱麻,史书中的文字在她脑海中宛若走马灯一般来回穿梭,究竟该如何?
    刘据是兵败自杀的,如果他不自杀?武帝会杀他吗?虎毒不食子?
    “殿下——”她激动地挺直了身子喊道。
    司徒策抬眼看着前方平静的湖水,沉声道:“说。”
    傅清初吞了吞口水湿润干哑嗓子,努力克制住因紧张和激动而导致的呕吐感。她看着他略显单薄的背影,一字一句道:“最该死的不是江充!”
    “哦?刚才不还说当断则断?”司徒策闻言,觉得这话确实有点意思。
    “江充确实该死,但真正该死的人不是他!”
    “是谁?”
    “武帝!”
    司徒策握着鱼竿的手倏然一紧,鱼竿随之一抖,眼神不由得往后垂去,沉声问道:“谁?”
    “武帝!”傅清初克制住了呕吐感,语气更加坚定。
    “弑君弑父?傅清初,你好大的胆子……”
    “请殿下先听臣言!”
    “说!”
    “戾太子之事,看似是奸臣诬赖他诅咒武帝,但说到底还是父子之间相互猜忌,皇帝决不能容忍诅咒自己的太子,真正要杀太子的是皇帝是皇权!所以太子一开始的目标就不应该是江充,而应该直奔甘泉宫!”说到此处,她停了下来,不知道司徒策究竟对她这番议论是什么态度。
    “去甘泉宫做什么?”司徒策感觉到了水中的动静。
    傅清初深吸一口气,语气笃定道:“奸佞作乱,太子应当进宫护驾!但,皇帝听闻江充作乱,急火攻心。”
    急火攻心,然后呢?傅清初没有往下说。
    但司徒策却知道,如果刘据直奔甘泉宫,打出进宫护驾的旗号,那么武帝到底是怎么死的,都不重要了,毕竟能进入甘泉宫就已经掌握了大局。
    闻言,司徒策许久都没有说话。
    傅清初也屏息敛声地跪着,不敢有丝毫放松。
    周遭顿时陷入死寂。
    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司徒策笑了一声:“有了。”
    傅清初见他站了起来,往回收鱼线。
    “过来帮我一把。”
    闻言,她忙起身,将鱼线末端的鱼儿捞上来,取了鱼钩放进一旁的水盆之中。
    做完这些,她低眉垂首站在一旁,等着司徒策吩咐。
    “你一家全部前往凉州屯田戍边,我保证他们性命无忧。”司徒策看着她沉声道。
    闻言,傅清初大喜过望,立即跪下稽首谢恩,语气颤抖得不行,“谢殿下大恩!”
    司徒策垂眸看着她,语气郑重,“不过你得先留在京中为我所用。”
    “臣一定结草衔环,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闻言,司徒策笑了笑,意味深长道:“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说完,便负手走了。
    傅清初恭送他远去,却不太明白他的话,本事?什么本事?
    “哇——哇——”
    傅清初还未想明白,乌鸦的叫声将她吓了一跳,抬眼望去,就见一只乌鸦衔着树枝回到巢穴中,另一只乌鸦将树枝接了过去,那只衔树枝回来的乌鸦,又飞了出去。
    她叹了口气稳定心神,转眼只见司徒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处。
    ……
    司徒策不仅答应傅清初让她家的女眷与未成年的男子一起去凉州屯田,临行前,还安排她与她母亲见了一面。
    陈夫人握着傅清初的手,哽咽得说不出话,傅清初也只有抱着母亲痛哭。
    “已经够好了,已经够好了。”陈夫人拍着女儿的背,哽咽得不行,“日后在太子身边,你要小心行事,不可忤逆太子之意。”
    傅清初哭着说是,“到了凉州,如果能写信的话,还请写一封信给孩儿,也好让孩儿放心。”
    陈夫人摇摇头,“你我皆是有罪之人,怎还敢通音讯?就算能得太子器重,你也千万不要提起我们,以免让太子觉得你得寸进尺,反致杀身之祸。”
    闻言,傅清初再次泪如断弦,哽咽得说不出话,只得拼命点头。
    陈夫人卷起袖子替女儿擦干眼泪,“山高水长,后会无期,珍重珍重!”说着,便转身随着差役走了。
    “母亲——”傅清初心中大恸,凄厉地喊着母亲,可陈夫人却头也没有回,毅然地往前走。
    看着母亲远去的背影,傅清初直直地跪在地上,朝着母亲的背影稽首大拜,“不孝女傅清初拜别母亲大人!”
    闻言,陈夫人终于忍不住回头看着女儿,只见女儿伏在地上,隐约还能听见她压抑的哭声。陈夫人的眼泪再次落下,她慌忙抬手将眼泪擦干,转身消失在夜幕之中。
    ……
    傅清初的眼泪还未擦干便被送到了东宫门口,她抬眼看着东宫的牌匾,迈着坚定的步子,随宫人进去。
    明德殿内烛火通明,正位上却不见人。进了偏殿的暖阁中,傅清初这才见司徒策披着狐氅对着灯看书,案边一女子跪坐伺候。
    “殿下,姑娘来了。”侍者轻声道。
    侍者说完,傅清初垂眸走上前来行跪拜礼,“参见殿下。”
    司徒策看着她,放下手中的书,淡淡道:“起来吧。”
    “谢殿下。”
    “东宫女官中,司闺尚缺一人,你便补这个缺吧。”
    闻言,傅清初微微有些诧异。东宫三司九掌的女官中,地位最高的便是掌管东宫内宫书籍名簿的司闺了。他将自己置于此处,确实超出了她的预料。
    虽是不解,但她还是乖巧说是。
    而司徒策身边的女子更是不明白,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怎么就能和她平起平坐了?她眉头微皱,打量着下站着的傅清初。
    “这位是苏司闺,以后不懂的地方问她即可。”司徒策给傅清初介绍人,转而对身旁的女子道,“这位是傅清初傅司闺,日后司中之事,就由你二人负责了。”
    女子敛住脸上的疑惑与不解,转而笑着说是。
    看着傅清初风尘仆仆的样子,司徒策不由得叹了口气,对内侍道:“带傅司闺下去休息。”
    傅清初行礼退下,这时便听见苏司闺道:“殿下,夜深了,您也该歇了。”
    “再看一会儿?”
    闻言,傅清初终于忍不住抬眼看向司徒策,这语气,竟像是在征求。
    “该歇了。”苏司闺语气温柔,却是无比坚定。
    司徒策叹了口气,妥协地放下书。
    傅清初跟着内侍出来,便听见内侍缓缓道:“苏司闺是清河苏氏之女,小字唤做君若。入宫多年了,深得殿下器重,长期在殿下身边伺候。司中之事,都是其他几位在忙,现在您来了,也算是群龙有首了。”
    “清初虽封司闺一职,但毕竟是刚进宫,况且苏司闺又深得殿下器重,清初怎敢妄自称首?日后还得请李公公多多照拂。”傅清初谦虚地笑道。
    李平,司徒策的内侍。
    “您这话是抬举奴才了。”李平笑道,“您先歇息,明日奴才再过来带您去见过众人。殿下吩咐过,您缺什么要什么,尽管找奴才。”
    傅清初笑了笑,“多谢公公了,您也早些安歇吧。”
    李平行礼告退,屋内的绿蔓便迎了出来,给傅清初行礼。傅清初倒是惊讶在此处还能见到她。
    “殿下说姑娘初进宫,让婢子跟着您,日后行事也方便些。”绿蔓笑道。
    闻言,傅清初不禁眼眶一热,缓了好一会儿才把哭意压下去。
    自家中出事以来,她整日担惊受怕,衣不御寒,食不果腹,而太子竟能心细到如此,怕她缺衣少食,怕她人生路不熟。
    她躺在床上,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她如今得太子庇护倒是安稳了,但不知家人们有没有出发,下雨了,也不知在何处避雨。
    思及于此,她忍住强烈的哭意,长长地了口气,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日后天各一方,恐怕这辈子真的再也见不着了。
    再想起母亲的叮嘱,她只觉得心中疼痛难当,只得紧紧地咬住被子,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嗯~”
    听见绿蔓呓语,她忙止住情绪,直到没听见声响,她才放下心下来。这一打断,她的情绪倒缓和不少。
    是啊,现在已经与母亲分开了,哭已经没有用了。
    她能做的,就只有听太子的话,希望有朝一日,他能降下恩旨,允许她与家人互通书信。
    思及于此,她又想起他的话:留在京中帮他。
    他封她为司闺时,她确实有一瞬间的惊讶,可是转念一想,这已经是东宫女官中最高的职位了,如果说这就能帮他,未免也太容易了些,难道他会缺一个管书的女官吗?
    绝不会就这么简单!
    她在脑海梳理与他交往的全过程,明确他留下自己,是她在回答如何看待“巫蛊之祸”之后。也就是说,她的回答是令他满意的,而他要她帮的,极有可能是应对类似“巫蛊之祸”这样的情况。
    这个猜想一出,便迅速在她心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她甚至觉得这才是司徒策留她在身边的原因。
    她给刘据的出路是逼宫,但是逼宫逼父这样的事,太子不能做,可是太子身边的人能做。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了,她感觉到心脏也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
    她捏紧了被子,觉得有些可笑和悲哀,皇权将人变成了野兽,而她则是他豢养的野兽,待时机成熟之时,放出笼子去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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