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的头颅

第92章


  
  敦盛却一步都不敢迈动。他低下了头,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有一股气吹到了脸上,暖暖的,让他的毛细孔膨胀了开来。接着,他闻到了那股脂粉味,就象母亲趁着父亲不在家而去接待年轻的客人时候常有的气味。他还是不敢抬起头,视线里只有那粉红色的和服所反射出的丝绸光泽,光滑而柔软,象一汪红色的泉水。  
  你几岁了?那种气息继续灌进了他的衣领里,溜进他的胸膛,象一双纤手抚摸着他的皮肤。  
  十五岁了。他回答。  
  哦,我比你大一岁。  
  房间里的光线忽然明亮了一些,他的视线上移到了她的那截白白的脖子。  
  说话啊,把头抬起来。小姐伸出手托起了敦盛的下巴,直盯着他的眼睛,象要把他给吃了似的,他们象是在对峙,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神又柔和了下来,轻轻地说。  
  我明天就要出嫁了。要嫁给陆奥守的公子,明天一早就动身,去那遥远的北国。  
  陆奥很远吗?  
  很远,也许我永远都回不了京都了。  
  她的声音突然停顿了,平敦盛仿佛看到藤原家的小姐的眼角正涌出了什么液体。  
  呵呵。她突然又笑了起来,嘴角上荡漾着一种让敦盛害怕的东西。知道吗?你是个漂亮的少年,只可惜,你的眼睛是灰色的。  
  敦盛不明白,他眨了眨眼睛。  
  灰色的眼睛,短促的生命啊。小姐忽然吟起了什么古代的诗。  
  我会很长命的,我知道,我会活到90岁,我会为陆奥守的公子生七个孩子,同时为别的男人生更多的孩子。呵呵,我会长命的,我会留着长长的白发,在冰天雪地的陆奥北国,回想着京都的夏天,回想今天,回想短命的你。  
  忽然她的双手抱住了他的脸,殷红的嘴唇象吃人的野兽般堵在了他的嘴巴上。敦盛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小姐的睫毛。他开始感到了恐惧,浑身发着抖,伸手去推,却被死死的抱住了,看上去就象是在做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终于,他一把推开了藤原家的小姐,手忙脚乱地跑了出去,身后传来小姐放浪的笑声。那笑声在长长的走廊里回荡着,余音绕梁。  
九 
  熊谷直实把视线从敦盛的脸上挪开,看了看天空,阳光越来越强烈,似乎变成了红色。忽然他听到了笛子的声音,低下头,原来平敦盛坐在地上吹起了“小枝”。  
  笛子是一种有魔力的乐器,它所具有的穿透力令人吃惊。直实相信,在遥远的海上,那些战船里的士兵也会听到这声音的。 
十 
  今天我看到源家的军队了。  
  你别去。  
  我已经在你这里住了整整一年了。  
  一年太少,我要你在这里住一百年。  
  我是源家的武士。忽然直实站了起来,一股风吹进了茅屋,小枝打起了哆嗦。  
  小枝一把抱住了他的腿。我不让你走,我不会让你走的。  
  放开。  
  啊。熊谷直实突然感到腿上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他忍不住叫了起来。他低下头,看见小枝正抱着他的腿向他微笑着,只是小枝的嘴里全是鲜血。他明白了,是小枝用牙齿咬伤了自己。他倒了下来,喘着气,忍着伤痛。小枝爬到他身上来了,吃吃地笑着,露出了满是血的牙齿。直实居然也笑了,然后一把将小枝的身体揽入怀中。那个鲜活滚烫的身体在自己怀中颤抖着,他也似乎忘却了痛苦,只有腿上那牙齿咬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流着血,铺席被血染红了一大块。  
  炉火熊熊。  
  又是一个让小枝沉醉的夜晚。  
  当炉火熄灭,清晨的阳光透过林间的枝桠抵达小枝的脸庞时,她睁开了眼睛。摸了摸旁边,什么都没有,她坐了起来,赤条条的身体象个古老传说里的女妖。茅屋里只有她自己,小枝叫了起来,直实,直实。  
  她没来得及穿衣服,一把推开了门,门外积着厚厚的雪,她雪白的身体和这白雪的世界合而为一,仿佛是只冬天寻找食物的白兔。她就这么光着身体在雪地里奔跑着,寻找着她要寻找的人。  
  直实,你在哪里?  
十一 
  熊谷直实静静地听着敦盛吹笛子,手心里沁出了一些汗珠。  
  平敦盛盘着腿坐在沙滩上,运足了全身所有的气息注入笛孔。渐渐地他的脸开始涨红了,直到一曲终了。  
  他把笛子从唇边放下,然后再仔细地看了看,接着一扬手,把笛子向大海抛去。  
  “小枝”在空中划出了一个优美的弧线,最后落在了海水的泡沫中,一个浪头卷来,笛子被缓缓地带向大海的深处。  
十二 
  樱花又开了。  
  就在那个庭院里,那棵古老的樱树,也许已经有几百岁了。别人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年的樱花开得比往年的要漂亮许多,从来没有如此美丽的樱花能从这棵树上开出,美地惊人,简直无法再用语言来形容了。  
  有人说这也许这是上天赐给平家转危为安的吉兆,也有人说这棵樱花树本身就是一位神。总之没人能说得清其中的原因。  
  但平敦盛知道原因。  
  月光突然明媚了起来,一个少年悄悄来到了樱花树下,带着一把小小的铁橇,他在树下的泥土里挖了起来。不一会儿,一根白色的东西出现在泥土中,惨白的月光洒在地上,让他看清这是一块人的骨头。白色的骨头森森地反射着月光,少年居然觉得在盛开的樱花树下这一切开始变得绝美无比起来。接着,越来越多的泥土被清理了出来,一具完整的骷髅展现在他面前。那骷髅躺着的姿势相当幽雅,双手放在胸前,仰看着樱花和星空。  
  这具骷髅是少年的母亲。  
  母亲滋润了樱花,母亲的生命全都注入樱花中了,于是,母亲变成了骷髅,樱花变成了母亲。少年轻轻地抱起了母亲,现在母亲的身体轻了许多了。这些骨头在月光下奇美无比,就象一群跳舞的美人。  
  少年抱着母亲的遗骸,走出了庭院,走进了长廊,来到自己的房间里。他打开了一个大箱子,把母亲放了进去。然后把箱子锁了起来,他把脸贴在箱子上,轻轻地说,妈妈,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十三 
  直实看着平敦盛把笛子扔进了大海里,他有些吃惊,轻轻地叹了一声,何必呢。  
  别说废话了,你动手吧。敦盛挑衅似地说。  
  熊谷直实看了看他,很久才开口说话——  
  你走吧。  
十四 
  乱箭遮天蔽日,无数的人中箭倒下,无主的战马嘶鸣着,无马的武士咒骂着。几面靠旗被箭洞穿,留着数不清的洞眼继续飘扬。  
  武士熊谷直实骑着大黑马向前猛冲,眼前就是宇治川了,大黑马的前蹄高高地抬起,然后重重地落下,连人带马跃进了河水中。冬天的宇治川水冰凉冰凉的,河水立即慢过了马的胸膛,大黑马似乎也在抽搐着,河水四溅,打湿了他的脸。他愤怒地紧着马刺,继续向前涉去,到了河床的中心,水已经淹到马脖子了,也慢过了直实的腰,一股刺骨的寒冷渗入了他的内脏,仿佛能让他的血液结冰。身后的源家武士们都骑着马跳进了宇治川,而且不断地有人在水里中箭倒下,顿时,河水仿佛被人和马的血液温热了,直实重新又恢复了力量,他的大黑马带着他渡过了宇治川,第一个上了对岸。他挥动着长剑,大声地叫喊着,在刀与矛的丛林里劈杀着,一个头颅被他的剑砍下,一片血肉里,他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到回忆中父亲的人头。  
  源家的武士们源源不断地冲上了岸,近畿就在眼前了,敌人彻底丧失了抵抗,战斗变成了一场屠杀。  
  直实继续向前冲着,他见到了一个全身黑甲的敌人,也许是个将军。他追了上去,最后把黑甲人逼到了河边。直实看着那人的脸,突然想起了那一天,十年前信浓的群山中,也是这张脸和这身黑甲。  
  十年前这个人放过了直实。现在又落到了直实的手里。但他是杀父仇人。  
  直实在选择。  
  他有些痛苦。  
  那人平静地看着直实,不明白直实为什么那么婆婆妈妈。他对直实轻蔑地笑了笑,然后脱下了甲胄,抽出了一把短剑,深深地刺进自己的小腹。  
  血如泉涌。  
  他在地上挣扎了好一会儿,但始终没有断气,不停地颤抖着,从吼咙里发出奇怪的呼啸,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直实,似乎在渴望着什么。  
  直实明白他痛苦到了极点。  
  直实也懂得此刻对黑甲人来说最人道的方式是什么。  
  他挥起剑,熟练地砍下了黑甲人的人头。  
  干脆利落,一瞬间,黑甲人摆脱了所有的痛苦。  
  只剩下熊谷直实呆呆地楞在那儿,看着宇治川的河水被寒风吹起了涟漪。  
  忽然,他听到所有的源家武士欢呼了起来,惊天动地,源家的旗帜高高地飘扬起来,连同着无数敌人的头颅。  
  直实默不作声地把黑甲人埋了。 
十五 
  你说什么?平敦盛不太相信。  
  我让你走。我不想杀你了,你快走吧,快走!  
  为什么?  
  你还是个孩子。  
十六 
  祖先的灵位在昏暗的烛光下闪着异样的光,仿佛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在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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