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琦听了,心里颇不好受,说不出话来。直到深夜,崔琦这才起身回转,叫林容送到廊下,道:“回去歇着吧,别送了。”
翠禽跟着林容身后,默默道:“六姑娘的性子,变了好多。”
受了那么多的磋磨,怎么能不变呢,你不变,那是活不下去的。林容沐浴更衣,出净室,一面擦头发一面同翠禽道:“天下承平,江南各处也算太平,我想带几位医馆里的人,往各洲郡,亲画了草药图鉴来。碰见的药材,要么是晒干,要么是炮制好了的,倘若在野外碰见了,倒不一定认得出来。好些庸医,常常不能分辨。”
翠禽听了点头:“是,连张老先生有时候也能认错。”
林容便问:“我是想问你,是跟着我,还是留在江州。留在江州的话,我把你托付给六姐姐,叫她给你寻个好人家。”
翠禽摇头,指着那一箱子金银翠宝:“县主不如赏我点金子,将来我自己开个医馆才好。”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都不再提了。
一时林容放帐安睡,只她同阿昭相处了七八日,那孩子日日躺在她身侧,身上总是带着一股甜甜的奶香味,临睡前总缠着林容叽叽喳喳说话,也不管听不听得懂,从医馆里有多少人,一直问到门口的狗叫什么名字,母女两几没有一刻分离。
此刻一时没了阿昭,林容闭眼多时,却久久未能入眠,索性坐起来,在帐中点了一盏小灯,把白日里在天水阁誊抄的笔记,拿出来翻阅。
忽听见廊外脚步声,门吱吖一声被推开来,林容以为是翠禽见自己在里面亮了灯,便起身来查看,道:“翠禽,去歇着吧,没什么事,我睡不大着,索性看看书。”
那脚步闻言立刻止住,林容又翻了页书,却没听见关门的声音,一时觉得奇怪,掀开帐帘,便见陆慎抱着阿昭,静静立在床前三步远,一时两人都并不说话,只幽幽望着对方。
林容坐起来,到底是她先开口,问:“是阿昭出什么事了吗?”
陆慎摇摇头,把阿昭抱到床边来,林容伸手去探她的额头,见她脸颊虽红扑扑的,却并没有发热,只是睡熟了而已。
陆慎这才淡淡道:“不知你跟她说过什么,哭了一夜,不肯走,只好抱了她回来。”
什么叫不知道我跟她说过什么?这话,仿佛是在说,她林容教了阿昭什么,叫她哭闹着不肯走,顺便再把他陆慎给叫回来一般。
林容冷笑一声,懒得理他,把阿昭抱到床榻内侧。阿昭无意识地哼哼两声,睁开眼睛,见是林容,迷迷糊糊叫了一声娘亲,到底是困极了,叫了一声娘,又合上眼皮,沉沉睡了过去。
她小手上不知抓着什么东西,黏糊糊的,林容取了枕边的绣帕,一面擦一面疑惑问道:“手上攥着的什么?”
林容还以为阿昭睡着了,岂不料听见问话,眼睛虽还闭着,却还是回答道:“是松子糖。”小手也无意识地抬高:“娘亲,你也吃……别客气……”
林容失笑,拍阿昭的后背:“睡吧!”只那糖黏在手心,用干绢布擦得并不干净,一时想掀被起身下床去。
陆慎见了,起身往旁边净室内拧了湿棉布递过来。林容白他一眼,皆过棉巾,仔仔细细替阿昭擦手擦脸,末了道:“以后不要给她吃那么多糖,小孩子长蛀牙,可没什么好法子治。”
林容的语气并不算好,陆慎听了,只道:“知道了!”
林容见他那个样子,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倒不像前几日那样可笑,正想叫他出去,忽然嗓子不大舒服,咳嗽了两声。
陆慎起身,倒了热茶递过去,林容并不接,冷冷望着他好一会儿,这才接过茶盅,喝了一口,轻轻用盖碗拨着茶叶浮沫,问:“你有话要跟我说?”
陆慎坐在床沿,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林容忍不住哼了一声:“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人!”又觉得没意思,他回转来没意思,自己忍不住讥讽他更加没意思。
把那茶盅搁在一旁,道:“既然你没有话说,那么,我有话要问你。不知你肯不肯解我的惑,答我的话?”
陆慎把那茶盅接过来,喝了两大口,那种浑身都不对劲的感觉似消减了些,道:“你问吧!”
林容抬眸,问:“六姐姐的信,是你命她写给我的?”
陆慎并不回答,等熬到林容脸上已有三分不耐烦,这才低声道:“聪明人是不用等到旁人吩咐,才来做事的。”他垂眸,并不敢去瞧林容的眼睛,伸手轻轻捏住林容的指尖,顿了顿,道:“十一,我想见你,想叫你到江州来,想叫你时时陪着阿昭,时时陪在我身边,我想叫你跟我回去,回去做阿昭的母亲,做我的妻子。”
说罢便抿着嘴,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仿佛听候宣判一般。
林容并没有抽回手,仍由他浅浅握着,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拿得起放得下,这是你自己说过的话,你很不该这样。”
陆慎抬头,抬头凝视,反问道:“倘若……倘若我说我放不下呢?”
林容轻轻喔了一声,也并没有生气,静静问道:“你又要言而无信了么?”
陆慎叫这句话问住,沉默良久,闷闷道:“我怎么敢!连陶府那个老匹夫,欺君瞒上的罪过我都不追究,还礼送他到洛阳去。”
他陆慎桀骜不驯惯了,何尝这样忍气吞声过。要依着他往日的性子,必定把那老匹夫下了大狱,折磨一番不可,那一府的老老少少又岂有好下场。那老匹夫这样恶心他,却又投鼠忌器,不能动他。
这话一开了头,后面的便好说多了:“也并没有什么选后立妃的事,折子是我叫人写的,告示也是我叫人贴出去的,不过是我想试一试你罢了?”
告示、榜文,袁家四姑娘也上门拜访,做得这样真,林容对这事,已是信了七分,听陆慎这样说,不免面露惊愕:“然后呢?”试什么,有什么好试的?
陆慎自嘲地笑笑:“终究是一文不值,沾了阿昭的光。”
林容无奈地笑笑,并没有说话,忽地窗外一阵大风,把窗户吹开来,庭中所植松柏柔柔晃动起来。
两人一时都转头望去,只闻风声,陆慎忽叹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林容默默半晌,道:“我喉咙有些不舒服,替我另倒一杯热茶来吧。”
陆慎知她有话要说,起身倒了茶过来,却见她只捧在手中。
过了好一会儿,林容喝了口热茶,这才道:“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关于你关于阿昭。我有的时候也会动摇,觉得自己是不是对阿昭太过残忍。对于你,你脾气不好,同以前相比,这段日子,也算对我颇多忍让了,有些话说得虽不好听,却也没有拿我怎么样。只是……只是我到底的爱自己胜过爱阿昭……”
说到这里,林容似有愧疚,顿了顿:“你从前是一方诸侯,现在是天下之主,你的妻子一定要讨好你,奉承你,以你的喜为喜,以你的悲为悲。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可以有半分怨怼。你知道的,我不是那样的人,也变不成那样的人。趁着我现在还有心气,趁着你现在还念着几分所谓的旧情,做个决断,总好过将来后悔。我不想回去,不想过从前那种日子了。”
陆慎的心忽痛起来,仿佛针扎一样刺刺发痛,每说一句话那痛便加深一分,他只顾得木然反驳:“你曾经说过,我不是个好父亲,可见你识人并不准。将来的事情,你就判得这样死?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走了三年,怎么就知道我不会变呢?”
第99章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变呢?这话叫陆慎说出来已经是极不容易的了。只可惜,林容对改变别人没有兴趣,更没有信心。妄图改变一个成年人既定的三观跟性格在林容的眼里那是一件既无聊又无知的事。
林容抽回手来淡淡道:“总之,我的话已经说完了。”
陆慎并听不进去,复紧紧握住林容的手,道:“可是我想说的话还一句都没有来得及说。”
“你出事之前,我写了信与你,只要你肯回来那么我告诉自己以前的事不必再追究了。你接了信,说要回来,可我却接到你沉船的消息。你出事以来,这三年我没有一日不在痛恨自己。午夜梦回,我时常在想倘若强留你在身边,不逐你回江州便是叫你恨我,也不会徒生变故,叫你葬身江底。倘若我不勉强你生阿昭,你是不是还待在雍州等我去接你。只是,老天到底待我不薄叫我知道,你还活着。”
他伸手去抚林容的眉梢,轻轻划过:“你还活着,还能对我笑,跟我说话,那么,其余的事便全无紧要了。”
说着他顿了顿:“可是,我终究是贪心。我从前待你阴晴喜怒无定,无非……无非是恨你心里没有我,恨你半点不把我放在心上,恨你半点不肯回应我。床笫恩爱缠绵,你只觉得厌烦,冷落你,离弃你,你也并不在意,反觉得自在。十一,我不甘心。”
他说着慢慢滑到林容胸前,按着心口:“不管你是崔筠也好,林容也罢,我只要你的心。”
林容双眸微睁,稍显惊讶,似有些不可置信,那支骨节分明的大手按在心口,仿佛能听见自己沉沉的心跳,半晌默默不语,道:“你的确太贪心,这世上的事,未必事事叫你如愿的……”
话未说完,便叫陆慎打断,握住林容的手,放在他的心口:“这些话,你不要同我说,同这颗心说。”
陆慎望着林容一字一句的道:“我可以等,人心换人心,你的心冷了,我可以捂热,三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
林容偏头,她忽然很想告诉他,她的心从来没有热过,何来的冷?
林容已经无谈性,只觉得困,打了个哈欠,见他仍旧坐在床边,不肯离去,又怕他犯浑,像哄阿昭似的哄他:“那好吧,你出去等吧,我困了,要睡了。”说罢,便掩了帐子,吹灭灯烛,独留陆慎一人坐在床沿上。
不知坐了多久,只闻得夏日寂静的虫鸣蛙声,那风也渐渐止住,陆慎叹息,只得往外间来。这时夜已经很深了,烛灯具灭,窗外只几颗疏星,屋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恍惚地迈过门槛,不知碰落了什么东西,砸在脚面上,又痛又麻,也并不敢出声。站在原处好一会儿,这才一脚轻一脚重的往外走。
外间有个小小的美人榻,陆慎身量颇长,压根不能躺下,只半靠在那里,闭目养神,终是半点睡意都没有。良久,忽听见里面女儿的声音,又隐隐有烛光传来,他起身端了杯水进去,见林容正一面替阿昭擦汗,一面轻轻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渴了?”
阿昭仍旧闭着眼,似还在睡梦之中,只小声地哼哼唧唧,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陆慎立在那里,默默把水递了过去,道:“她这是渴了,喂点水就好。”
林容接过来,小心喂了半杯水,果见阿昭止声,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林容瞧了瞧墙角的水漏,见还有一个多时辰便天明了,她这些日子以来睡得并不好,叫阿昭方才一闹,这时已经没了睡意,索性把枕下的书拾起来,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
陆慎并不肯走,坐在那里,过得好一会儿,忽问道:“江东子弟多才俊,词林之盛,首推湖州蒋氏,蒋太傅又是文坛耄耋,此番巡视河道,众臣工皆荐一士子名唤蒋敏行的,说他于治河颇有心得,年纪也小,才十八岁,你行医多年,可听说过此人,果真有治河之才?”
林容奇怪地撇他一眼,又听陆慎补充道:“江水泛滥,每逢雨季更甚,沿江上百万百姓深以为苦,朝廷每年拨银治河,不下百万两。倘若真能觅得一治河的能臣,实乃百姓之幸。”
林容合上书,想了想:“倒是有一位唤蒋敏行的,见他时常抱着治河的书,还去实地勘察,险些掉进河里淹死,不过他好像已经二十多岁了吧?”
陆慎道:“告身上写的是十八,还未及冠。”
林容喔了一声:“我认识的那个蒋敏行,他说他自己二十一了,想来并不是一个人。”
陆慎坐在那里,脸色发僵,忍不住冷哼一声,又并不说话了。林容只觉得他莫名其妙,大半夜地在这儿摆脸色给谁看呢?
当即也并没有好话:“还有没有事,没事儿出去!”
陆慎只得又出来,坐在榻上半晌,迷迷糊糊半眯了过去。
第二日,林容醒来的时候,早已不见了陆慎的踪影,翠禽端了热水进来,禀告:“县主,君侯天没亮就出门了,说沿着河跑一会儿马,待会便回来同您一起用早膳。”
林容只坐未闻,往净室洗漱,刚出来,便见阿昭已经醒了,笑盈盈坐在床上,唤她:“娘亲!”
林容坐到床边,一面替她穿衣裳一面嘱咐:“早上叫风一吹,还是有点凉的,当心风寒。”
阿昭靠在林容肩上,带着点贼兮兮的表情,问:“娘亲,阿爹昨天晚上有没有求你?”
林容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解:“求我?什么事要求我?”
阿昭点头:“对啊,当然是求你啦。我们说好了的,求你跟我们一起回洛阳去的。我本来跟阿爹说,他求你的时候,一定要把我叫醒的。嗯……可惜,我睡着了……他没叫醒我……”
林容闻言,哭笑不得,并不回她的话。阿昭只得扭来扭去,扭到林容怀里撒娇:“告诉我嘛,告诉我嘛……”
林容故作不解的样子,问:“怎么才算求呢?”
阿昭想了想,跪在锦被上,一面做揖,一面小声道:“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林容闻言,捧腹大笑,阿昭不好意思地歪到林容怀里,靠在她肩上,抱着她的脖子,问:“就是这样求咯!有没有,阿爹是不是这样求你的?”
林容笑了好一会儿,这才面前止住,点了点她的额头,问:“你从哪里学来的,你常常这样求别人吗?”
阿昭望了望四周,见丫鬟仆妇都在外间,翠禽姑姑也站得远远的,正在撑窗户,遂趴在林容耳边,小声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要说是我说的。那天小舅舅和我去看小红马,我看见他这样求一个姐姐。”
林容取了梳子,替她慢慢梳着,问:“哪个姐姐?”
阿昭摇摇头:“我不认识,小舅舅叫我不要告诉别人的。还说,只要我保守秘密,就把那匹小红马送给我的,还替我送到洛阳去呢。”
林容便笑:“他哪里知道,你是个小话痨的,能告诉十个人,绝不告诉九个人。你还跟谁说了?”
阿昭毫无羞愧,反有些得意:“阿爹,娘亲你,奶嬷嬷……”一溜烟数出去七八个人来,这才止住:“没有了。不过,我都跟他们说了,不要告诉别人的。”
林容笑:“那你小舅舅那匹小红马,你是得不到了的。”把她穿戴好,又抱了她洗漱,在桌前坐定,命人传了早膳进来,乘了一碗肉粥到阿昭面前。
阿昭已经不大叫人喂了,自己一勺一勺慢慢吃着,到底是记着那事,问:“就告诉我嘛,有没有求你?”
林容笑而不答,只替她挑着鱼刺。陆慎从外面进来,只听见阿昭在那里撒娇,朗声笑道:“又在这儿求你娘亲什么事?不是想着去瞧花灯,就是想着放风筝?你年岁也到了,等回了洛阳,就得开蒙念书了。”
阿昭哼了一声,似乎有点生气,直愣愣问出来:“才不是我呢。我是在问,你昨天晚上,有没有求娘亲回洛阳……”
这屋子里除了翠禽,皆是陆慎带来的宫人,虽不知林容是什么身份,却知道陆慎的身份,捧盒的捧盒,端茶的端茶,一时闻得一个求字,都惊得顿住。
倒是陆慎面色未变,抱了阿昭在怀里,伸手去捏她的鼻子:“小小年纪,怎么那么爱打听事?”
阿昭虽不懂什么叫做“爱打听事”,但听语气就不是什么好话,哼一声,扭过头,囔道:“阿爹,你身上太臭了。”
陆慎不知从哪里回来,前襟后背都叫汗濡湿了,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闻言,只得把阿昭放下来,摸摸她的发顶。又转眼去瞧林容,见她脸上的笑已隐了下来,招呼阿昭:“快把过来,再吃一点鱼肉。”
一眼未曾瞧自己,一句话也不同自己说,只当没这个人一般。他不由得有些讪讪,转身进了净室,沐浴洗漱,令换了一身衣裳,掀开门帘出来的时候,见桌前已空无一人,阿昭同她都不知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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