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

2 第2章


画皮里面的厉鬼,蓦地软弱无力。
    从前家宴时爹爹召来戏班。如今我又听到有人宛宛转转地唱着那牡丹亭,荡气回肠的昆腔,穿越三生三世的时光,穿越百多年的厉鬼生涯,穿越夙孽旧恨生死之仇,细细地飘来。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仿佛我又回到当年。那个娇羞的凤儿。
    流光飞逝,眼前只有这个人。
    这是他书斋的内室。天然几上供着一盆菖蒲。墙上一轴泼墨山水。藤床纸帐。有两卷书被随便抛在桌上。他将我的包袱放在椅上。
    “姑娘且在此处安寝罢。”
    惊觉他的呼吸就拂在鬓边。我感觉到他的心跳得急迫。忽然间我竟无端端地害怕起来。错了,该害怕的是他呀。
    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阎罗王说。
    我不能再迟疑下去。双眸之中,血红的火光一闪。我闭了闭眼睛。就让注定的一切发生吧。
    我的利爪从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底下悄悄地伸出来。
    忽然他握住我的手。我一惊,刹那间指爪簌簌地缩回皮囊。
    四手交握。他在我身后轻轻地环抱着我。我感到巨大的慌乱,象蜈蚣的百脚,细细地,而又飞快地,爬过周身。
    他吹灭了烛火。
    窗纸透出月光的白。一屋子蓝幽幽的月色。过去的一百四十七年,忽成空白。我什么事都没有经历过。没有枉死城,没有阎罗殿,没有荒坟野墓。我仍是,苏州城不谙世事的深闺小姐,细雨霏微十七岁。
    他将我头上那支金步摇拔下来,霎时间黑发如水般地披泻了两个人的全身。我忘记了夜夜伴我独自游荡的碧绿磷火,只看到黑发在月光里闪烁点点银辉。
    ……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姑娘,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他耳语道。
    我已经浪费了一百四十七年。我抬起手,不知不觉拢住他的颈项。
    他轻轻地抱起我。
    天青色的床帷轻轻飘开。他将我放在床上。我看到高高地立在床边的人影。
    我脑中忽地闪过那一夜。那男人立在我的床边掀起帐子。我还没来得及坐起来。心窝处便一阵冰凉。罗帐上疏影横斜的几枝梅花之间溅满了殷殷的红。血的红淹没了花的红。前尘是一片无边的红色,思绪万马奔腾,腾起了滚滚的红尘。
    我永世不忘的那个黑影。它和他相叠着,向我俯下身来。我感到惊惧,仿佛噩梦重演。
    “你是谁?”我只来得及说出这三个字。然后尖刀便刺过来。
    我心窝处又有物触碰。暖暖的,是他的手。罗襟半解。
    “我是一生都会待你好的人。你放心。”他低语。
    藕色衫子。白中衣。水红色的贴身小衣。一层,一层,一层。我横陈在他面前。他又怎知,我还有一件尚未褪去的衣裳。这一刻,我也宁愿不要去想这件衣裳。
    他的温度终于覆盖了我。天青色的床帷,寂静的颜色,笼罩了一切的狂乱。
    我的第一个男人。百年唯一的男人。
    唯一的恋,唯一的仇。
    “紫凤。”他轻唤我的名字。
    他枕在我的黑发上,我枕在他的手臂上。
    他怜惜地抚摸着我的脸。
    “紫凤。”
    “王相公。”
    “此刻还叫我王相公么。”他捏了捏我的鼻尖。
    “相……相公。”我喊了一声,觉得面上作烧。
    慌忙往他腋下躲去。呀——怎的他成了我相公了呢?我是轻易不可多言多笑的大家闺秀呀。红拂夜奔,文君琴挑,莺莺西厢记,丽娘牡丹亭——我怎会学了这些女子的样儿。我是来报仇的,怎的反被仇人轻薄了去?
    报仇。报仇象一头睡熟的猫,合上了它碧绿闪烁的眼睛,推也推不醒。报仇象一只蜻蜓,恍恍惚惚,轻轻点了一下水,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此刻我只要他的承诺。象一切的人间女子。
    “相公,你会不会抛弃我?会不会不要我?”疲倦而又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臂。
    “不会。你放心好了。咦,你的手怎地还是这么凉?”
    我是鬼!我慌忙松手。我是百多年的厉鬼,怎可与人一起生活。我的脸色由绿变蓝。全凭画皮遮挡。
    一张画皮,可以遮挡到几时?
    他将我的手抓过来,放在他的胸口。“躲开做什么。你的手凉,来,在这里焐一焐。你怎么了紫凤,怎地一径在抖?”
    “相公,我……我害怕……”
    “怕什么?”
    “怕你不要我。”
    “傻瓜,我怎会不要你。我说过的,我一生都会待你好。你忘记了么?”
    “不管怎样,你都会待我好,都不会不要我?”
    “你怎地总是怕我不要你?傻紫凤。你是我的凤儿,是我的心头肉。我怎么舍得不要你呢。我要你的。”
    “不论发生什么事,你一直都要我?”
    “一直都要你。你若不信,这儿,把我的心挖出来你看看。”
    “不要说这样的话!”我扑上来捂住他的嘴,全身簌簌地抖。
    “凤儿。你怎么了?你累了。来,听话,睡一忽儿罢。”
    天青色的帐外渐渐透出天光。一夜的缠绵,足以融化了一百四十七年风吹雨打的寂寞。轻怜□□,柔声细语。山盟海誓不过是一只花纸折出的船,然而世间多少女子,都敢坐着它出海?
    一句诺言,便缓缓地起锚。航船被风吹向黑夜未知的海洋,都无恐惧。
    女人的勇敢与盲目,男人永远无从理解。这件事我理会得。尽管我已不是人。
    我紧紧地抱住他。或许这才是早该发生的一切情节。蹉跎了一百四十七年,但终究是发生了。
    命里的,躲也躲不过。
    我仿佛又看到那生死簿上的朱砂字。张伦三世身该当偿还秦紫凤人心一颗。
    我不愿去想,不愿去想,不愿去想。我只想抱住他,紧紧地。
    “凤儿,外面风大,回去罢。”第二日晨间,我相送他出门。
    一夜的恩爱,画皮都揉搓得有些褪色了。他却认不真切。
    “凤儿,你脸色不好呢,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不用了,我没事的。相公放心罢。”慌忙支吾过去。
    “我晚间再来看你。你好好在这里待着,不要到处乱走。我怕……”他压低声音:“我怕你被抓回去。”
    什么抓回去?哦,明白了,初识的时候我自称是大户人家的逃妾。我都忘却了,他还记得。不由得感动,泪意盈睫,可我却不会流泪。
    “相公,我理会得。”握着他的手,舍不得放开。他一袭青衫站在清晨的风里,多象一竿郁郁的竹,那般的风神湛然。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忽觉他是世上最好的男子。我多幸运。
    看着他的背影渐远了,还倚在门边不愿进来。昨日此时,我尚在狞笑着等待猎物送上门来。如今他成为我终身之托。
    我的终身有多长?鬼是不会老的。交托给一个凡人的一世。他老了,他死了,我怎么办?我要继续在轮回中寻找他。生生世世。永远不分开。
    我靠在门上痴想。
    我晚间再来看你。他说的。然后我就会把这个白昼都交给等待。
    我好似一直在等待他。从那时开始。
    然而那过去的一百四十七年的等待,怎么都似没有这一个白昼的难熬?
    这样地漫长呵。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我是鬼,时间对我没有意义,但没有他的日子,则是这般地缓慢。
    似水流年都被冻住了。
    掌灯时分,他来了。
    “凤儿!”
    听得他的声音,我自内室跌跌撞撞地奔出来,竟是立足不稳。
    拉住他的手,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取笑我,用手指羞我的脸颊。“只不过一天没见么,何至相思若此?我的凤儿当真是个多情种子。”
    他擎起桌上烛台,就着烛火细细打量我。
    “气色比早上好多了。”
    自然。书斋里笔墨俱全,我已将人皮重新画过。顺便又换过一身新衣。湖色袄儿,弹墨绫的裙子,清淡素雅。
    “今日一日都做了些什么?”他问道。
    “等你回来。”我道。
    他又刮我的鼻子。“不识羞呵,凤儿。”他望着我微笑,我感受到他心里的疼爱。喜上眉梢。
    我是不识羞。人间女子,三纲五常之外,尚须三从四德。似我从前做大家小姐那般,别说有何言语,轻易都不可以见人的。那日在后衙西花厅乘凉,见那少年书吏走过,便只得用团扇掩了脸,速速离去。但是……倘若当日我没有走呢?倘若当日,我并未离去,与那张伦相见了,一切又会怎样?
    或许这百多年的历史完全改写。
    我怔住了。
    “小姐,在下府中书吏张伦,今日何其有幸,得见小姐金面。”
    “张相公太客气了。”……
    原只是几句寻常寒暄呀。或许昨日的事情就会在百多年前发生。我与他,眉目传情,你侬我侬。我不会被开膛破腹,他亦无须遭千刀万剐,更加不会有这一百四十七年无端端的荒坟野岭,凄寒的日子。浪费了的一百四十七年。
    原只是那样寻常的几句寒暄便可以了呀。一切的可能。
    时光嗖嗖地在我胸中团转。
    “凤儿,你怎么了?”
    我自揣想中返回。往者既不可追,只好牢牢把握如今。人间女子都须得不轻言,不多笑,老实稳重,三从四德。然我是鬼,恨海情天,都海阔天空,百无禁忌。
    我轻轻扯着他的衫袖。青竹布的长衫,柔软中有挺括的手感。只觉他的一切,再怎么寻常,都是如此完美。
    眼波轻传。
    “我没事。”
    “凤儿,你可曾用过晚饭?”
    “啊,没有……相公可曾用饭?”天,百多年餐风饮露,我早都忘了还有吃饭这件事。
    “我也没有吃呢。正好与你一起用饭。”
    “如此,相公稍候——”我匆匆跑进内室。
    再出来时,手中端着雕漆食盒,里面是一盘西湖醋鱼,一盘桃仁酥鸭,一盘虾子茭白,并一大碗芙蓉鲍鱼汤。还有酒。上好的花雕。
    一只似我这般的老鬼,在刹那之间幻化出这些物事,并不是很难的事情。它们吃起来色香味俱全,却是水月镜花,空无一物。当然从明日起,我要真正地学习烹饪了。今晚暂且让他委屈一顿,也还不打紧。
    袅袅婷婷地端将出来。
    “相公尝尝妾身的手艺,可还过得去?”
    “呀——不想凤儿你的厨艺竟也这般了得。”
    烛影摇红。浅斟慢酌,语笑盈盈。
    “对了,相公打算何日迎娶妾身呢?”
    他忽然尴尬。“凤儿,我……我早已成亲……昨日便想告诉你,却……”
    我并无太大意外。看他的年纪至少都有二十五六,怎会尚未娶亲。
    我早都想到了。
    我是鬼,还在乎什么人世虚名。只要在他身边,就好。
    我看着他,感觉到他心中的慌乱。他象个孩子般地无措。心在砰砰地跳。他在害怕。
    他怕失去我。喜悦忽然遍溢周身。无穷无尽的流转。
    我的笑意从整个皮囊透出来。他在害怕失去我。我还在乎什么呢。
    “相公何不早言,其实妾身早已想到,我生来命薄,原没想过能聘做正头夫妻。只要能够陪伴相公,妾身便心满意足了。既是如此,相公何日带我去拜见夫人?”
    堂堂府尹大人的千金小姐呀。只因爱煞了他,用了拜见这个词,都未觉委屈。做小伏低,都没关系了——只要在他身边,就好。
    爱河千仞,我缓慢而优美地灭顶。
    他似觉意外。“凤儿,你不在乎……”
    “只要相公不在乎我是人家的逃妾,妾身还在乎什么呢。”柔若无骨地贴近他。吐气如兰,烛火荡漾。“相公说过会一直都要我的。我们盟过誓的,不可以不算。”
    “凤儿……”
    “相公,我会听你和夫人的话的。你回去和夫人说嘛,好不好?”索性伏在他怀里,仰起脸望着他的脸,轻声细语。便是百炼钢,也化作绕指柔了罢。
    “凤儿,我妻陈氏,为人贤惠大度,我若对她讲了,她定能接受你……不过你不要心急,给我一点时间,慢慢安排一下。总之你放心,我定会领你入门的。”
    “如此最好了。相公。”低唤着他,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百年恨意也都化为满腔发泄不尽的柔情。
    过去从未知道,有个人可以唤作“相公”,有多好。
    我渐渐都忘记自己是鬼。
    花也好,月也圆。夜半无人私语时。
    那日阎罗王警告我: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
    那有什么关系。似我这般做鬼,岂不好过做人。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呀。
    夜间醒来,看到有他在身旁。
    睡得犹如婴儿,天真甜美。
    我共衾枕的夫呵。相公。
    我轻轻地,从背后拥住他。泪意又盈于睫。
    就让我,永不超生吧。
    “凤儿,昨日我和我妻说了我们的事。”
    “哦,夫人怎么说?”担忧地望着他。
    “她倒没说别的,只说你若是大户人家的逃妾,担心将来会有麻烦。”
    “相公,我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的。我悄悄地进门,根本不会有人知道。”
    他右手持杯,左手抚着我的头发。青丝三尺,漆黑如墨。
    “你不要怕,凤儿。我一定会迎你入门。对了,记不记得子夜歌里的那一首……”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我道。百年前记得的诗词歌赋,并未曾遗忘。
    他将我的头揽在怀中。
    “凤儿。怎地你总是知道我心中在想什么。”
    我悄然微笑。相公,你的心,本是我的心。你知道么。
    “相公,让我告诉你原因吧……”我半躺在他怀里,也将他的头颈揽低,面对着面。“因为我善解人意,冰雪聪明,兰心蕙质,才貌双全……”
    “凤儿,你脸皮好厚!”他哈哈大笑,伸手过来在我腋下搔痒。我忍不住反击,两人嘻嘻哈哈地闹着,一不小心碰翻了他手中酒杯,酒痕淋漓,洒了一身。
    “相公,快把这件衣服换下来吧。”我连忙向橱中另取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衫与他换上。手中拿着换下的湿衣。
    “相公,你且在此宽坐,我去洗了衣服再来陪你。”
    “衣服打什么紧,明日再洗不迟。”
    “酒痕最是讨厌。倘若不马上洗,便洗不掉了。”我拿了衣服便往外走。
    “但是我要你陪着我呀。凤儿。”男人赖皮起来,竟象个孩子般,尽是黏着人呢。
    我只好用木盆盛了水,端进来,在屋中洗衣。
    从小到大,生前死后,我何尝洗过一件半件衣衫。此刻却不得不作娴熟状。用皂荚揉碎了,细细搓洗衣上的酒渍。他坐在榻上,微笑着望我。
    我早已放弃复仇,放弃厉鬼的身份,也放弃往日千金小姐的尊贵。甘愿为他做个温柔贤淑的凡俗女人,洗衣烧饭,寒暖关心。
    但愿生生世世,都能为他洗衣衫,便是幸福了。
    忽然感应到他心中闪过晏小山的词: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怎地如此不祥。
    抬头望他。他也正看我。
    我与他之间,隔着个木盆,面面相觑。
    相视微笑。
    我住在他的书斋,作他的外室,已有半个多月了。
    这日他终于赧然说道:“凤儿,今日我想……领你回一趟家。”
    “终于要拜见夫人了么。相公,待我稍稍打扮打扮,免得衣冠不整,对夫人不敬。”我转过身,对镜理妆。
    每当他不在,我便觑个空子脱下人皮,将它重新描画一番。画皮一日比一日更精致。
    梦幻泡影的艳丽。
    “凤儿……”他在背后唤我,唤了一声,却又无言。我从镜中看到他的脸色微红。
    其实无须用眼睛看。我早感觉到他心中七上八落,尴尬羞赧,酸甜苦辣,百感交集。
    每个夹在两个女人中间的男人都是这样的么。
    一面理妆,不禁揣摩,他在我面前如此,在他夫人的面前,却又如何。
    “拜见”夫人呀。他的妻室。一个寻常秀才的娘子。却将要成为我无法逾越的高山仰止了。她会容得下我吗?只为一念缠绵,甘为妾媵。我胸中亦是五味翻腾。
    一时妆毕。挽了个惊鸿髻,斜斜插一支珠凤钗。两个绿玉坠子在耳上打着秋千。身穿宝蓝缎心天蓝滚边的小袄,玄色洒绣的裙子。明丽妩媚的一身妆束。我自知今日我是着意打扮了一番的。论起原由,却也说不清。只觉今日必须用心修饰自己。揽镜自视,犹未满足,又取过胭脂纸向唇上轻印。
    如此费心地妆束,我是为了给夫人看,还是为了给相公看?
    拈着胭脂坐在镜前,看着自己的生前容颜,竟是痴了过去。依稀似有漫天烟雨,粉一般地静静洒下来。
    他掣走我手中的胭脂。“你已够美了,无须再打扮。”
    他立在我身后,向镜中含笑望我。
    镜里人如花。
    他是一名寻常书生。他的家在太原城内的一进小院之中。家中除了老母与夫人,只有两个使唤丫头,一名小厮,并一个看门扫地的老奴。
    他引着我跨入院门。院子里一株老槐树,浓荫蔽日。又有几棵芭蕉,碧净如洗。一群小鸡在地下啄食。这凡俗人世的景象,我已多久不曾看到过。
    “娘,我带紫凤回来了。”他恭恭敬敬地,站在正屋门前禀道。
    门开了。我踏入阴凉凉的屋子,竟有怯意。玄色绣花鞋一步步在青石板的方格地上移动。
    “妾身拜见老太太。”向着八仙桌旁坐着的老人家,盈盈拜将下去。
    “是紫凤姑娘么。近前些,让我看看清楚。”老太太道。
    她拎起我的一只手,摸了摸手心手背的皮肤,又似不经意地提起我的裙摆,眼光投向我的脚。
    “倒是细皮嫩肉的呢。脚样儿也缠得好。”她自言自语道。
    小时听家中女仆谈论人家买妾的种种,怎么也想不到应在我的身上呵。阴暗的大屋中,我忽然变得渺小,孤苦无依。船儿漂浮在大海里,无边无岸,无可泊留。世上只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急迫地想拉住他的手,然而知道那是不可以的。
    “只是手怎么这么凉。也罢了。既是如此,带去让你媳妇瞧瞧罢。”
    我又站在另一间屋的门前。
    终于拉到他的手。感觉到他的心跳得厉害。
    屋门轻启。
    “娘子,紫凤来了。”他向屋中朗朗说道。
    夫人坐在窗扉之下。淡淡的阳光照在她身上。
    家常穿着淡黄衫子,秋香色裙子,薄施脂粉,丰厚的乌发在脑后盘成大髻。
    “相公。”夫人站起身来,裣衽为礼。
    听到旁人唤他相公,胸中有异样感觉——不,她不是“旁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呀。
    或许“旁人”是我才对。
    “凤儿,还不见过夫人。”
    “紫凤见过夫人。”又一次拜下去。
    我被轻轻地扶起。
    “妹妹休要如此多礼。今后你我共事一夫,姐妹相称便是。”夫人语音轻柔。她的手是温暖的,不似我没有温度。
    我静静地望着她。他曾说道:“我妻陈氏,为人贤惠大度。”
    果真的贤惠大度。不仅贤惠大度,她实是个美女呵。她周身洋溢着深深的宁静与安详。岁月静好,人淡如菊。在她的映衬下,我的艳丽便是凄艳。
    我从未如此明确地体验到自己的鬼魂身份。
    相公是人,夫人是人,老太太是人,丫头小厮老奴,都是人。
    而我是鬼。
    我安静地崩溃。
    我又回到书斋。因为那日老太太说道,他家诗礼传家,虽是妾侍,亦不可不明不白随随便便地进门。家中须得预备预备,选个吉利日子,再摆两桌酒,明公正道地将我娶进门。所以我回到书斋,等待出嫁。
    因为已定了婚娶,按规矩成亲之前我与他便不好再见面。
    我独自在书斋打发着无聊的日子。
    最早的黄道吉日好似是在十二天之后。
    我是鬼,无意于人间吉凶。要说凶煞,我自身便已煞到尽。在人类的眼中,还有什么比一只厉鬼更凶更可怕。
    然我早已决意努力做人。一张画皮,掩尽百年恩仇。千金小姐,荒坟野鬼,都随流光滔滔而去。我很没出息,只想着做他的妾室,侍侯起居。
    能够朝夕相见,便是满足。旁的还有甚可争呢。
    但是我不停地想起他的美貌夫人。温暖的手,娴静的眉与眼,在那窗下日光遍洒她全身。她应对我,款款从容,只因她知道自己的稳固。她是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我却是花非花,雾非雾,人不象人,鬼不象鬼——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呀。那般的游离无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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