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天之眼

第二十八章 故人(一)


    1938年6月3日,清晨。
    蒙蒙细雨,如丝如雾。
    贵阳,一条僻静的石板巷。
    巷子深处有一家茶肆,门上挂着一面暂新的水红色旗幌,黄缎滚边,下垂黄色流苏,旗面上黑线绣成一个斗大的茶字。这样的巷子实在不是做生意的地段,茶肆看样子也没什么生意,门前冷冷清清。
    一个硕大的脑袋从茶肆里探出来,向对门张望。
    对门是一个并不宽大但却十分雅致的木结构门楼。门楼两侧是石墙。门前一对石鼓左右对峙。石鼓为青石料,波浪纹的底座。
    哒哒的马蹄声从巷口传来,很舒缓,很轻柔。
    硕大的脑袋缩回去。
    易明牵着一匹枣红马,一边走一边张望。显然,那面茶旗吸引了他的目光。
    “老板,我的马拴在哪儿?”易明找不到拴马的地方。
    “乡巴佬!捣什么乱?!”茶肆里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
    “你这不是茶馆吗?我喝茶。”易明说。
    “不卖!”
    “不卖?不卖挂个幌儿干什么?”
    硕大的脑袋探出来:“乡巴佬,识相点儿。滚!滚得远远儿的。老子懒得理你!”
    易明下意识地摸背上的火枪。
    “别摆弄你那烧火棍!……”
    此时,吱呀一声,巷子对面的门打开了。
    沈静如牵着小鸣谦的手走出来。小鸣谦肩上背着一个硕大的书包。
    硕大脑袋打了个响指,一个黑衣人从旁闪出。
    黑衣人尾随着沈静如母子,若即若离。
    易明蹊跷地看着黑衣人的背影。
    “嗨嗨嗨!”硕大脑袋招呼易明,“乡下人,你不是要喝茶吗?进来进来。”
    易明头也不回:“你不是不卖吗?”
    “刚才逗你玩儿的。进来进来!”硕大脑袋堆起生硬的笑容,侧着身子走出来,抢过易明手中的缰绳,推搡着易明。
    “我的马……”
    “没事儿,有人给你看着。”
    易明进屋的那一刹那,发现一只乌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那是一支真正的王八盒子,自己的火枪和那一比,可真就是一条烧火棍。持枪的黑衣人面无表情。
    “老倭瓜!不许胡来!”有一个声音从楼上传来,接着是木制楼梯的响动,一个人走下来――正是化名边老四的渡边一郎。
    被称作老倭瓜的硕大脑袋愣住:“边爷,怎么把您惊动了?”
    渡边一郎走到易明跟前,拍拍易明的肩膀:“老乡,受惊了!我们是警察局的,在执行任务。不要把你看到的一切告诉任何人,好吗?”
    易明点头。
    渡边一郎挥手:“让他走!”
    黑衣人收枪。
    易明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老倭瓜看着易明走出茶肆,低声说:“就这样让他走了?”
    “不让他走又能如何?你们记住――这里暂时还不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占领区。不要给我节外生枝!”渡边一郎训斥道。
    “他可是什么都看到了!”老倭瓜辩解。
    “一个乡巴佬而已!不过,你这茶馆开得也太不像样子了!照你这样干,傻子也能看出毛病。赶紧让人弄些家伙,好歹烧几壶开水……”
    易明看着巷子里高低错落的门楼,整个巷子里,只有茶肆对面的门楼有一对石鼓。他突然有一种不祥之感,立即上马,朝着沈静如离开的方向追去。马过巷口,险些撞倒一个乞丐。
    乞丐连忙侧身闪避。然后迷茫地看着易明远去的背影,一支火枪,奇异的户棍,那仿佛是一个标签。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李畋比任何乞丐都更像一个乞丐。头发凌乱,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将他吹起来。一条腿的单片眼镜依然用一根草绳绕在头上。家,李畋看到了自己的家――那个有着一对石鼓的门楼。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双手扶着墙,不是在走,而是在挪。
    那面茶旗实在是太新了,新到让李畋觉得有些晃眼。那茶肆和这巷子是极不搭调的,这不能不让李畋有所警觉。他立即决定改变方向――挪向那间茶肆。
    “老……老板,给……给口吃的!”李畋声音嘶哑,一句话仿佛用尽全身的气力。
    老倭瓜探头,将两个铜板丢在地上:“要饭的,我这还没开张呢!去别的地儿转吧!”
    李畋弯腰捡那两个铜板。
    “又怎么了?”茶肆里的一个声音。
    “一个叫花子。”老倭瓜回应。
    李畋捡起那两个铜板,蹒跚离去。李畋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茶肆里的那个声音在清明节的晚上就已经让他刻骨铭心。他突然担心起妻子和儿子的安全。
    都司路中段。两间门面,一块老匾――漱石斋,据说是清末黔中名士孙竹雅的墨宝。店里主业是书画装裱,兼营字画买卖。老板姓孙,单名一个固字,是孙竹雅的第五代传人,除正业之外,还有一手绝活儿――古籍鉴定。无论是汉唐残卷还是宋元孤本,经他过目,少有走眼。
    漱石斋内,几节柜台内是一个宽大的木案――装裱台。台子上是各色工具,棕刷、排笔、裁刀等一应俱全。一老一少正在忙碌着。
    “小虎子!前些日子王先生送来的四幅山水条屏上墙几天了?”孙固一边给一幅牡丹图安装画轴一边问。
    “今天是第六天了。”少年正在用裁刀削一副手卷,一张英俊的脸上还带着稚气。少年就是孙固唯一的徒弟――吴伯寅,小名虎子。
    “明天能下墙了,记着提醒我。年纪大了,总是爱忘事。”
    “是,师傅。”
    李畋几乎是摔进门的,扑通一声,把孙固师徒吓了一跳。
    孙固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扶起眼前这个奇形怪状的人。
    李畋有气无力地叫了声:“孙师傅……”
    孙中 文首发固讶然:“您是……”
    “我……是李畋……”
    “李先生?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小虎子,快!快扶李先生到后院。”
    小虎子赶紧过来搀住李畋。
    “刘妈!刘妈!赶紧烧碗姜糖水,再弄点吃的!”孙固跟在后面,边走边喊。
    小虎子把李畋扶到屋里,在一张竹床上躺下,又弄来温水帮李畋净面。这时,刘妈的姜糖水也端上来了。
    一碗姜糖水下肚,李畋缓过一口气:“孙师傅,我有事想单独对你说。”
    孙固对小虎子和刘妈说:“你们先下去吧!”
    小虎子和刘妈走后,李畋挣扎起来,扑通跪倒在孙固面前。
    唬得孙固双手相扶:“李先生,你这是所谓何来?生生要折杀老朽!”
    “关乎身家性命,李畋不能不拜!”
    “李先生起来说。”
    李畋在孙固的搀扶下起身:“我长话短说,现在我遇到麻烦了,很大的麻烦。我现在不能回家,我的家已经被一帮歹人盯上了。我担心静如和孩子的安全。求孙先生想个办法救救他们母子!”
    孙固满脸疑惑:“李畋不过是教书育人,来贵阳时间又不长,能得罪什么人?”
    “日本人!这么说吧――我知道一个秘密,恰恰日本人也想知道这个秘密。你说,我能告诉他们吗?”
    “那不能!万万不能!”
    “所以,日本人就……”
    “李先生,你别说了!我明白了。你放心,这事儿我管到底了。他奶奶的,这日本鬼子也忒霸道了!”
    “他们在我家对面开了一间茶馆,那只是个幌子。我估计,他们就是在等我回家自投罗网呢!不过,日本军队离贵阳还远着呢,现在的贵阳还是我们中国人的天下。那帮日本人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胡来,只能背地里使些阴招。”
    “那更可怕!要不,我去报告警察局,把那群小鬼子连窝端了!”
    “不行!小鬼子狡猾的很,他们既然敢来,肯定是有所准备的。再说,他们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你说他们是日本人,空口无凭谁能相信?闹不好却被他们反咬一口。”
    “李先生,你说让我怎么做吧!”
    李畋将早已经考虑好的一个办法告诉孙固。
    孙固点头:“好!李先生放心,这事我亲自去办。我在乡下还有一处老宅,夫人和孩子可去暂住一段时间。”
    “如此甚好!李畋感激不尽。”
    “你我兄弟就不要这么见外了。只是……临别在即,你是不是还要和夫人见上一面?”
    “不必了,免得节外生枝。我还有别的事情,需要出一趟远门。等办完事情之后我再去和他们团聚。”李畋想了想,摘下那半爿眼镜递给孙固,“见到夫人之后你把这眼镜给她,她会相信你的。”
    “这不妥!这样夫人会担心你的。还有劳先生写一封亲笔书函……”
    李畋连忙说道:“所言极是!是李畋迷糊了。”又将眼镜套在头上。
    取过纸笔,李畋草草写了几句,交于孙固:“让静如看过之后烧掉。”
    孙固把信函揣在怀里:“我这就去办。你先吃点东西,再换件衣服。我的衣服不知道你是不是合适,先将就一下。回头让虎子去帮你订做两套,再配一副眼镜。”
    “我就不客气了!恐怕还得向您借点盘缠。只是,您自己的衣服就不必了,我这身行头还有用。”
    吃饱喝足之后的李畋离开了漱石斋,刚刚洗净的脸又被他故意弄的脏兮兮的。李畋在贵阳街头游荡――他在找人,找一个身背火枪留着户棍发式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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