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美人乡

第7章


他说完便离开房间,留杜微一个人冷静思量。
她既然不愿提起己身的遭遇,苏放也无意多问,他从来就不是喜欢探人隐私的人。许多事,还是得靠自己去参透的。如果想不清、走不出,没了求生的欲望,救回一副行尸走肉又有何意义?
唉!苏放幽然长叹。只是,可惜了这么年轻的生命!
杜微不知呆坐了多久,想死的念头依然强烈,它信步走到屋外面江而立,春寒陡峭,冷风飒飒。她环住身子,阻隔些许冷意。
澄亮亮的大眼凝视着平静的江面,这江水,好冷好冷啊!
想起李申的绝情、孙大富的猥琐,杜微不禁又打了个哆嗦。当日选择跳江,是因为人在船上,除了投江自尽,再也没有其他办法保全清白,今日已逃离魔掌,还需要自杀吗?
杜微沉思。试着理清自己的感觉。
李申的绝情让她心痛,要委身于脑满肠肥的孙大富更让她难以忍受!
对于李申,被背叛的感觉主要来自于没料到,依他的身世背景居然会做出卖妻的卑劣行径。其实,对他并不存丝毫感情,有的只是从小爹娘耳提面命的告知:李申是你的夫、你的天!
夫是天出头,当你赖以依仗的天塌了,换作任何人都会受不了的吧!
幸亏还没成亲!
杜微捂住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冒出这等念头!
烈女不二嫁、烈妇不二心!她哺哺念着幼时师傅教的女诫。
可是……不公平哪!心底一道小小的声音嚷着。
班昭出身富裕世家,夫婿曹寿人又忠厚,编完汉书之后,有了"曹大家"的盛名,儿子又蒙封候,人生已然到达巅峰,班昭闲暇无事,自然可以创作出奴役中国女子两千年的"女诫"。
历经生死大劫,杜微觉得女诫真是太没道理!
她捡起一颗石子,忿忿丢入江里。
从女诫第一篇"卑弱",便开章明义说出生女三日,应卧于床下,直言女子应曲从于男子;第二篇"夫妇",更说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甚至还说事夫如事天!
她的天要卖她啊!班昭不曾提及倘若天要弃你,你当如何?甘之如饴地换另一片天来顶?还是从此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晦暗之中?紧握的粉拳泄露出她内心的激动。
杜微抬头仰望天际,天蓝依旧,白云霭霭。即使没有李申,天还是没离她而去,各人头上一片天,做什么拿薄情寡义的李申为天是从!?
"敬慎"篇里,又主张夫对妻要有恩有义,妻对夫则必须敬顺。
杜微自嘲,她投江前让李申丑态百出,可比出言顶撞更严重吧!可她不后悔,甚至,还有些泄愤的释然。
唉!有了班昭的女诫七篇还不够折腾人,后代的达官贵妇纷起效尤,又写了女孝经、女论语、内训……
她们全是不识人间疾苦的幸运者啊!
有点赌气地,杜微就地坐了下来。甩甩头,拒绝忆起女师傅拔高嗓子的斥责:有教养的千金是不能席地而坐的!
不能这样、不能那样……爹娘、师傅们总是这么说,然而,爹一生刚介耿直,不是也惨遭杖责?娘谨守闺训,最后落了个自缢身亡!
如果照班昭的说法,那么是不是在李申卖她的时候,她还得面带微笑地叩谢夫婿的看重,让她卖得高价,甚至沾沾自喜于己身仍然有一丝用处?
这是什么道理?凭什么身为女子就该逆来顺受?
她就偏不!
杜微生来就带着不驯,杜尚书看出了这点,忧心于她骨子里的叛逆,才重金延请女师傅到家中教导她熟读女诫。
十个年头下来,杜微外表已然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孰知,就在李申为黄金百两弃盟约的同时,隐藏在杜微内在的不羁破茧而出,这才有了当众羞辱李申、孙大富以及怀抱百宝箱投江的刚烈举动。
杜微倾身拨弄江水,真的好冰!
那日刺入四肢百骸的严寒感受仍让她心有余悸,为了李申那个薄幸人,值得吗?她若死了,他只怕光会心疼价值不菲的百宝箱吧!
与李申名义上虽是未婚夫妻,实则形同陌路。对他,杜微其实没有太多的感觉,既然是他毁约在先,她又何必对他的无义耿耿于怀?
不死了!不值得哪!
杜微匆匆起身,没想到脚底发麻,整个人眼看就要跌人江水里。
啊!她胡乱挥着双手,突然有人环住她的纤腰,及时救她免于灭顶。
杜微惊魂未定,抬眼一望竟是苏放。呼!她松了口气。
在瞧见她的表情之后,苏放眼里迅速闪过释然,"姑娘,在下"又"救了你一命。"
杜微忍不住啐道:"谁希罕你救了?"纯粹嘴硬。
"是吗?"苏放不怀好意的轻掀嘴角,"那么在下成全姑娘。"说完便作势要放下她。
瞄见脚下的江水,杜微埋进他宽阔的胸前,吓得哇哇大叫,藕臂紧紧攀住苏放的脖子不放。
苏放不禁溢出笑声:"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的。"足下一蹬,离开岸边数步之遥。
还以为这丫头真的又要寻死,真是吓坏他了!却不想深思为什么会舍不得?
攀在他身上的杜微不知已经安全,还嚷着:"不要放下我!"
一阵少女幽香传来,苏放不觉心神一荡,粗嘎着声音说:"不放不放,我不会放的。"话一出口他立刻就愣住了。难道是动了心,才会将心事脱口而出?可这不动如山的心念是何时开始有了裂痕?
怀里的细微挣扎阻断了他的思绪。
杜微抬头,望进深邃的眼眸里。发觉已经离江边甚远,不好意思地放开紧搂住他的手臂。
苏放看出她的戒慎,放开她,恢复玩世不恭的神情,"姑娘决定不再寻死啦?"
杜微轻咳一声:"这……要死要活都是我的事,不劳公子费心。"
"是是是。"苏放一副受教的模样,"那,是在下多事罗!"
杜微酡红了脸,好半晌才微微福身:"谢谢公子救命之恩。"毕竟官家千金出身,可不能没了礼貌。
她突然想起:"我的百宝箱呢?"这位公子多次救她,应该要好好答谢人家才是。
"百宝箱?是那个你落水时还紧紧抓着不放的箱子吗?"
杜微连忙点头。
"沉入江中了。"苏放轻描淡写的说。
"什么!"杜微大叫:"你没拿?"当时她感觉他将她的手拨开,让百宝箱沉入水中。可是,那是价值连城的百宝箱呀!沉重的箱子想必垂直坠落江底,知道位置的他竟然没有再去捞回?
苏放耸耸肩,"当时你已经陷入昏迷,情况危急我哪里还会多事的搬回一个重箱子?再说区区木箱,何需冒险!"
杜微快哭出来了,"百宝箱里价值连城耶!"好不容易不想死了,却身无分文!
苏放毫不在意的说:"价值连城又怎么样?"即便是宫中珍宝,他苏放也不放在眼里!他瞄瞄泫然欲泣的她,"你的意思是,我当初应该选择抛下你而抱回百宝箱?"这女人的心思难懂!
杜微愣愣的看着他,除了浓浓的遗憾,心里还有一丝暖意流过。
这个人居然舍下百宝箱而救她!相较于见钱眼开的李申,他的行为何其磊落!
苏放倾身向前,双手一弹,唤回杜微游移的思绪,"喂,你神游太虚了!"
杜微微赧,"嗯,小女子名叫杜微,请问恩公尊姓大名?"她并不知道在随李申离开京城的那天,皇上就在相国的陈情下,免了他们一家的刑罚,也就是说她不再需要躲躲藏藏了,只是,在坦然无私的他面前,她想都不想的就说出真名,而不再以名妓杜十娘自居。
"苏放。"苏放的笑容和煦如春日。
"如你所知,我现在身无分文。幸亏我在京城还有好友可以投靠,如果苏公子方便,是否能够助我到达京城?"回挹欢院找梅姐姐是眼前最恰当的方法了,只是,说不上来为什么会有淡淡的不舍?
"我还有事走不开身,等忙完了再送你回京城可好?"制麴的工作的确不能耽搁,然而不可否认地,确实有几分想留她在身边的私心。一点也不在意他原先是坚持独居的。
"那就有劳苏公子了。"他的回答让她松了口气,为了自己也不十分明了的情愫。
※※※
经过几天的观察,杜微才知道苏放原来是酿酒的专家,而且还有酒王之称!无怪乎整间屋子里净是酒味。由于杜尚书并不嗜酒,她对酒的认知来自挹欢院里夹杂于男女邪笑淫声中的猥亵味道,因此,在先入为主的认知下,她不喜欢酒的味道。
曾几何时,藩篱渐渐撤除?
从苏放身上她发觉到,酒,似乎不见得必然与色、财、气相通。
层次不同吧!她想。
能进挹欢院的,不是达官便是贵人,然而两杯黄酒下肚,个个都成了鄙夫,露出邪淫之相。说是衣冠禽兽亦不为过。
苏放却不同。
杜微的眼神游移在专心工作的苏放身上。微风轻拂起白袍下摆,也顺道带出他浑身的酒气,清爽如早晨树林的气息,让她有种安逸的感觉。
曾经见过他豪迈灌酒,虽然步履微乱,眼眸却依然清明,不像捧着三分醉意,使张狂地露出十分醉态的猥琐男子。
他的自制,教人折服!
"知不知道第一个发明酒的是谁?"苏放边检视着地上一布袋一布袋用来制麴的大黄米,边跟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虽然还是不太能接受酒味,杜微仍然整天赖在他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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