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氏,父母又是谁,又是怎么到了江州长公主府?心甘情愿放弃自己本来的身份,顶替崔十一,目的又是什么呢?荣华富贵么,倘若贪图富贵,又怎么不肯跟自己回来呢?又似乎别无所求?
她畏寒怕冷,见北地大雪也觉新鲜,想必是江南长大。她有一身的好医术,必定是家学渊源。只是这样的好医术,字却见不得人,字写得不好便罢了,还是一些缺笔字,仿佛连笔画句读也不大认识,倒像是不曾读过书的。
只是没读过书,寻常随口念的诗,却都是难得的佳句。缺笔字,陆慎忽想起刚才瞧的那封旧信,仿佛也是同她一样的缺笔字,某些字缺笔的地方还一模一样?
第69章
陆慎这样想着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去抚那柔柔的柳腰,垂头瞥见她细长白嫩的粉颈,手不自觉游移往上拢住那一团颤颤巍巍来低声喃喃:“所谓鬓垂香颈云遮藕粉著兰胸雪压梅,不外如是!”
林容本迷蒙着欲睡,闻言睁开眼睛,心里暗骂冷冰冰道:“看来君侯着实喜欢这身皮肉!”
陆慎抽出手来讪讪道:“好像比上回大了些?”
林容翻了个白眼,推开陆慎,另卷了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背对着他歪在一旁:“我小日子才第二天,你找别人去。”
床那边并无言语,半晌床摇帘动,陆慎舒服得长长的喟叹一声,道:“把你的汗巾子递过来。”
林容这才从紧裹着的被子里小小冒出个头来,恨恨瞪了他一眼伸手将挂着的姜黄色汗巾子揉成一团扔过去:“用完扔了,我不要了。”
陆慎哼一声,起身往净室而去。不过一会儿,便听得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待两人重新安寝已不知何许时辰了。
不知过了多久,林容正睡得迷迷糊糊忽听得门外一阵窸窸窣窣之声,正想开口问,便听陆慎道:“何事?”
外头翠禽隔窗低声禀道:“君侯、夫人,外院沉管事说,有紧急军情来报。”
陆慎听罢,立即披衣起身,推门而去,见又是下起了大雪,雪花漫天飞舞,斜斜密密,遮天蔽日。沉砚正候在阶下,奉上一份牛皮军函:“主子,探马来报,有匈奴人的踪迹。”
陆慎接过来,略瞧了一通,一副了然的模样:“下了快二十天的雪,再不出来,饿也叫饿死了。传令威武营,校场点兵!”
林容叫吵醒,索性坐起来,望见角落里铜镀金象驮琵琶摆钟,竟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头昏昏发沉,起身到了杯茶,茶水也还是温热的。
陆慎复进屋来,见林容站着:“怎么起来了?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呢。”
一面从槅架上取了衣裳穿戴起来,一面道:“有匈奴人的踪迹了,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得领兵去追击,只怕除夕是回不来了。”
林容闻言放了茶盅,不知怎的,脑子里忽地蹦出那个梦来,陆慎箭镞而死,到底会不会应验呢?要是这时候应验了,当个寡妇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太太那个人不大好应付。
脑子里正想着事,脚上已不自觉慢慢踱到他跟前,顺手取了玉版革带来,默默系在他腰上。
一面伸手去抚胸前衣襟褶皱,见他心突突地跳得极快,蹙眉道:“你这样早晚得猝死。”
一面去拉他的手腕:“要是觉得胸闷,就揉一揉这里,这是内关穴。要是失眠,就按这两个地方,这是大陵穴、神门穴,主治失眠的。”
陆慎不答,只幽幽地望着面前的小女子,叫她抚过的地方,竟渐渐发麻,半晌拥她在怀里:“你在这儿,我怎么会失眠?放心,我死不了,安心在府里等我。”
林容叫他箍得喘不过气来,只觉得他似乎误会了什么,心道:谁担心你了?我这是担心你的样子吗?
陆慎说罢,推门出去,一直行到府门,登石上马,忽地弯腰吩咐沉砚:“今日夫人收了一封信,是一些缺笔字。瞧起来,倒是同那些药方子写的差不太多,你暗地里查一查,别惊动她。”
这便是要留他在府里的意思,沉砚道了声是,目送打着火把的军士,簇拥着自家主子往校场而去。
林容打了个哈欠,复往绣床上安眠,闭眼眯了一小会儿,便觉手冷脚冷。翠禽、凤箫听见响动,又灌了好几个汤婆子进来:“县主,外面下了好大的雪,屋檐下结了一尺来厚的冰尖子。”
林容这才暖和些:“怪不得这样冷。”
偏凤箫笑嘻嘻道:“君侯走了,县主就冷得睡不着了?想是君侯在时,县主身上必定是不冷的。”
林容哼一声:“话这样多,明儿就把你嫁出去,看你还多不多嘴。”
凤箫立刻羞红了脸:“县主,什么嫁不嫁的,奴婢年纪还小呢?”
翠禽扯了凤箫耳朵,笑骂道:“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说这些话,主子饶你,我不饶你。”一面替林容掩好笼帐,一面拉了凤箫出去。
不过林容这夜到底是再没睡着,听着外头呼呼的风雪声,直到天明时分,才闭眼迷糊了一会儿。
外头渐渐起了下人们的扫雪声,小十六一双鹿皮小靴从雪地里踏过来,飞奔到廊下,身后嬷嬷不住喊:“姑娘,慢些慢些,这地上都是些雪呀冰的,摔跤了可不是好顽的。”
小十六一身大红哔叽缎细羊毛斗篷,头上戴着雪帽,腰上系着秋香色玉带钩宫绦,蹬蹬蹬跑过来:“凤箫姐姐,十一姐姐在么?”
凤箫忙抱住她,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姑娘小声些,县主还没醒呢?”一面替她取了斗篷抖雪,一面问:“姑娘可用过早膳了?”
小十六摇摇头:“我想跟十一姐一起吃。”
凤箫牵了她进左厅:“姑娘先进些点心,垫一垫。昨儿夜里风大,县主没睡好,不知什么时候才起呢。”
林容此时已经叫吵醒了,坐起来挽起帐子,道:“让小十六进来吧。”
话音刚落,小十六便一溜烟掀开帘子进来,一张小脸冻得红扑扑的,手里还握着个雪兔子:“十一姐,咱们出去堆雪人吧,外面好大的雪啊。”
林容摸摸她的手脸,已叫冻得冰凉,忙把那雪兔子放在一旁:“快去熏笼上暖和暖和。”翠禽、凤箫进来服侍穿衣、洗漱,回道:“主子怎么不多睡会儿?”
一面悄声回话:“拿礼单子对了,那方砚并不在上面,倒不知是谁放进来的。问了丫头,都说并没有人动过,送来的时候便是有的。”
林容点点头:“不睡了,用了早膳,待会儿上老太太哪儿去一趟。”
林容素来早上用得清淡,因这两日来了小日子,便把燕窝粥,换成了建莲红枣汤,因着小十六在,又加了口蘑盐煎肉,一碟子豆腐皮包子,一大碗蒸牛乳,并一碗银丝鸡汤面。
林容嘱咐小十六:“你还小,每日要多吃些牛乳。”又问她:“书念得如何?”
小十六一面吃,一面回:“学堂里是些教规矩的嬷嬷,管家理事,妇人针黹,又或者领着读些《列女传》之类的,倒是不曾教着念书。我那日念了首冬景的诗,还叫嬷嬷训了。说……”
陆慎在时,小十六是不敢过来的。林容怕她孤单,只叫她往族学里念书,同族里的小姑娘熟悉熟悉,闻言问:“说什么?”
小十六道:“嬷嬷说,这样的诗啊词啊的读多了,只会把心读野了,学得读书人清高的性子,那幅吟诗作赋缠绵悱恻的模样,坏了名声,能嫁什么好人家?”
林容听了便笑:“那你怎么回的?”
小十六到底是活泼的性子,狡黠地笑笑:“我跟嬷嬷说,这样的好诗好词,男子写来便是有文采,女子读一读便是坏了名声,便是坐张拿乔的缠绵悱恻?嬷嬷听了,一句话都不说,还说要去回老太太。”
林容抚她的额顶:“你喜欢诗词也好,有个自己的癖好,无聊的人生会有趣很多。”
正说着,便见外头廊下一阵脚步声,丫鬟打起帘子:“主子,四奶奶来了。”
虞四奶奶门口脱了斗篷、木屐,一身大红金绣翟鸟纹对襟袄子,下面是绛红色四合如意马面裙,珠翠晃动,端是神彩照人,还未进门,便听见她温和地笑:“倒是扰了六弟妹早膳,十六姑娘也在?”
林容挥手,命丫鬟们上茶:“这是我常吃的霍山茶,四嫂尝尝,合不合口味。”又笑笑:“不怕四嫂笑话,我一见您就觉得亲切,虽没见过面,却仿佛很熟悉,似乎从前见过一样。”
虞四奶奶便浅笑起来,温温和和的模样,似乎并不要太适应林容如此热络,又说了些闲话,便命丫头们奉了账册、对牌进来:“老太太吩咐,叫我先把府里今年的账册,拿给六弟妹瞧一瞧,库房的对牌也叫送过来。”
林容喔了一声,略翻了翻,见丫头们奉着四五本账册,推回去,道:“马上就是年节了,事情又多。不怕四嫂笑话,我才来没几日,不说府里的丫鬟,便是族里的亲戚也都不大认得。今年又冷得厉害,一日连一日地下雪,我身上总也不好。免不得……免不得要请四嫂多兼几日差事。”
虞四奶奶闻言倒不大吃惊,笑笑:“六弟妹身上哪里不好,可请了大夫来瞧瞧?”
林容挥手,命翠禽把那方石砚奉上来:“也没什么大病,请了大夫,也说是调理,我想着必定是水土不服罢了。喔,倒是有一桩事。昨儿这款砚,丫头们归档的时候,见并没有在单子上,想着问问四嫂,是不是单子写漏了?”
虞四奶奶接过来,一打开便道:“原是这方砚,丫头毛手毛脚,竟误送了来。这原是下边人预备给姑老奶奶寿辰贺礼,说是裴令公的一方砚。只我瞧着砚底的款识有些奇怪,倒是拿不准真假。想着请外头懂行的瞧瞧,别送个赝品去丢人。”
林容一副颇有兴致的模样:“喔,裴令公,我倒是想收藏他的几幅字画,只可惜未能如愿。”
虞四奶奶便道:“六弟妹问这个,倒是问着人了,裴令公书画手稿多毁于战火之中,尚存于世的也不多,倒是我父亲当初破城时,得了那么一箱子。不知六弟妹爱的山水画,还是医方手稿?”
林容垂下眼眸,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剥弄青花茶盖:“有没有书信之类的?”
书信?虞四奶奶一脸疑惑,却还是道:“我去信问问我父亲,不敢说一定有,但多打听打听,总能叫四弟妹如愿。只是他老人家如今驻军江州,一来一往,只怕等出正月才能得消息呢。”
林容笑起来:“那就多谢四嫂了,这样说起来,还得麻烦四嫂在家事上多费心些日子,替我管到出正月吧。”
虞四奶奶仿佛听不大懂,直推辞,叫林容劝了几句,这才应了:“那好吧,我就在多管这两个月。”
一面等林容用完膳,相携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正端坐在炕上,手里举着个琉璃眼镜,院子里一个青衣白裙的女孩子,正逗了鹦鹉给她瞧。
那鹦鹉随着指令,飞来飞去,一口一个“老太太安康,老太太安康”,把老人家逗得哈哈大笑,见着两人来,忙挥手:“快来坐着瞧,这鸟可真是成精了,很能说几句人话呢。”
林容陪着瞧了一会儿,便把刚商量管家的事禀给老太太,老太太指挥这那丫头:“叫那鹦鹉跳到自鸣钟上去,看它会不会去拨那钟摆?”
问言回过来,细细打量了林容一通,道:“六哥儿走了,你担心得一晚上没睡,脸色这样不好?”
林容尴尬地坐在那里,虽的确一晚上没睡,那是叫冷的,刮风刮得睡不着。老太太见她低头默默不说话,倒以为她年纪轻害臊,拍拍她的手:“做陆家的媳妇,这都是常事。六哥儿定下规矩,不迎不送,要不然你们新婚的小两口,还叫你去送送他才好。”
说着来了兴致,招呼人进来问:“什么时候拔营的?”那人回:“天亮时才拔营!”
老太太听了,掰着手指头算:“天亮才拔营。”回头对林容道:“你乘了我的马车去,绕小路,三十里外有个小县,你站在城墙上送一送他,也全了你的心。”
林容有些发蒙,不是来说管家的事么,怎么几句话一转,又安排起自己去送陆慎了呢,还得坐马车赶三十里的路,一来一回就是六十里。
这么冷的天,赶六十里的路,林容一想,便觉得头疼,推辞:“在这里孝敬祖母,才是全孙媳的心呢。君侯既定下不迎不送的规矩,我又怎么能违背呢?”
老太太只当没听见:“我待会儿就要午憩了,用你孝敬什么?”一面吩咐人安排:“把我那几匹好马收拾出来,套了车,再叫二百护卫,一路打了旌旗开道过去。”
一面对林容道:“去吧,别不好意思,他那性子,没一两个月是回不来的。”
林容叫恍恍惚惚地劝出门,叫人服侍着登上马车,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儿来,到底是哪句话出了问题呢?好像自己没说什么要去送陆慎的话吧?老太太跟陆慎真不愧是祖孙两,一脉相传的自说自话。
虽才三十里路,却是冬日泥泞的小路,本就难走,偏那马车叫驾得极快,林容扶着车壁,一颗心仿佛要跳到窗外去,忙叫外头赶车的军士:“慢些,当心马车翻了。”
那军士得了老太太的吩咐,只怕赶不及,道:“夫人放宽心,小人替老太太赶了二十年的马车,绝对不会出事的。老太太下来死命令,倘误了时辰,小人吃罪不起,请夫人见谅,稍忍耐小半个时辰。”
林容在心里哀叹,最好是误了时辰,正想着,那马车忽地厉害颠簸起来,叫林容撞在车壁上,顿时砰的一声。
翠禽、凤箫两个丫头吓坏了,忙去拉林容:“县主,没事吧?”
林容扯了扯嘴角,没好气道:“还没死呢!”
好歹雍州附近的驿道还算完备,这样颠簸的路段也并不太多,饶是如此,林容到那城门口时,已头昏眼花,浑身酸疼。
因打了旌旗,此时马车外县令匆匆赶来,跪在雪地里:“臣清平县令贾如平拜见夫人,不知夫人驾临,未能远迎,请夫人恕罪。”
林容无力的摆摆手,问:“不必多礼,贾大人起来吧,君侯的威武营可曾过去?”
那县令立刻抬起头来:“小臣刚送了威武营出城门,夫人便到了。”
林容闻言心里一松,正如了她意,刚要吩咐人打道回府,便听那县令道:“才走一会儿,夫人上城门上,必定还能瞧见。”
林容默了默,也不知是说他有眼色还是没眼色,叫翠禽、凤箫服侍着下了马车,慢慢登上城墙,果见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旌旗猎猎,一行蜿蜒的黑甲骑兵,一时也并瞧不见陆慎在哪里。
林容站了会儿,应付了差事,又觉这城墙上的风实在刮得脸疼,赶紧吩咐:“瞧不见了,咱们回去吧。”
林容刚一转身,便听翠禽指着远处道:“县主,您瞧,是君侯!”
林容放眼望去,见那行骑兵里忽地转出一人来,那人白马银鞍,策马飞奔而来,却并不到城墙处来,隔得远远地便勒马停住,虽瞧不太清面容,却是一身的神采英毅。
陆慎遥遥望着那城墙上的小女子,一身大红斗篷,青丝缭绕,默默注视了片刻,并不说话,又忽转身催马而去。
第70章
凤箫哎了一声:“君侯怎么又走了?”一来一回六十里的路错过了便算了,瞧见了,竟连话也不说上一句?
又转头去瞧林容见她几乎整个人都笼在大红猩猩毡斗篷里只露出一张白莹莹的脸来脸上犹带着三分不耐烦的倦意,吩咐:“回去吧,怪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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